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烟水袅袅

2、第 2 章

　　（十）

　　我妈一边对镜涂口红一边说：“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问题。”她瞪了我一眼，“饭桌上乖乖吃饭，不要多话。”

　　我只好穿上小裙子，咬着牙出了门。我之所以不能对这件事说什么，是因为从那些短信里我知道了，赵叔叔不止给我妈发消息，还给我妈发钱。而据我所知，我妈在我爸死后就没再工作了，所以间接而言，我花的也是赵叔叔的钱。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把我们接到了酒店的停车场，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我跟我妈从小车里下来，仰头看见天幕昏黄似油画，我却在这样的背景里看到了叶鸿的车。

　　他的桑塔纳太低调了，黑色的车身映衬在橘色的天幕前，鲜艳里还带着风尘的泥泞。

　　我意识到他就在同一间酒店，不由得激动起来，进门时我对着玻璃自我端详了一下，突然十分感谢我妈给我准备的这件白裙子。

　　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中看出，我长大后定然是个美人。

　　我期待能够在酒店里见到叶鸿，我预备在吃饭的时候偷溜出去找他。却没想一到包间，他竟跟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我妈带着我坐在赵叔叔旁边，叶鸿就坐在我们对面抽烟。

　　烟雾缭绕间，他的目光断续地擦过我的脸，仿佛看见空气一般无动于衷。

　　他旁边坐着一个女的，又不是上次那个了，大波浪卷发从椅背垂下，眼线画得整只眼睛都黑成一团。仍旧是很细的腰很细的脖子，好像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小鸡。

　　包厢圆桌，十把椅子围在四周。赵叔叔站起身来给众人介绍我妈，说到我时绕了过去。他不把我当个人看，但我也不太介意。服务员端上来饭菜，大家欢乐地动起筷子来。

　　叶鸿隔着桌子跟我妈遥远地碰杯，我才知道他是认识我妈的。

　　饭菜很美味，我很快就塞得肚子里装不下了。我妈倾下身说叔叔阿姨们要谈事情，让我乖乖去隔壁包厢吃小蛋糕，我站起身来，看看眼神不在这边的赵叔叔，又看看远处跟我视线对撞上的叶鸿。

　　叶鸿嘴角含笑，侧着身子晃打火机，他的姿态娴熟又潇洒，我的脸突然红了一半。撤走椅子就要走时，我妈突然俯下身问我：“你怎么认识叶鸿叔叔的？”

　　我语塞了一下，我妈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在隔壁包厢，服务员热情地服务了我，蛋糕喂得我整个人都腻起来。后来我卧在沙发里看电视剧，一直到天色渐渐朦胧起来，他们还没有出来的迹象。

　　我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亮起了橘色的灯，我恍惚地走到隔间的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响。

　　“……新开的馆子是不错，六个月就赚够了。”

　　“都是李老板会办事，我早就说他会赚钱。”

　　“还得是鸿哥给面子，不然谁也办不起来不是？”

　　叶鸿说：“跟我没什么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不给鸿哥面子，谁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不是吗？”

　　“老李，你这话就不好听了。”

　　那声音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咂一口酒后冷笑一声：“什么好听不好听，我就是实话实说。现在我们这地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不认识鸿哥啊，抬个名字就来白吃白喝，我还得找几个女的陪着。不知道的看着我是个老板，知道的……哼。”

　　叶鸿生冷地说：“单靠钱可不能成事。”

　　李老板说：“鸿哥你还别吓唬我，说出来不怕你火，你跟黄老板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

　　叶鸿说：“你什么意思？”

　　李老板假笑着说：“鸿哥，你可别说我冤枉了你。”

　　（十一）

　　又过了快半个小时，隔间的门总算打开了。一群人笑容满面地走出来，仿佛并没有刚才撕破脸的场面。
　　李叔叔们离开了，赵叔叔跟我妈在角落里说着悄悄话，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叶鸿跟他的女伴落在最后，走出来看到我，就停了下来。

　　“还没走啊？”他走近沙发，低下头捏了一下我的脸，笑吟吟的。

　　那个女的在他身边打了个哈欠：“叶鸿我累了，我们走吧。”

　　叶鸿点点头：“好。”眼睛却看着我，慢悠悠地说，“下次见了。”

　　他转身就要走。

　　我看着他就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他妈为什么要哭。

　　其实我理智上没打算哭，是眼泪自己想出来。它仿佛有自己的理智一般，想要表明这些东西不是徒劳地存在于身体中，它要在合适的时候表达出合适的意愿。

　　“我这么久没见你了……”我哭着呜咽。

　　叶鸿怔了，转回身收起笑脸，看着我皱眉：“也没有多久吧……”

　　我低声地哽咽：“怎么不久，半个多月了，快二十来天了！”

　　叶鸿皱着眉说：“还不到一个月……好好好，很久了很久了，别哭了行吧。”他半蹲下身子，好脾气地好言哄我，旁观那女伴像见鬼一样瞪着我们。

　　我抽泣地道：“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都不关心我长高没有……”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好好吃饭，你满脑子只想着赶我走，你都没有夸我今天穿的裙子好看。

　　我因为情绪激动打起嗝来，话没说完叶鸿就失笑，强自严肃地点头：“嗯，长高了，裙子也好看。”说完就忍不住笑开。

　　我气得不想理他，一抽一抽地扭头，正好发现我妈向着这边走来。

　　我连忙擦擦眼泪，叶鸿也收起笑容。

　　我妈瞪了我一眼，我歪着头不看她，我妈就走到我身前，微笑着看向叶鸿：“鸿哥，我女儿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叶鸿直起身子，一边拿出一根烟点燃，却不抽，只是笑着看了我妈点点头：“我知道。”

　　我妈还是不放心，继续道：“听说两星期前鸿哥去见郑局了？”

　　叶鸿一怔，夹在手里的烟落下来，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最后道：“我们去那边说吧。”

　　我想来想去不知道他们在隐晦些什么，后来才突然明白，郑局就是我们学校郑校长。原来叶鸿帮我教训女老师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我妈知道了。

　　我看到角落里，我妈严肃地跟叶鸿比划着什么，叶鸿说了几句话，我妈就露出了笑容，然后不断地点头，跟叶鸿一起走过来。

　　那位女伴已经十分不耐烦。

　　我妈走过来笑呵呵的，道：“昕昕你跟叶叔叔认识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告诉妈妈。”

　　我语噎。

　　我妈又道：“叶叔叔挺喜欢你的，说想认你当干女儿，妈妈已经替你答应了。”

　　我怔愣地看着叶鸿，他抿着笑不言不语。他指间的红点不知何时起，开始断续地燃烧着，灰烬冷不防掉下来一颗，落在地上无影无踪。那位女伴过来牵他的胳膊，叶鸿回头说了什么。我的心像坠着铅块一样。

　　我真想责备他的狠心，看我难过毫无反应。

　　我妈开始催我：“快叫人。”

　　我装傻：“叫什么。”

　　我妈说：“叫干爹啊。”

　　我眼红了，片刻后我看向叶鸿，义正严辞地喊：“叶鸿你休想，这辈子都休想我喊你一声爹！”喊完我就哭了，边哭边打嗝。

　　叶鸿愣在原地，我扯下裙子上的小白花，把它掷在地上，扭头跑远了。

　　（十二）

　　事后我认为我对叶鸿发脾气发得特别不到位，我觉得我这个反应，恰恰证明了我还没有长大。

　　我感觉到所谓成人，就是能够笑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如果我当时笑着说可以，然后接纳叶鸿当我的干爹，就能表现出我成熟的一面，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而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等我长大后嫁给他的那一天，我就能用嘲笑的口吻对他说：“自欺欺人的是你，不是我。”

　　叶鸿对我的态度使我失落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找他，我在学校外的电话铺前徘徊了很久，始终没有把那个电话打出去。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我妈出门前问我：“你最近没跟叶叔叔联系吧？”

　　我问：“哪个叶叔叔？”

　　我妈说：“就是上回说要收你当干女儿的那个叔叔。”

　　我心里一酸，咬咬牙说：“没有。”

　　我妈说：“他也没找过你吧？”

　　我说：“没有。”

　　我妈对着镜子涂口红，涂完后转过头来看看我，她染了棕色的头发，拨动发稍时有一种妩媚的气质。我妈说：“以后就算他来找你，你也不要跟他来往，知道了吗？”

　　我睁着眼睛问我妈：“为什么？”

　　“他惹上事了。”

　　我问：“惹上什么事了？”

　　我妈说：“不关你的事。”她再次叮嘱我，“你只要知道，以后离他远一点，这个叔叔很危险。”

　　我听得心里紧张起来，却故作轻松地问道：“你知道他危险，还让我认他当干爹？”

　　“你懂什么？”我妈瞪了我一眼，走到客厅拿起外套，在立身镜前比划，“你这个叶叔叔，在咱们这地方，可是个人物呢。那次你要是认了他当干爹，妈妈的好多事就容易办多了。”

　　我说：“那你怎么又让我离他远一点？”

　　我妈有点不耐烦了，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一眼：“刚不是说了吗，他惹上事了啊！”大概是看到我傻乎乎的模样，我妈又心软下来，语气刻意地温柔了些，“听妈妈的话，妈妈让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我妈总是用这句话搪塞我，我便如常地点点头：“我知道。”

　　我妈总算满意地笑了笑。

　　为了让我妈更放心，我还顺着我妈的情绪道：“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事的，我跟这个叶叔叔不熟，不会跟他碰到的。”

　　我妈笑着说：“我不是怕你惹事，是怕那个叶叔叔来找你。”

　　我说：“他怎么会来找我呢，我跟他又没什么事能聊。”

　　“那可说不准啊！”我妈听了却不以为意，她浅笑着，状若无意地摸摸我的头，道，“你这个叶叔叔啊，可是很喜欢你呢。”

　　我的心骤然停顿了一下，随即故意地反问：“啊，什么意思？”

　　我妈说：“上回也是他跟我说，要你当他的干女儿，而且我每次见他，他都要问你最近怎么样了……”她停顿了一下，乜斜着眼冷笑了一声，回过头去自言自语，“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打主意打到我家来了……”

　　我妈语气里那诡异的内涵，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激动得难以自抑，恨不得立刻飞到叶鸿身边见他。

　　我妈不明所以，看我呆愣还对着我说：“你现在是长大了，女孩子也该打扮得漂亮点，今天穿妈妈那件红裙子去学校吧，就是那件你一直想穿的……”

　　（十三）

　　我妈的裙子是绸面的，裁剪大方而不失曲线美，穿在身上富贵而骄矜。到了学校我就假装出汗，把校服脱了下来，里面那件红裙子露出来时，周围一片惊讶赞叹之声。我跟一个涂口红的女同学在教室后面走台步，周围的小女生们看见都惊呼一片。

　　“严昕你好漂亮！”

　　他们都这么说，连王林都看呆了眼，我更得意了。好容易挨到放学，班主任拉着我又聊了半小时的成绩，走出学校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

　　本来准备跟叶鸿一起吃饭的，也只能这样泡汤了。

　　但我还是在学校外的店里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滴了两声就接通了，他没有说话，呼吸声起落有间，清晰可闻地响在我耳边。

　　“不说话我挂了。”他第一句是这个，音色低沉而沙哑。

　　我这才压抑着激动道：“是我。”

　　他问：“谁？”

　　我有点脸红，重复了一句：“是我，严昕。”

　　他又问：“严昕是谁？”

　　我的好心情一下就毁了一半，我反问：“你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他顿了一下，才道：“哦，想起来了，陈艳的女儿。”陈艳是我妈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装不认识我，还是真的把我给忘了，我无心去思考这些，因为我知道他跟我想的事情不一样。我咬了咬嘴唇，慢慢地道：“我想见你。”

　　那边却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啊，轻点，鸿哥！”

　　后来我知道，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能从那道声音里辨别出，叶鸿当下的处境。甚至再聪明一点的，一开始接通电话时，就能从他有节奏的呼吸里听出，他正处在一种无心思考的癫狂状态。

　　可我什么都听不出来。

　　或者说其实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抗拒着没往下想。

　　我不相信叶鸿会一边跟我打电话，一边跟别人做那种事，于是我继续重复道：“叶鸿，我想见你。”

　　叶鸿沉默了片刻道：“你有事吗？”

　　“没有……”怕他拒绝我又改口，“有事。”

　　叶鸿说：“那你过来吧。”

　　我问他：“你在哪？”

　　叶鸿说：“你在哪，我叫人接你过来。”

　　然后一辆黑色轿车就在二十分钟后，停在了我打电话的店门口，叶鸿的司机从驾驶座里走出来，在商店门口跟我碰头，乐呵地眯着眼：“走吧，小姑娘。”

　　我从善如流地上了他的车，把我妈提示的危险忘得一干二净。

　　走在路上，我问司机：“他今天很忙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在别人面前称呼他，我不想叫他叶叔叔。

　　司机有点没听懂：“谁？”被我看了两眼他反应过来，“鸿哥啊？”

　　我点点头。

　　他笑了：“不忙，但是也很忙。”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笑，说了一句我经常会听到的话，“你不懂。”

　　他很快把车开到了一家沙龙店门口，门口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进去的客人却不少，来来往往的都是形形色色的男人，服务人员却都是穿裙子打领结的女服务生，脸上挂着招牌的严谨微笑。

　　司机把我领下来，带着我一直走到三楼左手边的套房。打开门，先看见的是一间敞亮的大厅，大厅里灯光灼眼，周围站着五六个说话玩笑的男人。

　　“鸿哥，给你把闺女领来了。”司机一进去，就对坐在沙发上喝茶的叶鸿笑道。

　　叶鸿把人全都支走了，整个套间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叶鸿招呼我过去，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他点起一根烟，在欧式吊灯下袅袅地抽起来，好整以暇地道：“有什么事，说吧。”

　　（十四）

　　“我……”他穿着西装裤，蓝白色的T恤，又休闲又严肃地抽着烟，我突然就脑子短路，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最后我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叶鸿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仰头吐出来，然后他在静谧的室内看着我说：“嗯，那你干什么来了？”

　　“来看看你。”

　　“看我？”

　　“嗯。”

　　“那你现在看完了，是不是该走了。”

　　我说：“我不想走。”

　　叶鸿笑了笑：“是不是没吃饭，我叫他们带你去吃饭。”

　　我摇摇头：“我不想吃。”

　　叶鸿说：“你来找我没有事，让你走你也不走，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玩啊。”

　　我没说话，空气诡异地沉默着。明明见他之前我有好多话想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又说不出话，又担心他开口赶我走，睁着眼睛呆愣愣地盯着他瞧，这个空当里包间的门响了。

　　我一转头，一个女的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踩在了客厅的地毯上。

　　我惊呆了，叶鸿手中的烟丝丝地燃着，他的注意力却被转移了，他看向女人道：“你怎么出来了？”

　　女人走到桌前，拿起塑料杯子接了一杯水喝掉：“有事，要走了。”她喝完水，妖娆地走过来，坐在叶鸿的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完全无视我的视线。

　　“什么时候给啊？”她对着叶鸿吐气。

　　叶鸿把头别开了，故意地不看我，似乎知道我的神情一般：“明天给你，现在有人呢，注意一下。”

　　女人斜了我一眼，道：“哪来的丫头，都没长全呢，算什么人。”

　　叶鸿冷着脸道：“听话。”这句听话似乎有千钧之重，那女的神色立刻收敛了，慢慢站起身道，“那我明天等着你。”说完她就在叶鸿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回到套间里穿衣服。

　　我一声不吭地等着她穿好衣服，目送着她穿过客厅，走到门口，还说了一句：“记得找我啊鸿哥。”然后拉开门，又碰一声关上。

　　叶鸿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他把烟蒂在玻璃缸里碾灭，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我仰头看着他，使劲不让眼泪流出来，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让我见这个吗？”

　　叶鸿皱着眉问：“什么？”他个子太高了，站在我旁边仿佛一座山一样。

　　我也站起身来，动手开始脱我身上的衣服。

　　我熟练地反手拉开裙子的拉链，沿着曲线把裙子往下褪去，手指依次划过我还没有长开的肩膀、颈项、胸口……

　　我预备将我白皙娇弱的身体完全展现在他面前，这一刻我甚至没有害怕，我只觉得一种被轻视的羞辱。

　　我的义无反顾甚至将叶鸿也惊住了。

　　裙子褪到腰下的时候叶鸿总算反应过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裙子往我肩膀上挂。面对着我，他从没露出这样紧张的神色。

　　“你干什么呢？！”他语气很冲，靠近我的时候传来一股烟草的气味。

　　我拉着他的手往下拽，我的眼泪根本都抑制不住。我哭着反抗他的动作，边哭边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她能做的我就不能做吗？我就做一遍给你看看好了！你看看我是不是个女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叶鸿皱着眉吼我：“你个丫头，别闹了！”他用左手钳住我的双手手腕，右手伸到我的后背去拉我的裙子拉链，我使劲挣扎不让他靠近，他又要跟我保持距离，又要帮我拉裙子拉链，根本不能两全。

　　这时我听见挣扎之下，裙子不知道哪处的布料哧一声撕裂开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跟叶鸿都愣了一下，司机小哥的声音传来：“鸿哥，我有东西忘拿了，进来取一下。”

　　（十五）

　　“……”叶鸿低着声音，不知道骂了一句什么。

　　我僵住动作，一半红裙搭在身上，来不及动作。

　　叶鸿把我抱起来，飞快冲进了套间。反手关门的瞬间，是客厅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司机的那一句疑惑：“鸿哥？”

　　叶鸿把我放在卧室的椅子上，压着怒气说：“你给我把衣服穿好！”

　　我伤心地别过头去，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外面的人还在叫他，叶鸿用两指点我的额头，凶巴巴的：“听见没啊？”

　　我很抗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放下心来，从卧室走了出去。床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地上扔着一团又一团纸巾，床头的灯开着，黄晕浓重的气氛里，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气。

　　我不想看这幅场景，踮着脚轻轻地走到门边，趴在门上听叶鸿跟别人说话。

　　“还没找到啊？”

　　“忘了……在这……”

　　“好了，找到就赶紧出去吧。”

　　“鸿哥，你闺女怎么不见了？”

　　“厕所呢。”

　　“刚才黄姐跟我要了一千块钱。”

　　“我过会给你。”

　　“小于他们去吃饭，给您带点？”

　　“不用了。”叶鸿摆摆手，又一转无奈的语气，“还是带点吧。”

　　……

　　听到司机走了，我打开套间的门，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经过叶鸿身边时他拉住我，问我：“干什么去？”

　　我不看他：“回家。”

　　叶鸿说：“你衣服烂了，一会给你买件新的换上，你再走。”

　　我说：“你是我什么人，我不要你的衣服。”脑海里这时闪过我妈的话，我又转头看向他，“我妈说，让我离你远点。”

　　叶鸿被我说得变了下脸色，他点点头：“嗯，你妈说得对。”他慢慢地松开手说，“你再等等，一会我叫人送你回去。”

　　面对着我，他一直都收放自如。

　　那感觉描述起来，仿佛我的感情是一间屋子，他站在门口不断往里看，我请他进来他总是拒绝，于是我生气道：“不进来你就走吧。”而他一句也不解释，我一开口他转身就走。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不对等的感情，我说他没有立场，其实我更没有立场。

　　我想投降了。

　　叶鸿走到玻璃窗前抽烟，我跟上几步站在他身后，外面的天色浓重，街灯粼粼地闪耀着光芒，车水马龙。
　　“你没对我认真，我知道。”我看着叶鸿的背影，心缓缓地下沉，坠入流沙，“你把我当玩笑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我妈让我离你远点，因为她说你惹上事了。我不知道你惹上什么事了，有点担心你，就想来看看你。”

　　他不说话，只看着玻璃窗抽烟，我就站在他身后一字一句地剖白：“但只是因为这个，我还不敢来见你。”

　　“我妈不止说了，让我离你远点。她还告诉我，你总是问我过得好不好。”

　　叶鸿沉默着，夜色为他加上沉郁。

　　我说：“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为什么要问我妈妈？”

　　我又说：“为什么想要当我干爹，为什么他们说我是你闺女？”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从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但是不要让我难过好吗？”

　　“丫头片子。哼。”最后他转过身来，在我头顶揉了一把。

　　（十六）

　　那天晚上，叶鸿带着我去了酒吧。

　　我第一次去酒吧，叶鸿叫手下的人给我买了一套衣服，黑色的短袖短裤。我把头发扎起马尾，露出白生生的额头。我站在镜子前端详的时候，他走过来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个随意的笑：“好看。”

　　他伸手抓起我的手腕，把他藏在衬衫下左腕上的一串珠子，慢慢滑挂到我手上。我抬起手腕观看，黑色的珠子已经磨得精亮，对着灯光显出圆润的反光，竟不像是木头。

　　进了酒吧，灯红酒绿的地方，有女人在一边唱歌，另一边穿着吊带短裤的女人在跳钢管舞。

　　叶鸿进去时四周轰然一声，几个人凑上来，叶鸿跟他们说话，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

　　然后又有人看着我问是谁，叶鸿从怀里掏出一张卡递过去。

　　周围人一定要问是谁，叶鸿回头看了我一眼，转回去说：“我家丫头。”

　　众人都吃惊不小。

　　叶鸿说他有事，让我跟一个浓妆夹发的女人一起，说晚点送我回去。

　　我说我想吃火锅。

　　叶鸿说好，然后看了一眼女人。那个女人立刻搂住我的肩笑着说：“放心鸿哥。”

　　我很快吃饱喝足，女人带着我回到酒吧大厅。吧台里女人给我点了杯饮料，我看着人来人往发呆，女人身边又来了另一个女人，问我是谁。

　　“鸿哥的闺女。”

　　“什么时候？”

　　“认的吧。”

　　他们又来问我：“鸿哥是不是你干爹？”

　　我说不是。他们又问是叔叔还是伯伯，我只好摇头。

　　我的身份成了他们猜测的谜，酒吧里人不少，女人却一直守在我身边，不时有人走过来好奇，女人都帮我挡回去，不让我跟他们说话。

　　吧台一个年轻人在调酒，看我闷闷不乐故意逗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未成年不能进酒吧知道吗？”

　　我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他乐了，看着女人笑道：“这丫头真凶！”

　　女人把我的空杯子递回去，笑道：“可宝贝着呢，别吓唬人。”要他再倒一杯橙汁来。

　　知道他们都在笑话我，我就故意说：“我不喝饮料！”

　　女人一愣，我又逞强道：“我要喝酒。”

　　女人皱着眉说：“小妹妹，未成年不能喝酒。”

　　我唬他们道：“叶鸿在家都让我喝酒的。”

　　这一下坐实了身份，女人更为难了。我又催促道：“刚才他说让我随便玩的。”

　　女人无奈，最后只得答应给我做一杯低度数的。高脚杯里盛着蓝色的液体，晃动起来像妖媚的海洋。我一饮而尽，说没尝出味。调酒师凑过来教我：“喝酒不是这么喝的。”

　　我愣住：“那是怎么来的？”

　　他们来了兴致，就开始教我，却没想到三杯下去我就倒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叶鸿抱着我送我回家的，他怎么跟我妈说的我不知道，他怎么解释洋裙破了我也不知道。

　　但我记得他的怀抱，他抱我的时候我把他搂得死紧。

　　“你跟我一样可怜。”我记得我这么跟他说，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我一直在哭。

　　他就用干燥的手给我擦眼泪。

　　（十七）

　　躺在叶鸿怀里的滋味太好，成了我酒醉后的助眠剂。我昏沉沉睡到第二天醒来，我妈给我端来早饭，看我吃完恢复了精神，她劈头就开始数落我。

　　她问我跟叶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叶鸿会把女教师逼到辞职，而我为什么不听话，总是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解释，问她叶鸿怎么说的。

　　我妈瞪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道：“他说看见你在路边跟人打架，把衣服都撕烂了，就带你去买了件新的。”

　　我点点头：“他说的没错。”

　　我妈冷哼一声，冷嘲：“然后他就带你去喝酒了？”

　　我摇了摇头，我妈再问什么我都不回答了。

　　我跟叶鸿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毫无关系。我不能告诉我妈，叶鸿在我心里比她还重要，因为他是我的爱人。那样我妈会生气，叶鸿更会生气。

　　我妈对我的消极抵抗很失望，最后她严格要求我绝不准再偷跑去见叶鸿。我反问她：“要是他来见我呢？”

　　我妈说不会：“我昨晚已经跟他说好了，让他离你远点。”

　　我瞪大了眼睛，心颤到差点惊呼出声。好在这时我摸到了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我想叶鸿不会这么无情。

　　我试探地问我妈：“他答应了？”

　　我妈很得意：“那当然。”

　　我冷静地送走了我妈。

　　我妈走后我想给叶鸿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昨晚的事情。

　　可不知是不是我妈的禁令起了作用，我打了三个电话他都没接。我不甘心，到了傍晚又跑去外面，同样打了三个电话，仍旧无人接听。

　　我以为是他工作忙或者别的，预备隔天再打。

　　却没想到再打的时候，那个号码已经成为了空号。

　　我总算察觉到不对，或许是他觉得我幼稚，又或是看上了别的美女，甚至是跟我妈达成了协议……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去邻居寡妇的门前等过，怕错过他来的声音整夜失眠。我在理发店的门口看过，那天那个女的走出来问我要不要剪头发。我还去过撞见他的那个酒店，在外面徘徊了整个下午。

　　甚至那个酒店，那个沙龙店，那个酒吧……我背着书包站在酒店门口，里面的人出来撵我，很不屑的口吻：“小屁孩，滚开点！”

　　我意识到我失恋了。

　　我被叶鸿抛弃了。

　　我甚至连他一面都见不到。

　　只因为我太小，所以我的感情就是多余的。

　　我知道这是正常的，我只是有点难以接受。这委屈终于在我放弃找他半月后的一个深夜爆发，我蒙着被子在空荡荡的家里哭得撕心裂肺，屋子里从里到外回荡着我的呜呜声，仿佛有无数个小女孩跟我一起哭。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床上湿了一大团，血红血红的，沾染了整个被褥。仿佛惩罚我的不乖，要夺取我的生命一般。

　　（十八）

　　叶鸿的离开令我肝肠寸断，肚腹的疼痛又令我无法忍受。那天早上我妈总算回来，给我收拾床垫时皱着眉说：“哭什么，书上没教还是咋的，来个月经大惊小怪的。”

　　我没法说清我到底是心疼还是胃疼，到了学校也无精打采。下课铃声一响我就趴在桌子上，眼泪洪水一样往外涌，根本控制不住。

　　这么趴了一天，傍晚自习的时候老师不在，学生在教室里闹翻了天。

　　王林趁这时候又过来，他一改之前的神色，坐在我旁边随我一样趴着，脑袋凑近了我耳边，轻声地问：“哎，严昕，问你个事。”

　　我没理他。

　　他抬高了声音重复。

　　我仍旧没理他。

　　他索性把我的脑袋搬起来。

　　我登时就火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毕竟我向来很怕他的。我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病啊，你是贱还是不要脸啊，别人不想跟你说话你还问？！”

　　王林在班上是个狠人，几乎没人敢骂他。

　　所以我话一出，全班都默然了。

　　王林也默然了，他坐在我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在寂静中差点又绷不住，鼻酸眼红地就要掉眼泪。我不想让王林笑话，抢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埋下了头。

　　班里又吵闹起来。

　　王林没走，过了一会他趴在我耳边道：“你干嘛生这么大气。”

　　我没回答。

　　他继续道：“你想吃冰淇淋吗，放学我请你。”

　　过会他又说：“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听一下呗。”

　　我动了动算是回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脾气。

　　他接着道：“我捡到一个白色的本子，是不是你的啊？”

　　我擦干眼泪低下头，白色的栀子花开在塑胶的封皮下面。是我的日记本，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我接过来看了王林一眼：“你没看里面的东西吧？”

　　王林立刻表白：“没有没有。”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客气到小心。

　　我没理他，把本子收进课桌，放在书包的最里面。这里面写满了我对叶鸿的复杂感情，还有我胡思乱想时的谰语。无法倾诉的感情总得有个发泄地，日记只是我忍受到极限的尝试，我思念叶鸿的感情如同海水一般，沉郁壮阔到无法承载。

　　后来那阵子，王林开始对我愈发好起来。

　　他不再要求撩我的裙子，也不嘲讽我妈的放荡了。他总跟人换座位，找借口坐在我旁边。上下学总能碰见他，有时我睡着他还会把校服披在我身上。

　　后来他们都说，王林爱上我了。

　　王林一边否认，一边给我送礼物，又是吃的喝的，又是玩具摆件。有一天他给我送了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放着一盒烟，烟下面压着五十块钱，那盒烟跟我预备送叶鸿的那盒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王林想说什么。

　　但是看到那盒烟的时候我心里骤然一痛，我攥着手腕上的珠子又哭得稀里哗啦，王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劝我：“哎哎哎，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