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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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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遇上的人是南酌。
马蹄落下,掀起的风让南酌后退了几步才站稳。马儿在原地焦躁的踏着蹄子,景宸一手拉着一条缰绳,安抚着两匹马。
远处有脚步声靠近,楚衡川快步走近,解下披风将他从头到脚罩住,拉住人手臂不让他走,挡在他身前。
巡逻兵靠近了,又是一声“来者何人”,楚衡川感觉到被他握着的手臂抖了一下。身后人往他身后缩了缩,估计外面只能看到个头顶了。
“啊,定安王!”
楚衡川和景宸站着不动,领头兵看清是何人后气势立刻泄了一半,点头哈腰:“是定安王呐!小的不识路,冲撞了殿下,实在是罪过。”
楚衡川递出腰牌,灯笼光下他的表情平静,道:“不妨事。本王没注意时辰,从李府出来时天色便完全黑了,想着快些赶回去的。给弟兄们添乱了。”
领头兵脸上五官挤成一团,咧着嘴笑:“怎会,怎会。夜深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点头,扶着南酌腰上马,却听那领头兵又道:“哎殿下,您带着的人,不像王府的人呐。您看……”
被他拥着的人叹了口气,伸手要掀开头上披风,却被他一手摁住。楚衡川掌心温暖,行动却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他没说话,甚至没有看领头兵一眼,推着南酌上去,在他身后坐好,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巡逻兵全部傻在了原地。景宸叹了口气,塞了些碎银在领头兵手里,作恨铁不成钢语气道:“你别看是殿下,脾气好,就刨根问底啊。殿下从不在身边带闲人,带的人也不是你能知道的。换句话说,”他拍了拍领头兵的腰牌,语气骤冷,“几个腰牌几个靠山,够你这样好奇。”
说完他也上马走人,留这群人在原地狂擦头上冷汗。
夜风阵阵,耳边只有马蹄有节奏的踏地声,谁也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的坐在马背上,隔开了些距离。南酌的手埋在马鬃里,劲风横扫,兜帽被刮落,露了他的头脸。夜风中有水汽味,此时也夹了些血腥味,多半是从南酌身上传来的。
这样想着,楚衡川一夹马肚,又加快了速度,却也让毫无防备的南酌往后一倒,撞入了他怀中。
后面的人被没什么肉的躯体撞得胸口微微发痛,前面的人也被亲王腰牌和佩剑撞得闷哼了一声。腰牌和佩剑都是实打实的硬材料铸成,这么一撞是痛得人头皮发麻。
南酌勉强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小人万分感激。但小人到底是个麻烦,殿下身份尊贵,找个地方放下我便是了,实在不敢劳烦殿下。”
脑后有一片柔软在轻轻震动,他才反应过来还枕在人家胸口,忙坐直身子。
楚衡川目视前方,道:“公子不必如此,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旧相识。倘若半路放下你,遇上那巡逻队是肯定要找你麻烦的,我也不好解释。”
身前人声音很轻:“殿下,我已经不是公子了,粤岭南氏已经亡了。”
提醒他呢,别和罪人扯上关系。楚衡川当没听见,又夹马肚,跑得飞快:“你受伤了,先疗伤再说。就当是本王大发慈悲,心怀百姓吧。”
马匹加速,南酌后腰又撞上了硬物,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定安王府侧门挂了两个灯笼,门房借着月色,远远看见两匹马奔来,忙叫仆从们醒神。待两匹马来到面前,各人上前干活,井然有序。
楚衡川带着南酌要进门,却见这人一抬脚就撞上门槛,险些跪在地上,便伸手揽了他肩膀。
这人立刻僵硬得像块铁板。
“送些药来,都送来。”
看着两人往里走去,门房心生疑惑,转头去看景宸,却见这位近侍一脸淡然,道:“王爷是这样的。”
王府走廊上都挂了灯笼,灯光充足,路也是看得清的,南酌被楚衡川揽着,却是一步一磕巴三步一绊脚,走得跌跌撞撞,颇为狼狈。
楚衡川放慢了速度,问道:“你这是?”
南酌才被一道台阶绊了一下,喘了口气道:“自小便有,夜黑看不清路。这几年严重了些。”
楚衡川了然,又走慢了些,揽着人肩膀的手臂收紧了。
花了比平日长些的时间来到书房,药箱纱布已经放在了外室。楚衡川将南酌摁在垫子坐好,解了披风挂在一边,坐在他对面要给南酌处理伤口。
方才灯光昏暗又事出突然,这会坐下了才看清情况,看得楚衡川眉头也是一皱。
当年初见,南酌在一众携童里格外引人注意,也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确生得好看。如今这面相是越发漂亮,眉目深邃,眼尾天然泛红,望你的眸子里藏了一湖冰水,甚至算得上勾人。
但此时这模样实在狼狈。灰头土脸,脸上有拳印掌印,身上衣服破了好几处,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伤口。最严重的是他的脖子,一道旧伤疤上盖了层爪印,正缓缓往外渗出血珠,领子已经红了一片。
手腕从袖子里露出一些,也露出了手腕上的绷带。楚衡川心上一动,隔着袖子按了按他的手腕,这人立刻“嘶”了一声。
方才果然是忍的。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楚衡川用棉布沾了热水,一点点给他清理伤口上的尘土。
两人离得近,南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时熟悉却又反应不过来。哪里有亲王服侍罪仆的道理,南酌立刻要去拿他手伤的棉布,被楚衡川拍开了。
“殿下,要是让我们大人知道这事,她会杀了我的。”南酌往后躲,没躲开。
楚衡川手伤动作不停,道:“仙采儿,我知道她,不是个顽固的。你这样说她,小心我告你状。我天天都能进宫去。”
“……”哑口无言,南酌只能任他摆弄。药粉激得伤口发疼,南酌没什么反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殿下常干这事?”
楚衡川推了一下他的额头,让人仰头,好给他脖子上药,道:“没,第一次。本王也没想到大晚上遇到个人,还是个认识的,还差点被我的马掀翻。说说吧,发生了什么?”
书房里沉默了好一阵,楚衡川也不急,拿绷带一圈圈缠住南酌颈上伤口。
定安王用的是御制香吧?南酌想着,开口道:“今日与殿下相遇,碰着个汉子要抢我们姑娘。他走后我觉着不对,托一齐出来的大哥将人送回去,我就继续采买。没成想我这么个破烂秧子也能被看上,趁天黑给我拖城外打了一顿,就成了这样。”
脖子上的伤口处理好了,楚衡川托起他的手腕,道:“那打你的有多少人,可看清楚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打的你?”
南酌的嘴唇很薄,此时微微抿着,忽然勾起一个弧度,问道:“定安王这些年接了不少委托,我若是说了,是不是也算一个委托了?殿下不会还要收我报酬吧。”
楚衡川抬眼看他,两人对上了视线。一个亲王一个罪人,此时相对而坐,腰牌上写着他们的身份,一笔一划清晰异常。只是这身份不完全就是楚衡川和南酌。
“你若不愿意说,就罢了。”楚衡川低头继续给他上药,方才那一眼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意图,“仙采儿没给你治这手腕?”
药油的味道清凉,此时在房间里散开,熏得人口腔发凉。南酌垂眼,道:“仙姑姑给我看了,说没法治,吊着能用就行。”
手腕上的绷带缠好了,有仆从抱着被子来到门口,楚衡川让人进来,指挥着在一个角落铺好被子。
见状,南酌瞳孔微缩,立刻拉住他的袍摆,着急道:“殿下!小人真的贱命一条,不值得您这般恩惠。您放我走吧,我随便找个破房子过了今晚就行!”
不是,这人来真的啊?!
楚衡川记着他手腕有伤,没有直接将衣服从他手里抽出,蹲下来凑近道:“京都哪来的破房子给你躲呢,一出门就遇上巡逻兵,别人怎么想我定安王府?住一晚又不碍事,明早一拂晓我就让景宸送你回去。我就在书房办公,你这一身伤的也伤不了我。公子,我说过的,你不必如此。”
南酌还想说话,楚衡川一根根的掰开他的手指,站起身往内室走去了,是不给他留一丝反驳机会。
最后南酌还是留下了。
外室的灯熄了,只留下内室的灯,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一层模糊的光。门旁的漏刻发出滴水声,大概是年头有些久了。门外的灯笼也没有熄,柔和的光透过门扉,和着月光一起照在地上,影子看起来也是模糊的。
南酌睁着眼,看着房梁。梁上雕花在昏黑里看不清,模糊一团,就像如今这局面一样。他想不懂为什么楚衡川会将自己留下。定安王的确是靠谱,也是出了名古怪,所作所为都让人看不出他的目的。
内室有走动声,越来越近。脚步声即将绕过屏风,南酌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半张脸,闭上了眼睛。
楚衡川当晚也是在书房睡下的,第二天睁眼时景宸进来汇报,说南酌不肯由他送,已经自己回去了。
他点头,洗了把脸,道:“由他去吧。”
然而那边景宸却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没说完。楚衡川偏头来看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景宸上前一些,低声道:“主子,南……南公子离开前同我讲,主子身上的香是好闻,但是容易头晕,昨晚他在您身边,险些站不稳。”
这是什么意思?楚衡川皱了皱眉,却还是走到了香炉旁,掐了正燃着的香线。景宸也走到了窗户旁,开了窗扇。
香是今早才燃的,还没有在室内熏满。这香是前几天皇上赏赐下来的,说有安神定心作用,他不是爱熏香的人,但为了表示承蒙圣恩便这几日熏一些在身上,做个表面功夫。
南酌的意思是,这香有问题?
“景宸,安排进宫。”
“是。”
官员们的早朝即将开始,而在深宫里的人却不受影响,依然同以往一般做着自己的事。罪仆役也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现在还没吃上早膳。
仙采儿站在门外,看着门内庖厨终于起了烟,才将目光转向门外。
有个人在疾步走近,仙采儿待他走到面前了,问道:“昨晚被卖去窑子里了?一夜都没回来。里面的人差点要被饿死了。”她说这话时恰好有人从旁边经过,颇有怨念的看了南酌一样。
南酌喘了口气,笑道:“役里吃的本来就不是人吃的,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昨晚被几个汉子抓了,定安王救了我,摁着我在王府住了一晚。”
闻言,仙采儿脸色立刻变了,抓着他的肩膀问道:“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她那表情就好像他受了天大侮辱一般,南酌习以为常,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道:“没事,只是被打了一顿。那些汉子也不好过,被我打得滚在地上起不来。你不总说我这种放在窑子里是个头牌么,说不准还能赚了钱,回来接济你,给外面的人演一个感情深厚。”
“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仙采儿收了表情,翻了个白眼,抱臂胸前道:“贫嘴吧。还以为你是攀上了人家定安王,能进王府。”
南酌跟着她,往庖厨走去,道:“我哪有这般本事呀,定安王可是正人君子,怎会做这种事?”
“呵”的一声,显然仙采儿不这么认为。
和南酌一起负责庖厨的是一个小姑娘,平日生火都是南酌在干,今日早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会好不容易生起了火,弄得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
“我来吧。”正苦恼之际,旁边传来一道放轻的声音,回头一看,南酌微微笑着站在她身后。
不用再对着乌漆嘛黑的灶台,小姑娘自然高兴,自告奋勇跑到另一边切菜去了。
仙采儿看着他忙活,转身离开前,低声道:“南暾将军回朝,皇上设宴,也赦天下。罪仆役可以放几个人出去当卫兵,报了你名字。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
一根木柴被丢入灶台中,立刻被橙色的火焰吞没。跳动的火焰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那木柴如何了。
南酌嘴角笑意深了几分,道:“如此,便多谢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