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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巧克力与托尔斯泰 ...

  •   昨天是出于一个偶然才让我想起他的一个短篇的。收录在他1990年的集子《电视人》里的一篇《眠》。下午我在寝室待到四点,后面山上的寒气降下来,顿时让人觉得又冷又饿。我找到一块巧克力,打开电脑。一个网友在她的相册里传着电影画面,是《安娜·卡列尼娜》里灯火通明的大厅中的舞会。这两个巧合组成了眼下的一片风景,立刻勾起了我对这篇小说的记忆:在那里面,“我”深夜失眠时,就是这样一边吃巧克力一边阅读托尔斯泰的。甚至我愿意承认,我重读这个短篇也只是为了温习这个场面。想象有时就是如此,仿佛一种毒品,让人越来越难熬。我恨不得马上去图书馆借这套书,然后也一口气读到天亮。但我最终放弃了,一是图书馆下午关闭,二是我从不习惯熬夜,如果真的阅读,我大概连两点也撑不过去。图书馆里的托尔斯泰文集非常旧了,纸张因为常年被人翻阅而卷曲,毛毛糙糙的,散发出深重的湿味。而我无法将自己的记忆重叠在那之前无数读者的幻想之上了。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正饱受“生活模仿艺术”的诱惑之苦。
      我曾经十分迷恋他,但现在不了。大概是因为读了他大部分的书,对他的手法和铺陈已经烂熟。在一些反复的场景中,我时不时可以化身为主人公,为他们做决定,或者采取什么行动。但这倒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来能谈谈他本身,而一个人在着迷时,语言总是显得空洞又狂热不已。四年前,我也曾被他笔下的物质和生活迷得神魂颠倒:是他首先赋予细节之处非凡的意义,使人看到生活在别处的可能性。进口食物,爵士乐这些名词和意象,组成了主人公们生活的庇护所。而他们本人,正如村上的译者林少华在每本书的前言里所写的,并不被我们日常的种种烦恼所折磨。没有人际关系,也不愁入不敷出,唯一的问题就是孤独。这种格格不入的生存状态造成了他们的简慢、从容和黑色幽默。而这又是多少人的梦想啊……老实说,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梦想着摆脱沉重和约束,去呼吸一种自由的,浮动的空气。这种对过去的核心时代的精神的渴望,不正是我们都被白日梦所笼罩的体现吗?此时有人说作者是个大孩子,我觉得再赞同不过。维护记忆、纯真的年代,这个悖论仿佛是由他正式提出来的。我从中看清了自己的幸福所在,因此一直不能轻易忘掉这个长相平凡的小个子的人。
      我想很难说这样的人到底是弱者还是强者。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如同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存在的那个镇子一样。他们画地图,支配绝对的规律;但在现实中,却始终没有一寸稳固的空间为他们而留。事实上,现如今我对这个短篇的喜爱程度早已不如第一眼时一见钟情那么强烈。我几乎可以看到村上在这里的姿态:他只是坐着,提出问题,然后说他并不知道答案,并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即使“我”不无自豪地在《眠》里说道:“我脑袋远离现实几百年几万公里,都没有人注意到”,“现实这东西何等容易对付,如操纵简单的机器,一度记住操作程序,往下无非重复”,他建立的这个模型还是太过于幻想,不能实现。你怎么可能不由现实而催生出空幻呢?就如同没有经验,如何能围绕着《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赛马场不停想象呢?他最终承认,这种几乎真空的生活,一旦越过某个点,结果将无法逆转。因而采取这种漠然的态度是一种危险,最后情感和真实境况还是要打破这层虚无缥缈的阻断,回到地面上来。但我始终不认为村上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一个梦呓者,一定有自己的手段来平衡这种失调,是退步也好,回避也好,只是无法阐明而已。因为这里面本身就掺杂了许多个人因素,形成了语言上的空白。交流的隔膜,反映着人心的孤独。这又正好与他一贯的气质相吻合。就仿佛一个失眠者不能经历永恒的“白夜”。他们只是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小憩着,守着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关于现实与梦,他喜欢用的一套修辞是“确定自身的存在”。在《眠》里,则写道:“那段岁月,那段可谓并不寻常的激情于我到底算什么呢?”看上去,他深陷于时间的追寻之中,犹如马塞尔·普鲁斯特。还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有更加直接的引用和指向,某条“像普鲁斯特作品一样长的走廊”,我不相信这仅仅是一个细致的比喻……在追溯中确定自身的存在,我们则由记忆构成,而记忆形成新的生活的温床,然后时间使现在再一次成为过去,累积并风化得僵硬……这一点使他所有的主人公都怅然不已,也拨动我的心弦。在为挽留瞬间所尽的一切努力中,许多人付出了叹息,但这些叹息却使后来的人得到某些安慰和鼓励,一如我读他的书。
      因此重读这个短篇时,我毅然抛开了探讨现实与幻想的朦朦胧胧的讨论,只注意名词本身。翻看他的作品年表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这个短篇前后他都有更出色的作品问世,其中就包括那部繁华、温柔、忧郁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但从他的传记来看,《眠》作于村上旅居纽约的时期。当时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审视日本混乱的社会,悲观的情绪可能深深影响了他的创作。而现在,他又不断地被指责过了创作的巅峰,只是在进行自我重复。他所提出的隐喻形象,几乎完全指向他之前的创作,包括在今年出版的两本书中,一切也显得陈旧不堪。我想,这与他自身通过重复来“确认存在”倒是吻合的,并且,这种长达几十年的坚持值得人们钦佩,而非责难。算一算,他今年也有60岁了。据说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着一种健康规律的生活,早起早睡,坚持锻炼,这联系到他书中的叙事,在现在这个信息纷乱、爆炸的世界上,是那么平静而悠远,让人想借此逃到天边,某个小岛上去……我偶尔还读他的旧作,心里仍然被激起层层的涟漪。与其说他在鼓励消费,倒不如说是相反,引起我微小而巨大的满足感。比如在《眠》里,看到“我”一个人在读书到一半,因为心情亢奋而在房间里做伸展,比如带着巧克力香味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里,村上的聪明在于,他只给出意象之间的组合——名词的堆积,巧合地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而不揭示它们内在的含义,仿佛只是即兴之作(或许他也无法解释),只是让你为这种可能惊讶并且希望通过效仿去探寻其中的秘密。这也就是尽管有时读得非常厌倦,但我仍然愿意随时放一本他的书在够得着的地方。有时他激起我对细小之处巨大的情感,渴望认真地去吃一顿饭,或者走一段路。甚至我愿意闭门不出,甘愿落后于外面的世界和人们的话语,让自己忘掉一切。这灵感突现的时刻,梦境与现实均匀地混合着,表达出他难以言传但一定希望的事情:那些语言和想象的光束,照在生活的前方,能让人看到遥远的南方仙境那转瞬即逝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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