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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搭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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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不绝于耳的雨声,和撕心裂肺的咳嗽。
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张苍老的脸,面色雪白如纸。
跪在床边的少女静静地垂着头,捂着对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
该交代的已经全部说完了,老人有气无力地笑着,大拇指摩挲了下她光滑的脸颊,挣扎着在少女的搀扶下支起身子,用尽所有气力说了最后一句话后,在雷声隆隆中咽了气。
“照顾好自己。”
迟来的泪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老人逐渐冰冷的手背上,季良烟不知道跪了多久,只听见雨声越来越大,给她无声的哭泣配了音。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腿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而发僵,险些栽了。
师父要求丧事一切从简,死了后直接把他放棺材里挖个坑埋了便是。
记忆中师父最爱看后山的风景,她就一个人扛着棺材来到面朝后山的小坡,嘿咻嘿咻地把棺材埋了进去,砍下一段树干削了个较为方正的木牌子,用刀认认真真地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季良烟之尊师季无霄”
“尊”字是她刚学没多久的,比起其他字刻的极为生疏,但总体都没好到哪里去。除了她本人外,估计没几个人可以从她的鬼画符里认出这几个勉强称得上是字的玩意。
用季无霄的话来评价,这是“字的返祖”现象。
虽然她的字体与季无霄的是一脉相传。
估计季无霄的仇敌找上门来都不知道该挖哪个坟。
季良烟恭恭敬敬的在墓牌前磕了三个响头,泥泞黏在她的额头上,随着雨水的冲刷糊满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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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中,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在树林里穿梭着。
混了水的泥土极其滑腻,他们不知道跌了多少跟头,但他们没有一刻敢停下脚步,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他们一样。
实话说,是的,他们正在被追杀。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们的明天。
司景辰的绝望在逃亡途中被一点一点的放大,在此刻达到顶峰。
步步紧逼的黑衣杀手,没有尽头的山路。
毕竟是个小孩子,司景辰作为男子身体比较结实,再加平时有锻炼,还能勉强撑一会,可夏秋晚却是真真正正的跑不动了。
“辰哥哥,你先走吧,我跟着只会拖累你。”夏秋晚想挣脱开她手腕的桎梏,但司景辰紧紧握着不肯松开。
“我有办法能得救的,我有办法的……”他小声安慰着,可声线在微微颤抖。
雨下的越来越大,受风的力横打在脸上。吸了不少水的衣服紧紧地贴合着皮肤,加重了负担,拖着他们的后腿。
附近有个比较隐蔽的树丛,他哄着将夏秋晚塞进去。
“你在此处不要动,我去引开他们,马上就回来。”
夏秋晚憋了一路的泪水突然泄了洪,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道别。
回得来吗?
他们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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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良烟迎着风,立在悬崖之上,双手负于身后。
阴沉的天气,糟糕的心情,孤寂的山顶。
此时此景,不吟诗一首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啊,雨,好大的雨——无情地拍打在我冰冷的心上,啊——”
只传来山的回响。
没了那个在旁边嘲笑她的人,季良烟顿时觉得没劲了。
她无精打采地下山,看见雨帘里,两个小娃娃跟逃命似的跑着。
好家伙,和我一样狼狈,有缘人啊。
她好奇地迎了上去,马上走到跟前了,两个小娃娃才终于发现身边杵着个人。
司景辰下意识地将夏秋晚护在身后,用树叶子掩着她,一脸紧张地看着季良烟。
“啊哈,我,我只是路过。”
还没等季良烟好好解释一番自己不是坏人,快速确认了对方不是来杀他们的司景辰已经利索地跪下了。
季良烟:“???”
“我和她已无路可走,恳请阁下收留这位姑娘,若有命归来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若没命,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念着您,来世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他重重的磕了一头,听得季良烟都觉得疼。
瞥见远处几个四处张望的黑色身影,她瞬间明白了有人在追杀这两个小娃娃。
哪个挨千刀的如此狠的心,小孩才多大啊。
见季良烟不回应,司景辰急切想继续说些什么,被她的举动打断了。
她把夏秋晚拉出来背在背上,接着一手抄起司景辰便原路返回,往山顶跑去。
黑衣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边,三三两两地朝此处奔来。
山顶是悬崖,除了跳下去,没别的路子。
季良烟也就跳了下去,等黑衣人快赶到时,只瞧见灰色的衣衫一闪而过。
风在耳边呼啸着,凉气卯足了劲往衣服缝里钻。
两小孩没试过失重的感觉,忍不住地尖叫。
“砰”,是落地的声音。
并不是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季良烟抓着藤条一荡,他们被甩进了一个山洞里。
她护住了背上和怀里的两个小孩,起身把夏秋晚给了司景辰,拍拍身上的灰尘。
师父带着她来这里看风景时和她说了,悬崖壁上有个容身的山洞,在离地面大约九尺的地方。她去过几次,于是顺理成章的把山洞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里面还储备了些柴火和粮食,等着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来这露个宿。
她翻出几个果子,用水囊里的水清洗了遍,选了几个色泽鲜艳的递给司景辰和夏秋晚。
“可甜了,尝一个?”
一口咬下去,橙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满足地眯着眼。
他们俩有一天没吃东西了,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过去。
比起季良烟,他们的吃法很斯文,小口小口的,一点汁水都没漏。
特别是司景辰,她甚至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贵气——只是吃一个野果子而已。
季良烟尴尬地擦擦嘴角。
也对,能被追杀的,来历绝对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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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后,季良烟伸了个懒腰,神情舒畅。
“该解决下那几个麻烦的家伙了。”
她高高地站在峭壁之上,优哉游哉地俯视下面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的几个黑衣人。
“你们想在这里等着还是跟着我看我怎么痛扁他们呀。”
季良烟笑眯眯地询问道。
“在这里等着就好,下去反倒会给阁下添麻烦。”司景辰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感谢阁下搭救,他日若有机会,定尽全力报答!”
“好啦好啦,心意我领了,”其实她原本想说你们都自身难保了,能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为了照顾小朋友幼小的心灵,她换了种委婉的表达方式,“你们在不在影响不到我,不过让你们两个小娃娃见到血腥场面确实不妥,那就好好待着等姐姐回来吧。”
她撕下一截司景辰的袖子,又拔了夏秋晚的簪子,接着撩起袍子纵身一跃,踩着石头来到了山脚。
落地的声音很小,有雨声帮忙掩盖,几位黑衣人没有发现。
瞄准了一个独自行动的黑衣小伙,季良烟像个幽灵似的飘到他背后,他没来得及吱声,脖子就被她咔嚓掉了。
她悄无声息地带走了这位“幸运”的黑衣小伙,顺走了他的刀,拖着他的尸体往林子深处走了一会,然后摸出一个骨哨,吹了几声。
不过一会儿传来一声嘶吼,一只狼越过草丛朝她奔来。
“大壮乖,娘亲给你带吃的来了。”
季良烟一手顺着大壮油光发亮的毛皮,另一手把玩着夏秋晚头上的银簪子。
大壮是她早些年捡到的一只负伤狼崽,被驯养成她的爱宠。
尸体很快便仅剩下肉渣渣,大壮明显还没吃饱,但季良烟没给它舔盘的机会,准备赶它走。
它“呜呜”了几声,表示抗议。
光盘行动是我们狼族的优良传统!
最后还是季良烟给它甩了个大逼兜子,它委委屈屈地溜了。
她只留了了几根比较短的骨头,其他的让大壮带回去了。
用一截断袖和银簪子装饰一下,大功告成。
三两下地爬上了树,季良烟观望剩下那些个黑衣人瞧见了她精心布置好的场景后,将银簪子和断袖取走,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在几棵树上来回横跳,蹦跶几下来到悬崖壁上又踩着石头蹬回了山洞。
“应该安全了。”
虽然隔得远,但季良烟杀人时的利索他们二人看的清清楚楚,且得知她甚至可以召唤出大灰狼,两个小娃娃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司景辰悄咪咪地捏了捏夏秋晚的小手,示意她别害怕。
明明自己也在抖。
果然,没带他们下去是对的。
袖子上和衣摆上沾了血迹,季良烟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她打算去外头再淋个雨,把血迹冲干净了免得吓到两个小娃娃。
似是看出了她的顾忌,司景辰拉着夏秋晚主动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角。
“麻烦阁下再把我们送上去吧。”
见他们不怕自己了,季良烟耷拉下去的眉眼立即明媚起来,抱着他俩又跳了下去,绕个远路回去。
没办法,带俩娃,碰着了或摔着了可就糟了。
思及他们腿短跑不快,雨淋久了会感冒,她一手抄起一个,尽量用身子为他们挡雨,全速赶回了小屋。
小山坡,季无霄的墓旁,一袭白衣欣赏完全过程后,盯着季良烟他们的背影,微笑着离去,隐于雨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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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雨几乎快停了,季良烟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早不停晚不停,一边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家里没有小孩子的衣裳,只好给他们穿师父和她自己的。两人跟裹毯子似的紧紧包着身体,看上去像个粽子。
一会儿放晴了带他们买衣裳去。
季良烟烧了三碗姜汤,支起几根木柴生了火,三人围在一起取暖。
“感谢阁下的救命之恩,司某没齿难忘,”司景辰平息好了情绪,试探性地开口,“不知阁下尊名?”
“季良烟,不过大家伙爱叫我阿烟,你们便叫我阿烟姐姐好了。”季良烟被烫了一嘴,“嘶嘶”地叫唤了几声,“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啊,家在何处?过几天我把你们送回去。”
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
夏秋晚朝碗里轻轻吹了吹,盯着一圈一圈的水纹,平静道:“死了。”
“我没家。”司景辰一手端着碗,另一只藏在衣袍底下的手悄咪咪地挪到夏秋晚那边,小幅度拍拍她的手背。
“……”她震惊了一秒,手一抖,险些把汤洒出来。
她眼中露出几分怜悯,是越瞧越觉得俩小家伙可怜的紧,生的像瓷娃娃一样,赏心悦目极了,居然有人下得去手。
“那你们以后有想过去哪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司景辰只剩疲倦。
“你们是京城贵族的少爷千金吧,或者是皇宫里的皇子公主?”季良烟半张脸埋在碗里,口齿不清地说着。
从那黑衣人身上搜到了一张令牌,上面的标志她只有和师父闯荡江湖时在皇族的人身上看到过。
两人没想到季良烟猜的那么准,惊讶地对视一眼,踌躇半晌后,承认了。
眼前这个救命恩人显然不好对付,若是自作聪明骗了她,保不准她会干出什么事。毕竟现下他们的命掌握在这位女子手上。
“我可以收留你们,”她打了个嗝,“但江湖之人从不插手朝廷之事。”
夏秋晚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地看向了司景辰,只见他面色一喜,抢着答道:
“五皇子和夏家千金今日在山里被狼叼了去,阿烟姑娘救下的只是一对没了爹娘的兄妹而已。”
居然不是兄妹。
“聪明。”这小伙子真上道。
夏秋晚轻轻戳了戳他的手心,眼神迟疑。
司景辰似是叹了声,无奈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了,”季良烟满意道,“我叫你铁柱,叫她翠花。”
司景辰和夏秋晚:“……”
他们的嘴角齐齐抽动了一下,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开玩笑的啦,”季良烟判断他们的表情,认为自己的冷笑话非常的成功,“你们叫什么名字?”
“在下司景辰,她是夏秋晚。”司景辰暗暗松了口气,好似逃过一劫。
“好,自此你是阿辰,她是阿晚,你们是我的收留的义弟义妹,懂?”
“明白了。”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有和季无霄闹过说要他再捡一个弟弟或妹妹陪她玩,原因是她和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听得季无霄是非常之扎心,气得他直骂白眼狼。
他表明养她一个就掉了大把头发,再来一个得要了他的命。
后来季无霄专门找了几个大妈大婶讨教和顽皮又嘴毒的孩子相处,季良烟每天逮着小娃娃问如何哄傲娇还臭屁的老大爷开心。两个人互相背着对方偷偷卷。
到头来依旧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她也要体验带娃,而且一带带俩。
她激动的搓搓手,有点小兴奋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担忧。
于是去给他们买衣服时季良烟顺便购进了好多本育儿画册,准备挑灯夜战。
十几年来季无霄和她攒下的资产还挺多,再加上他们俩向来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天去钱庄取钱时候季良烟惊喜的发现她也是个家产丰厚的大富婆。
功夫要下在刀刃上,她决定一定不能白白浪费这笔钱财,比如可以拿去培养刚收的崽崽。
虽然吃穿用度上肯定比不上之前,但绝不能差太多。
她咬着笔头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写下了长长一串养崽计划,心满意足地躺床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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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估计是夜晚的人儿心儿脆,她念起季无霄来了。
但半夜也不好披头散发地跑去哭坟,季无霄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骂她大晚上不睡觉吵他清梦。
她郁闷地抱膝蜷缩成一团,心里泛着酸。
早知道平时少气些他了,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嘟囔了半天,抱住睡不着干脆去外头转转的念头,她披了件外衫到院子里晃悠。
发现有个和她一样睡不着的失眠人静静地坐在房门口看月亮。
“阿烟……姐姐。”司景辰对这个称呼仍然有些不习惯。
“盯着月亮看,是想吃月饼了吗?”她打着趣。
“今夜的月亮是弯钩形的,而且现在看不到月亮。”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季良烟沉默了一瞬,心道这小孩净说些她不爱听的大实话。
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学着村口喜欢讲大道理的大妈的样子:“有啥心里话跟姐唠唠,说出来就好受了。”
“阿烟姐姐不是也没睡着吗。”在她手臂搭上来的时候司景辰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对她的问题同样是转移话题闭口不谈,打心底还是有些警惕的。
季良烟理解,听季无霄讲当年她被他刚捡回去的那几日天天想着逃跑,整个人碰都不给碰,像只炸毛的猫。
信任是要慢慢一点点培养起来的,不急于一时。
她笑着起身,把外衫盖在司景辰肩上。
“那姐姐先回去睡了,你别在外头待太久,小心着凉。”
当季良烟准备重新找个地继续矫情时,一旁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是也打算出来散心的夏秋晚。
几人面面相觑。
一人月下独处变成了三人报团取暖。
“我想娘亲了。”夏秋晚突然冒出一句。
司景辰一默,他习惯将情绪隐藏起来,但此时此刻季良烟仍能感受到他的低落。
一句话直接戳中两个人的痛处。
季良烟打记事起便是和季无霄一起生活,对至亲的理解非常模糊。
大抵是师父于她一般的重要吧。
她充当起知心大姐姐,一手搂一个,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们的背安抚着。
刚同他们盘算着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带他们去京城探探亲,却又意外得知夏秋晚和司景辰的母亲早已逝去的消息。
“……”
“想哭就哭出来吧,”想起季无霄,季良烟鼻尖一酸, “姐姐陪你们一起哭,不丢人。”
于是她抱着他们俩个嚎成了狗,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吓得树上的鸟尖叫一声到处乱窜。幸亏房子建在山头,不然绝对被举报扰民。
这举动生生把两人酝酿出来的悲伤情绪吓的烟消云散,夏秋晚和司景辰一起手忙脚乱地哄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嚎着,画面显得有点滑稽。
“没事,哭完了又是一条好汉,”季良烟哭够了,她麻溜地抹了把泪,吸了吸鼻子,瓮声道,“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得看开点。”
明月费尽地拨开厚厚的云层,冒出了点头,得以解放的皎洁的光辉轻轻柔柔地洒在季良烟的脸上,附着在眼睫毛上的泪滴似乎闪着光,晶亮晶亮的。
“我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乐于助人的人,今日救下你们,是已经起了收留你们的心思,放心,我会把你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来疼的。”
“所以别怕,一切有阿姊护着你们。”
季良烟从不说谎,所以她用了她的一生来践行这句话。
这句话也被司景辰和夏秋晚记了一辈子,即使后来身在高位,看尽人间冷暖,每每忆及此,还是会被深深地触动——
漆黑的夜,万籁俱静,一位哭得泪迹斑驳的女子,郑重地握着他们的手,满脸认真的许诺,往后的路,一切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