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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夺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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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欢喜无声地躺在素芯身边,听她讲着关于主人的故事。这天的早些时候,主人曾来过后院,短暂的停留一会儿便又离去了。欢喜并没有见到这位传说中风流倜傥的主人,那个时刻她正在屋内专注地练琴,出去迎接主人的是歌姬素芯。
透过窗子,欢喜隐隐瞥到主人的身影,因为逆光的原因,院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欢喜唯一能肯定的是,主人身材修长,穿着一袭素衣,头发上似乎还插了一支银质的发簪,但那张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举手投足之间颇为优雅,欢喜觉得,他一定有张英俊的面庞。不知为什么,欢喜突然想起了那日在皇宫大牢里,在她额头上烙下月牙疤痕的男孩。对于别人来说是奇耻大辱的事情,在欢喜看来,却是件颇为有趣的奇遇。母后曾给欢喜讲过月上仙子嫦娥的故事,传说她的额头上就有一块月牙形的疤痕,但那个疤痕是如何造成的,母后并没有告诉欢喜。欢喜相信,那里面一定有一个感人至深、曲折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事。
素芯侧过头,出神地凝视着欢喜的脸。从欢喜跳下马车的那一刻起,素芯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尽管当时欢喜的脸上身上满是污垢。但阅人无数的素芯还是敏锐地判断出,在肮脏的背后,隐藏着一张精致的面孔。事实正如她所料,洗净身子后的欢喜灵气逼人,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欢喜的性情让素芯又喜爱又担忧,她怕这位亡国公主会因身份的巨变而沮丧惆怅甚至是绝望,所以她总是在晚上给欢喜讲些蕴含了人生道理的故事,然后询问欢喜对故事的看法。
“欢喜,欢喜。”素芯给欢喜讲述完孟德君杀歌姬的故事后,睁大了眼睛望着欢喜。
“唉。”欢喜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用胳膊撑起身子,斜卧在素芯身边,一字一顿地说道:“素芯,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说完这话,欢喜便用手托住下巴,出神地盯着窗外屋顶的琉璃瓦。
素芯愣神了半天,才噗哧一笑,随即把欢喜搂在胸前,轻快地说道:“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
欢喜把头埋在素芯怀里,乖巧得像是一只小猫,但她的心头却始终乌云密布,笼罩着难以驱散的悲伤。天地之大,无论走到何方,全都暗藏了重重危机。从母亲去世后,欢喜就对景和国再无任何的留恋之情了。景和国和六弓国的战争,欢喜只是一名旁观者,但她终还是因为亡国公主的身份而被押送来到了六弓国,她也其他的战利品一样,被分发给了有功的大臣们。
与烟容的大哭大闹不同,欢喜静得像一块石头。在她看来,生命是如此的卑微和弱小,若能平静无波澜的活着,就已是最大的幸事。亡国公主、下贱歌姬,不过都只是一个角色而已。
她想要摆脱尘世的纷纷扰扰,可那些纷纷扰扰却偏偏找上了她。通过素芯的讲述,她渐渐对主人有了一个模糊的了解。
主人名叫子寻,是当世最有名望的子家正统血脉,一门皆为显贵要人。只是近些年有落寞,特别是长兄的离世,令主人痛不欲生,甚至产生了遁世的想法。若不是皇帝再三劝阻挽留,也许子寻就此远离庙堂,去做闲云野鹤也说不定。
主人酷爱音律书法,并在府中专门蓄养了许多年轻貌美的歌姬,外人只道主人风流不羁、才华横溢,自然深得美人芳心,但殊不知,主人和家中所有的歌姬都清清白白的,并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是,不要去招惹大夫人,主人从不拒绝大夫人的要求……”素芯是这样对欢喜说的。
聪颖的欢喜立刻就明白了素芯话中的含义,就好像在景和国,新皇后花秀是不能得罪的人物一样……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白日里欢喜就随素芯练琴,待月上树梢,她们便躲在房间里谈天说地,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素芯在说话,而欢喜只是微笑着聆听,但她真心地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其他歌姬得知素芯把《苦寒行》教授给欢喜,全都又嫉妒又羡慕,人人皆知,主人格外宠爱素芯,就因为那首《苦寒行》。在素芯离开房间去前厅给主人弹琴的时候,有些年轻气盛的歌姬便会溜进琴室,站在欢喜背后说上一两句风凉话,或是指桑骂槐地称欢喜是小浪蹄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欢喜并不记恨她们,对于她们的辱骂,欢喜只是笑笑,便又低下头认真地练琴了。比起在景和宫遭受的来自亲人的身心虐待与折磨,这些姑娘们的做法很幼稚,也很可爱。她们至多用语言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却不会付诸于暴力来对待欢喜。
有几次,欢喜想告诉这些歌姬,比起她们,自己的地位更加卑贱,更加无所依靠,仿佛越是卑微的人,越要互相欺侮,而非相互关心。
秋日将至,在欢喜终于可以流畅的弹出《苦寒行》后,她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出游。这些天府里的姑娘们纷纷忙着置办新衣首饰,想要吸引主人以及他友人的目光。众人皆欢欣雀跃,但欢喜却感到一丝恐慌。这些天素芯总是一边听她弹琴,一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欢喜的记忆中,母后临去世的时候,脸上也洋溢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就好像一件事情,终于到了完结的一天。
“素芯,这次出游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在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欢喜这样问素芯。
按照常理,刚刚成为歌姬的欢喜没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出游,但素芯执意要带她同行,这引起了其他歌姬的强烈不满。
“欢喜,去吧,我想你去。”素芯抚摸着欢喜额头上的伤疤,幽幽说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府内的一干歌姬早已穿戴整齐登上了马车,前往几里之外的山林里观景游玩。
素芯牵着欢喜的手,亲热地坐在马车内,她时而给欢喜讲述着沿路的风景典故,时而把甜品点心放进欢喜的口中,像是在照料自己年幼的妹妹一般。素芯告诉欢喜,最前面那辆嵌着宝石美玉的马车里坐的着就是主人以及他的朋友,当朝宰相关尹和大将军雷先,而那辆华美非凡的马车正是当今皇上所赐的宝物。
“主人是尔夏的老师吗?”欢喜轻声问道。
素芯一怔,她略带惊讶地瞅了欢喜一眼:“你还是忘记那个会招来厄运与不幸的名字吧。”
“他们说,尔夏是六弓国最英勇的人物。”欢喜重复着烟容讲过的话。
“他不是英雄,是魔鬼,是上天派下来贻害人间的侩子手。”素芯揉了揉眉心,压低声音说道:“欢喜,在那深宫里有个耸人听闻的传言,他们说,尔夏并非皇上的血脉,而是已故皇后同侍卫私通生下的孽障。但了解实情的人全都死了,包括皇后自己。”
欢喜有意无意地摸了摸额头上的疤痕,她有些怀疑,那个夜晚,真的有一名穿着红衣的男孩给了她这块伤疤吗?或者,那不过是一场梦?
沐溪林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三面环水,中间是一片绿地,上面生长着形态各异、芬芳馥郁的无名野花。每到夏末秋初,微风浮动,暗香盈盈,五颜六色的花瓣随风起舞,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随行的侍从们早已铺好了厚厚的软席,布置上了美酒与甜点,恭候主人的到来。还未入座,风趣幽默的关尹便开口打趣子寻:“人人都说子寻大人好华车与美人,依我之见,华车是假,美人才是真。”
“谁说不是呢。”大将军雷先接口道:“子寻大人一直未娶,美其名曰独善其身,恐怕是不舍这片百花之林。”
子寻只是笑,并不反驳。他们三个人皆身居高位,本是该互相提防的官场敌手,但却机缘巧合成为了朋友。三人之中,关尹最为年长,但性子却最热情,有时还稍显急躁。雷先年纪最轻,却早早成了六弓国的猛将,他武艺高强,带兵打仗也颇有一套,是朝廷里的红人。相较而下,倒是自己最为散漫,身为太傅,却对太子殿下疏于管教,一想到尔夏,子寻的眉目间便多了几分忧愁。
“他要常驻边疆,陛下已经准奏了。”雷先像是猜到了子寻心中所想。
“他也才十四岁而已。”子寻喃喃说道。
关尹哼了一声说:“才十四岁,就已经通晓各种杀人的手段了。听说这次出战景和国,他的箭头上可是沾满了老朽妇人的血。若不是雷先去求情,恐怕那两位亡国公主早就被他给万箭穿心射死了……”
子寻挥了挥手,打断了关尹的话,关尹正欲表示不满,却见一排姑娘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正规矩地向他们行礼,亡国公主欢喜也在其中。
雷先赶忙起身招呼起熟识的姑娘,几位年轻的歌姬迈着轻盈的步子凑到雷先身旁,关尹端起一杯酒,像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语,他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关尹的话,欢喜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朵里。她下意识地想替尔夏辩解,他并没有想取自己或是烟容的性命,应该说,他根本不认得她们俩。更何况,两国交战,本就是要以死相逼,哪里需要什么仁义道德。
在被押往六弓国的路上,欢喜曾对烟容说:“今日是景和国战败被屠城,若是景和国赢了,恐怕也会用相同的手段去对付六弓国的人。”
就在欢喜陷入沉思的时刻,素芯已经坐在了主人子寻身边,她的胳膊有意无意地碰触着子寻,子寻并没有拒绝,只是平静地接受着素芯的温存。
所有的姑娘都坐在了席子上,只有欢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主人子寻的脸上。那张脸,的确有让人如痴如醉的本钱,欢喜觉得,子寻的脸无疑是美丽的,那是一种无法形容却又震撼人心的美,仿佛是清晨绿草上的一滴露珠,等你仔细观察的时候,却发现它早已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欢喜。”子寻轻声唤道。
欢喜下意识地弯曲膝盖,正要拜倒,却被子寻拦了下来:“在我面前,你是不用跪的。”
“因为我是亡国的公主?”欢喜喃喃问道。
“不,因为你是我府中的人。”子寻笑着回答。
“见过主人,我叫欢喜。”欢喜身子一晃,拜倒在地上。她姿态优雅、表情高贵,处处体现出了皇室公主的风范。
子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关尹笑嘻嘻地拉起了欢喜:“欢喜姑娘,你的妹妹烟容住在我府上呢。你和她的性子真是南辕北辙,大不相同。她一进府,又哭又闹,弄得府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可你却如此温婉恬静,早知道,我就该把你接进府。”
“你不就喜欢又麻又辣的味道吗?”雷先瞥了关尹一眼继而侧过头,打量起欢喜:“欢喜妹妹在太傅府里住的可习惯?缺了什么物件,尽管吩咐子寻去准备,他不敢不从的。”说着他冲欢喜眨眨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欢喜漠然地瞅着他们,仿佛他们在讨论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从小到大,欢喜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倒是子寻突然朗声说道:“欢喜,坐到我身边来。”欢喜身子一抖,她瞅了素芯一眼,见素芯点点头,她才应了一声,慢慢走到子寻身边坐了下来。
“呵呵呵。”关尹抿嘴一笑,对雷先说:“你知不知道海里有一种鱼,只有等到死的那一天,才会停止游动。我看这个小姑娘就和那种鱼类似,任谁也没法让她停下步子。”
雷先一边笑着一边替关尹斟满了酒:“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相像呢。”
子寻飞快地扫视了欢喜一眼,其实他也暗暗同意关尹的比喻,只不过他觉得,这些话没必要当着欢喜的面说出来。刚刚欢喜的跪拜,看似屈辱,事实上,恰恰是欢喜维护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她在用行动告诉在场的众人,无论她是歌姬亦或公主,都不能被随意践踏。她的人生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却还能不悲不喜,从从容容,真让人惊叹不已。子寻这样想着,脸上浮起了淡淡的温柔:“怎么不见你们两个关心一下朝政,偏偏总喜欢说别人的家务事。”
欢喜听完子寻的话,惊讶得差点打碎手中的杯盏,她搞不懂,为何子寻会替她解围,她更不懂,子寻说得‘家务事’是何含义。也许,那只是他随口说出的词语而已,欢喜这样告诉自己。
子寻的手掌突然落到了欢喜的头上,他像是抚摸猫咪似的轻轻地揉着欢喜的头发:“等我闲下来的时候,带你去丞相府见见烟容姑娘可好?”
欢喜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子寻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几声,这时素芯牵起子寻的手,她柔声对子寻说:“主人,您就别再为难欢喜了。”
“咱们不为难欢喜姑娘,那就为难为难素芯姑娘好了。”关尹说着敲了敲桌面:“听说你为子寻写了一支曲子,深得他的欢心,不如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关尹大人说笑了,主人是什么人物,我这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素芯转头对子寻说:“主人,我已经把《苦寒行》这首曲子教给了欢喜,不如就让她来演奏,我来伴唱可好?”
“这……”子寻摸了摸下巴:“素芯,那可不是首简单的曲子,欢喜她……我看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欢喜,你愿意为我伴奏吗?”素芯松开了主人的手,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欢喜。
欢喜没有回答,她沉默地把琵琶抱在了怀里。素芯见状嫣然一笑:“真是个好孩子。”
子寻也不再多言,他看着欢喜那双纤细的手抚过琴弦,那样的认真与专注,不由得浅浅一笑,这个小姑娘,倒也真有几分不同。
关尹和雷先也都坐正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欢喜,就连围坐在一起的歌姬们也都停止了闲谈,静候着欢喜和素芯的表演。
欢喜的第一次表演,即将开始,她突然感到口中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