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青州》梅影临窗

55、番外1青州记

　　青州的旱灾如同食人的饕餮，珠流璧转，使得桑户蓬枢的青州雪上加霜。直到定王骑赴贫壤，方焕发微薄的生机。是日，定王整饬衣装豫备随指引探访民情，陈媛率两列衹应请安道：“殿下金安。妾应州尊钧命来侍盥洗。”定王摆手制止，从细端量她，见她珠簪罗钗，映得满鬓银光粲粲，于是道：“灾情沉重，小娘子倒从容。”陈媛悻悻，只上赶着道：“殿下容禀，您顾全大义，不忌艰险，妾能在侧周全茶水糕饼、浆洗缝补的琐碎便是万幸。蓬头垢容，总是不体面。”定王却澹然道：“吾此行仅为赈灾，不须人伺候周致。烦请小娘子转告州尊，这番美意吾心领，却实在消受不起。”陈媛攀住他的袖襕，泪光莹莹道：“殿下是嫌妾姿薄貌浅？”定王暗暗摒开她的柔荑，“灾荒凶亟，我焉有意张罗内眷？陈小娘子，你用错了心。”

　　陈媛怔愣在原地，倏忽随身的蒹葭匆匆赶来，“娘子与殿下可是相谈甚欢？我瞧殿下将才襟袍带风的。”陈媛轻抹眼底，“好个没趣的！爹爹便算定他是明朝负扆的九五？怎么跟个吃斋念佛的僧侣似的？我横竖是攀附不能了，速速传信回去！”蒹葭压住她皓腕，“娘子稍安。您受遣来清河，这是家喻户晓的事！倘或讨不得赏识遂打道回府，五娘子她们可要笑话您了！”陈媛顿时义愤填膺，“凭她也配？瞧郭氏整日娆娆的，只是个狐媚行货！她还敢盘算逾越我？不成，且缓一缓罢。定王要顾及声望，要不亲女谒，图谋清白的名誉，等等也罢。”

　　清河冬阳县，遣派的当地差役为定王引路。“旱灾当前，数日前疫病肆虐，如今只能暂且设些粥棚安顿。”粥棚多是些妇孺，间或有呼救的声势。差役着紧嘱咐人护卫，有鬘发盖脸的妇人扑跪过来，“请官人施舍些银钱罢！哪怕几个铜板！孩子尚小，不能饱腹就整日的哭闹……”这孩子看起来三四岁的弱龄，哭得满面通红，蹒跚着上前攥住母亲的衣袖，急急拍腹道：“娘……要饼子。”仰望的视域下，粥棚的灾民如逃荒般蹿出，在弹指挥间向他叩首求救。定王只能振臂高呼道：“知会有司衙门和粥棚，务必送些能果腹的粗粮。冬阳县丞现下何处？”未等差役遮掩，有老媪随口骂道：“定在衙门躲清净哩！这没心肝的竖子……”

　　差役立刻怒吼道：“无耻刁民！竟敢出言不逊，侮辱县尊！”他窥觑定王神情，转瞬偃旗息鼓，“穷山恶水，百姓缺乏见识，一贯目无尊卑，还请殿下宽恕。”定王不觉冲撞，反倒追问：“冬阳是清河粮乡，旱灾最为致命。现这般情景他可曾知晓？”差役支吾半晌，“殿下容禀，县尊夙夜匪懈，日前不慎病倒了。”老媪啐道：“呸！还掖着瞒着？官尊且去衙门瞧一瞧，倘这催人命的当真是个能造福的，老婆子认罪！”定王颔首，示意江差役，“事已至此，请带路罢。”江居诸提心吊胆，盼望胡荣黎能破例一回。原日前就有钧命，言称定王即将躬临旱情最重的县城。然胡县丞只嘿嘿一乐，“皇亲贵胄，何等尊贵！焉能到破落县巷来？”

　　衙门前论值的官差正耍着骰子，起哄猜着数目，赌着手中攥的铜板。江居诸狠狠蹙眉，连续的咳嗽使得他们警觉，遂退至两侧避让，向定王作揖。定王喜怒不显，只问：“县丞坐衙否？”诸人面面相觑，最终低眉道：“这时辰，县尊怕是未曾起身。”定王蔑然道：“原真是疾深。江差役，你去传我意，开粮仓，务必使粥棚中的灾民食饱衣暖。”道前有人疾行，穿着盥旧，缝补了数次的官服，“臣青州知府张净初，谨拜定王万福。”他曾听闻张氏的清誉和官声，遂笑道：“劳驾知府走一趟。”

　　张净初肃颜道：“冬阳诸事不顺，是执事失职，是臣御下不严。”定王摆手道：“清河百废待举，卿等的功绩我均心下有数。既知府赶到，便请知府代吾探病。假使胡氏缠绵病榻为真，赐药。为谬，赐死。”张净初骇然，立刻拜倒，“臣谨遵，殿下英明。”定王默然，示意江居诸领道，“日前冬阳聚众斗殴，听闻有数人受伤。”江差役道：“是。原是灾难惹得人焦躁，百姓不听劝慰，决意火烧衙门，我等拦截不住，最终才……”定王皱眉，“冬阳可置医馆？”江居诸比手道：“数日皆是张医士和同僚，还有清河的女眷们在操持。殿下请看。”是低声的唏嘘和喊痛，有带着幕篱，荆钗布裙的娘子帮衬着煮药裹练，定王驻足，“是谁家的娘子？”

　　江居诸攥住小药童的手臂，“你同殿下引荐娘子们！”小药童颔首哈腰，“江阿兄，还是昨日的娘子们啊！姜家的，覃家的，张家的，柳家的。”定王续问道：“张氏？张知府的家眷？”药童笑道：“贵人不知，这澜娘子自幼鞠养在姨母家，可算是半个家眷。”江居诸拍他脑门，“多嘴！殿下莫听他胡诌，想必张府尊是有苦衷的。他数载独居府衙，鲜少归家，内帷唯独一妻，伉俪颇为恩爱。”言辞间，架好的屋棚松动，霎时就要倾倒，两根横木将砸于看药罐的娘子肩膀。定王伸臂格挡，江居诸立刻帮手抵住。跟从七手八脚地搀扶，最终换得无虞。娘子揩额间汗珠，有风低拂，扬起帷帽的边角，露出匀净的侧颊，“殿下当真是和澜娘子有缘，这便是张府尊的长女，张居澜。她的阿弟是医士，因冬阳急需医士，日前便就赶到，期间救治无数伤者。”

　　他正欲招呼张居澜来请安，姜时桢上前道：“我就说这棚子易倒！没伤着罢？幸亏他们来得及时！阿照，刘医士说要些益母草，我取一趟，你可要同去？”张居澜顾首，朝为首的定王矮身道谢。一声谢弥漫在呼啸的风里，而她随姜时桢逐渐远去。江居诸叹息道：“才刚是她的挚友姜小娘子。”定王却未挪目，“居澜，她倒是衬得起这名讳。”江居诸愕然，倏忽缄口，只觑着他的笑意而浮想联翩。

　　旋即定王扬长而去，野草葱郁，生机盎然，全不是灾荒下的颓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