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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   沈绍现在确信匡老大是得了上面的话,要将他往死里整。白天的时候他被警察叫出去了一阵,回来看沈绍的眼神都是血红的,活生生就要将他连皮带骨吞掉似的,渣都不打算吐出来。
      但沈绍却并不如何沮丧,他终于见到了阿飞。
      他自豪地想,那直觉从没有骗过他,哪怕所有的人都认为阿飞已经死了,而他始终坚信,这个硬朗的像白桦一样的少年绝不会死在他前头。阿飞的身手还是那样灵活,昨晚他一人就拖住了猪腰和钩子两个,剩下个匡爷再厉害也拿发了疯的沈绍没办法。他还记得阿飞咬住钩子手臂时喉咙里的低吼,活脱脱一只饿极了的小豹。
      沈绍撩开阿飞的衣服,少年向后一缩,却被他扣住了肋骨。他看见上面横七竖八的伤痕,像是被一地的玻璃渣子划过了,翻着道道白肉。“被打的?”沈绍问。
      “自己弄的。”阿飞只是摇头
      “你脑子坏了?”沈绍碰了碰,痛得阿飞一颤,“还知道疼,不错,还没傻到那份上。”他揉着少年乱蓬蓬的头发,近一个月没修剪,都长到了耳后去,沈绍此刻也不嫌麻烦,帮他一根一根都理顺了,还心血来潮编了个小辫子,用稻草扎起来。阿飞在这个月里吃了不少苦,脸都瘦的凹下去,缺陷的下巴越发尖削,轻轻地从发梢里探出一抹两抹肉色轮廓,影影绰绰的模样。沈绍左看右看竟十分满意:“看不出,我家阿飞长得还真俊俏,若是穿上条裙子,也一定能迷倒不少人。”
      阿飞任由他打扮,一句话都不说,倒是一旁的猪腰看着忍不住了,道:“像,像,你还真有些像我老婆。”
      “就是一头猪画上红嘴唇你也看着像你老婆。”顺子将话茬接过去还不忘贫嘴,他冲着阿飞瞧了瞧,也不禁迷了眼道,“别说,这小子这么一装,还有那么几分红相公的样子。”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小兔子忽然开了口:“你见过红相公什么样儿?”
      “没……没见过,”小顺有些心虚,还了一句,“反正不像你这样儿,最丑的也比你长得好看几飘的。他极笃定地道:“就凭你也见过那些红相公,怕是在梦里罢。人家一个个光见面就要五十百倍。”
      这句话像是捅到了小兔子的痛处,他咬了咬唇,将那豁口含到嘴里去,就像是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了。他挑着眼角,那眉梢如同条纤细的担子,担着些晃晃悠悠的风韵,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轻飘光洋,一分不少,你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堆在那里跟小山似的,抓在手里个顶个的滑腻,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才有这般的细润,顶好的玉似的,脏是藏到了极处,但也光鲜到了极处……”
      沈绍想,这个小兔子从前怕也是红过一阵子的,被千人捧,万人抬,脚趾头都有十七八个人争着舔干净,骨子里的傲气还没抹干净,颜色就败了。这一行二十岁以前是个宝,撒娇放泼混不讲理,横的竖的都有人宠着,过得比主子还主子,二十岁以后连根草都不如。那些相公们也想得清楚,趁着年轻俊秀,都狠下心捞他一笔,将身子往死里糟蹋,省得以后没个着落。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兔子是怎样沦落到了此处。
      这时匡老大长臂一舒就将他捉小鸡似的捞过来,拿额头顶在他的肩窝里,缓缓摩擦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给你匡爷说说。”
      小兔子的眼眶又红了,道:“只是些闲话。”
      “闲话?”匡爷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并不是多重,但小兔子还是极伶俐地倒在地上,拿双手掩着面颊道:“我跟匡爷这么久了,喜欢什么匡爷还不知道么。我最爱匡爷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堂堂男子汉,他那个二流子模样,我哪里看得上眼……”
      匡爷只是试试他,听他这样说,顿时转怒为喜,伸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掰开他细弱的手掌,才看见那一双强睁着的泪眼,晶莹明透,欲说还休,里边竟还带了小孩子般的稚气未脱,沈绍暗想若这也是做出来的,倒还真有几分红相公的功力了。
      匡爷又将这小兔子圈在怀里弄了半日,沈绍看他心绪不错,他进来的时候,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并不曾搜身,方才从仔仔细细一摸,内衬口袋里还翻找出一只香烟,这在大牢里可是稀罕物,有钱的买不来,只有跟狱卒关系好的才能换半只烟屁股过过干瘾。他将这支烟在手头攥紧了,悄悄凑到匡老大身旁道:“一点小心意,匡爷请笑纳。”
      匡老大懒洋洋转过头,往他手里瞅了瞅,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在鼻子下一闻,道:“这可是好烟,上面都印的洋文,牢里的这些家伙估摸着连听都没听过吧……”
      沈绍一笑:“哪里,匡爷言重了,只是些国产的便宜货,为卖的贵些才标了洋文。”
      匡老大眯着眼,将小兔子推到一边,道:“匡爷的规矩,一言九鼎,收了你的东西,教会了你规矩,就不会再为难你……”
      沈绍听了心中一喜,正要再说几句好的,谁知那匡老大忽然将烟一折两段,往地上一扔,拉过沈绍的领子,对着他耳朵眼道:“但是匡爷已经先答应了另一家,受不起你的东西,要讨饶找你仇家去,也别来找匡爷我。”
      沈绍脑子转的像车轮一样,他早年在东北斗鸡走马,出手豪阔,结下的仇家也不少,都被老爷子用钱压下去。入关之后打拼这五六年,生意场上利害关系你来我往,单是一个柴家就恨他入骨,前不久又刚得罪了钟秀林,还拉了个日本军官进来,商界军界里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怕扳着十根手指连上脚趾都数不过来。沈绍想起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狭长锋利的眼眸,他没有带那种又长又弯的日本刀,但当他的目光转向他时,沈绍分明听见金铁相交的声音。
      突然牢房的门吱呀一声,两个脚步声前前后后地响起来。
      “有人来了!”睡在墙边的猪腰第一个听到。顺子立刻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据他无不骄傲地说,他家是世传的小偷,房梁间的功夫天下无双,祖上专偷达官显贵,劫富济贫从没失过手,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天字第一号侠盗。若不是被人栽赃出卖,警察下辈子也抓不到他。“一个重些,是皮靴,一个轻些,穿布鞋……像是个女人!”
      “女人!”钩子欢呼了一声,这牢里关的大多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从来没有女人进来过,猪腰时时刻刻念着他花容月貌的老婆,说她怎样的贤淑,怎样知书识礼,但他关在这里这么久,那个女人却从不曾来探望过。
      只有匡爷还是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但他怀里的小兔子却知道,在喊出女人两个字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他伸出小手指勾了勾匡老大生满了胡渣子的下巴,“安静些”匡老大挥了挥手将他赶开。
      猪腰跟着钩子和顺子一起挤到牢门上,像是要把他的肥脸从狭窄的栅栏间塞出去,他一边飞快地转着眼珠一边自言自语道:“怕不是我老婆看我来了……”
      这时沈绍看见昏暗的回廊尽头悬着一盏老旧电灯,那微黄的灯光也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让他突然有了种晕船的感觉。这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有一角白色衣裳一飘而过,连匡老大都瞪直了眼,只见一个警察率先从黑暗里钻出来,请出个流云般的人物来。
      沈绍瞬间听见好几种声音,叹息,赞叹,失望,震惊,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张开嘴“呀”了一声。就这一个字,他都像是在心底里千思万虑了好多年才舍得发出来似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完,也不必要说了。沈绍在他的脸上看见刹那掠过的无数神情,走马灯一样,以他那缺了一瓣的嘴唇为中心,如同一阵旋风,眨眼间遍布了整个面颊,又以同样的速度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种薄雾般的伤感,自然还带着些怅惘,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连幽怨都是静悄悄的,不是对旁人,只是对自己。
      只有沈绍这样成年累月在脂粉堆中摸爬滚打的人才能体味,而正搂着他的那个匡爷却不可能觉察到他的这一点点变化,他的眼睛都被牢门外的那个人抓住了,只见他喉结一动,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那竟是个男人,他不紧不慢跟在警察身后,穿一身白衣服,背着个青色包袱。微长的袖子垂下来掩住了他的手,只露出一两处肉红色的指甲盖。他走路很轻,也很稳,就像是飘在水上的,一双黑棉鞋擦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沈绍想他果然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看,连灰尘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这是谁?”猪腰见不是他老婆,不禁有些失落,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还有谁,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梨园后进赵夜白。”倒是小兔子不冷不热应了一句。
      “唱青衣的还是唱花旦的?”钩子的眼珠子都要挪不开了。
      “唱生的。”小兔子哼了一声道。
      “唱生的……可惜了……”匡爷叹了一声,又狠狠揉了揉小兔子干巴巴的脊背。
      甬道两旁的犯人都有些按捺不住,纷纷去抓赵夜白的衣角,都被狱卒用警棍打开,有的挨了几下还不死心,他们确是憋闷得太久了。
      狱卒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敲了敲栅栏道:“沈绍,有人来看你了。”
      于是众人艳羡的目光顿时都掉落在沈绍身上,有的想着怎样将他的皮扒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好去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生,有的想着这小白脸一样的人有什么好,偏偏得了这赵夜白的青睐,还有的将脑袋低低垂下去,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但无论是哪一个,沈绍知道,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赵夜白两只眼睛在沈绍头顶上,走珠一样,溜过去又溜过来,半晌才道:“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赵夜白还不知道么。沈绍索性将额头抵在栅栏上,将头发撩起来,指着下面鼓起来的一个青包,道:“你摸摸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夜白竟真伸出手摸了摸,沈绍冷不防疼的一个哆嗦,哎哟一声。赵夜白吓得缩了手,讷讷道:“真硬……”
      钩子听见了,在后面怪声怪气道:“你也来摸摸我,我比他更硬!”
      赵夜白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沈绍道:“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但……是你们逼我我的,那个时侯我气疯了……我气疯了!”
      沈绍笑道:“你还是嫩着些,若是你看过我沈二爷的手段,你让我一时不舒坦,爷就能让你一辈子不安生。”
      小兔子像是被一口水呛到了,弯着腰咳了几声,赵夜白的目光也向他那边转过去,他像是不惯见到生人,连忙掩着脸将整个人都窝到匡爷怀里。“你这样说,倒是我赚了……”垂下眼睛道。
      “你见着谢家声了么,他怎么样?”
      “他不肯见我,”赵夜白的肩头耸动一下,“说什么也不肯……我去看他,他就转身对墙壁坐着,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说。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
      “所以你才来找我?”沈绍看赵夜白双手一紧,知道自己是猜着了。他即使遭了殃,落了难,还是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沈二爷,这赵夜白即使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依然只是区区一介戏子——高下立判!
      赵夜白将身后包袱接下来,递给沈绍道:“这是我带过来的被褥枕头,虽然比不上沈二爷家里的蚕丝被,但也还是上好的东西……里面还夹了几根烟,不知道二爷平时抽什么牌子,总是按着最金贵的东西买的……”
      沈绍捻了捻那被面,却没有接,上面阵脚绵密,触手软和,还有一股子新鲜味道,跟赵夜白身上的一模一样,就像是刚从他的床铺上拆下来的。沈绍抽出一根烟,向狱卒借了火,亮红的火点一闪一闪,看得其他人眼睛都直了。沈绍就是这驴脾气,死都改不了的爱炫耀。“无功不受禄,赵老板也不是蠢人,有话直说。”
      赵夜白直等到他舒坦了才开口道:“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我想请你写封信,劝劝他,告诉他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他出来……”
      沈绍点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只是他出来了,留下爷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每天数稻草作伴么?”
      “等他出去了我自然会再救你……”
      “放屁!”只听砰的一声,沈绍骤然扼住了赵夜白的下巴,他手腕上的镣铐磕在栅栏上铿啷乱响,警察见势不好就要动手,却先一步被赵夜白阻住了,他费力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心,沈二爷是聪明人,他不敢伤我。”
      沈绍嘿嘿笑道:“赵老板自诩洁身自爱,不知道这次进来走的是哪位官长的门路……我记得警察局有个姓王的局长,对赵老板很是上心……”他撬着赵夜白的嘴,从他齿缝里看进去,牙龈上伏着几条细细的灰线,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样,才想起谢家声说他小时候损了牙嘴,唱红了之后才特地找大夫镶了几颗白玉的上去。
      赵夜白被他卡住了下颚合不上唇,里面一根朱红的舌头灵蛇一样,在半空中打着转,混混沌沌地吐了几个字,沈绍仔细瞅了瞅那舌头,像是硬要看出与旁人的不同,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道:“我当赵老板在台子上怎么能唱得那么字正腔圆,六场通透,都出落在这根舌头上了!”他两根手指伸进去捉着那舌根,对牢里的一众犯人道:“你们都瞧清楚了,赵老板的这家伙上竟是分了叉的,像不像乌梢蛇的信子,怪道咬人一口这样疼呢!”不料赵夜白突然将嘴一合,忽楞楞咬下去,正砸在沈绍的手指关节上,沈绍手臂一弹,却没有从他嘴里抽出来。谢家声曾夸他牙口好,这么多年吃山珍嚼海味,哪根牙齿牵着哪根肉他都一清二楚,方才赵夜白那点小动作他早就预料到,但若是他一旦抽手,赵夜白只怕会咬断自己的舌头。沈绍突然发现,事到如今他竟还是恨不下这个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都只有装模作样的戏子。或许对他,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
      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让沈绍有些轻微的懊恼,他将那两根手指蜷起来,撑着赵夜白的上颚道,越发向里面探了一探,像是要把整只手都一鼓作气塞进去。他的嘴唇很薄,嘴里很软,也很热,恰到好处地颤动着让沈绍觉得一种不可告人的满足。赵夜白还在忍着,盈满了的唾液就顺着沈绍的手背蜿蜒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所有人都看着,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从匡老大怀里掀开一线眼皮,瞧得目瞪口呆。
      沈绍想,赵夜白是真的想救谢家声,他对这个师弟的情分,简简单单的一个同门之谊已经不能说清道明。沈绍这才明白了,赵夜白应是爱着谢家声的,甚至比他还要爱,但他更是爱着自个儿身上这一副戏骨的。没了谢家声,他还是赵夜白,没了戏,他就什么都不是。
      赵夜白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将那床被褥留下了,他终是盼着沈绍能回心转意的,但这个男人从认识到现在,只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他宁愿和谢家声一起在这又脏又臭的监牢里关一辈子,也不愿遂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给沈绍留下的被褥很快就被其他人撕成碎片,瓜分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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