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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身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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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旨意传到东宫来时,皇嗣又是久久的沉默。他大概也不曾料到,陛下竟直接赐封王氏为侧妃。他眉头深锁,好像刚刚舒缓了的心胸又收紧了起来。
我不愿见他如此,看庄敬殿刚掌了灯,便前去看他。路上,偶遇寿春郡王正在园中慢走,不禁也放慢了脚步。
“大郡王。”我欠身行礼,却掩不住双膝的吃力。他挥手屏退了侍从,方才伸手给我个助力。
“看你这副样子,也真是没用。本就容色平平,日后可怎么过?”他不客气地嗔怪我。
我知道他在说王氏的事,自然不好驳他,只有浅浅一语,“该是什么便是什么罢了。如若不然,郡王可有什么妙计?”
“我对女人的事,一向束手无策。”他话里有话地说道,那模样,似乎他已然有了同样的烦恼。
我不禁觉得好笑,叹道:“我倒忘了,现下本该是给郡王议婚的时候,倒是耽搁了,也是委屈了郡王。不过,日后可有你麻烦的。”
“你……”他被我抢白,倒也无奈一笑,“罢了。我只说一句,对父王也要有些保留的。这是宫里!不要总在做梦。”
“是。靖汐记下了。”我看他终是心里放不下,倒也有些感慨,连忙岔过话去:“郡王的背伤可好些了么?”
“好了许多。不然哪能出来?这才见得到你。”他没好气地说着。我知道他在怪我不曾常去看他。可殿下已有些介怀,我自然不敢造次,只能好言哄他。
“是我的不是。这不,我自己也是新伤旧伤,只好等养得差不多了,才有余力去看你。”说到这儿,许是站得久了,不由一阵疼,膝也弯了下来。
他连忙扶我,难掩关切。“我不过一说……你心中全懂,何必如此?你可好些了吗?药定要一直用着才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我。“专制膝伤的,比医官的药还有用。”
“郡王怎么会有?”我接过来,一阵疑惑地看他。
“是乳娘留下的,是宫中秘方呢。宫婢们受了罚,跪上几天的都有,全靠这个复原。”
“我倒也听说过。既然如此,我便也用得上,多谢郡王。”我欠身谢他,又道:“郡王也快回去吧,好生将养些日子。弟妹们都还指着郡王的照料,靖汐也想再听到那首郡王常吹的曲子。”
他微微地点头,又唤青柔前来,将我扶好。我走出不远,忽然想要看看他立在园中的模样,回望之时,却已不见了他的影踪。
皇嗣近来几乎闭门不出,平日里在书房徜徉书海,继续深究训诂之学。我进殿之后,习惯性地侍立一旁,也不打扰他,他过了许久才发现,连忙起身将我拉近。
“怎么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哎,素禾毕竟还是不如他兄弟老成。”素禾是素春的弟弟,如今是皇嗣的近侍,人倒忠厚。
“他还小么,总要历练一番。再说,妾身看殿下专注,也不愿让殿下分心。”
“王氏的事,本王左思右想,就怕委屈了你,可没想到还是……哎!”他倒开门见山,长叹一声,挽住我来到榻前坐下。
“殿下……此事木已成舟,殿下也不必多想。她是国公嫡女,身份尊贵,做侧妃也是应当的。妾身自会真心以待,不让殿下为难。”
“靖汐……”他叹道:“若在寻常宫府,无论是谁,本王必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可如今这形势,本王却不敢对你说这样的话……”
他总是这么自责。我听了,也是心酸。“殿下,哪有什么都未发生,就忧心忡忡的?那日子该怎么过?不过是女眷之间的事,妾身自有分寸。再说,妾身连宫婢都做过,还有什么委屈是不能受的?”
“靖汐,并非是本王过虑。总之一切谨慎为好。还有一句话,今日也要叮嘱你。”他的眉间忽然多了几分凝重。“你要相信本王对你的心,日后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只记得这一句就够了。”
“嗯。”我似懂非懂,但听这一番话,往后的日子定然不会顺遂。也许不会像从前那样腥风血雨,但无声之间的争斗消长怕也是少不了的。
“对了,三郎近日也一并学些训诂之书,聊以打发时日罢。你白日若无事,常去照料一二也好。”他一面说,一面向我庄重地示意。
我猛然一惊,想到他所指的不是别的,而是趁此要将东宫的密钥教与爱子。我懂了,幽禁难捱,谁知道要多少个年头?不如趁此机会,韬光养晦,以待时日。
“靖汐会的。殿下,相信我……”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他的用意。无论日后有宠无宠,他终于愿意,让我同他一道,护起东宫的一众血脉。
他又与我相拥,直至灯火黯淡。他似乎也和我有着同样心思,趁着只有二人的时光,再多享些宁静美好。又是一夜柔婉多情。原来,再多的歉意和不忍,都能化作这宫中看似轻薄,却最是深沉而多变的贪欢。
侧妃入宫不同于普通姬妾,总会做些准备。我站在廊下,看着宫婢们来来往往,收拾着临福殿,心中五味陈杂。我再懂事明理,也不可能毫不介意。何况,太初宫已赐下不少珍宝,皇嗣也拣选了些上品作为赏赐,又吩咐要将临福殿装点一新。
窦姨娘已来了几日,三郎十分高兴,连玉真也露出难得一笑。我总算放下心,他们几个倒不必我再操心了。我正想入非非,却见三郎下学回来。他缠着青色的冠带,穗子缓缓轻飘,紫袍之下掩着挺拔的身躯,竟是个十足的美少年了。
好像一夜之间,他便不再是那个缠在我身边的孩童,而是个真正的郡王了。只见他快步向我走来,唤道:“孺人姐姐!”
我噗嗤一笑,然后欠身行礼道:“见过临淄郡王。”
他沉稳的受礼,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又没外人,何必这么唤我。”
“那孺人姐姐,又是什么?上回殿下说了,不能再唤姐姐。”我轻声嗔怪着他,却只爱看他那爽朗的笑颜,如夏花一般灿烂。
“父王若在,自然听父王的。现下他又不在,当然得听自己的。难道唤个姐姐,天就塌了不成?再说,我唤的可是孺人姐姐,父王也挑不出错来。”他向我靠近了些,说的振振有词。
我向后退了一步,道:“歪理!郡王如今可真出息了。下次,我必不敢再经过你在的地方。”
他却不管这么多,有些霸道的又向前走,还特意俯了俯了身。“可姐姐听到,不也很是快乐吗?你知道么,你刚才的那种笑,在父王身边的时候我可从没见到过。”
我忽然有些尴尬了起来,他自小就是这样,常不容我作答,却早已把我心底的话说了个遍。“就算如此罢了,那我还得谢谢郡王。”我特意转身过去,故作微嗔。
他拱起手来,笑道:“好了,其实我是特地来请你的。姨娘来了些日子,一直想请孺人姐姐小坐。今晚在阁中备了些薄酒,勿要推辞啊。”
我笑着应答,看他如一阵风一般离去,青春茂盛,英姿勃发。谁想软禁于此,总不得出,他还能有如此的气度,真是从骨子里来的。
入夜,我如约而至。窦姨娘已精心备下果碟小菜,招呼我和孩子们入座。玉真虽目光无色,却也不再时常啼哭,偶尔说上几句话,大多时候都安静地看着。我心疼,忍不住握紧她的手,她就轻轻倚靠在我肩上。
窦姨娘道:“孺人,这杯酒,是要谢你几年来一直照顾着三郎他们。姐姐出事后,他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儿,若没有你,这宫府深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我也举杯,细看窦姨娘形容,她慈眉善目,眉眼身姿都与窦德妃十分相似,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我连忙道:“夫人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怕照顾不周,委屈了郡王和郡主们。”
她邀我饮尽,又挽起我的手,仔细看我。“三郎不用说了,自小与你最是亲近。玉真清醒的时候常念着你,金仙这孩子性子淡泊,只有和你才愿多说几句。我虽是亲姨,但终归不会久居在此,还请孺人不要分了彼此,得空多多往来才是。”
果然是扶风窦氏之女,这番话通情达理。我毕竟是东宫之人,长久来看,自然要比她能护着孩子们久些。我见三郎也正笑望我,不由地答应着,“自然如此,夫人放心。这阁中也是我喜欢的地方,看着三郎他们,我也舒心。”
“孺人姐姐,姨娘还有礼物要送你。”三郎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久,听窦夫人嘱托完了,便对我笑道。
窦姨娘让宫婢取来一幅精巧的绣面屏风来,道:“孺人,这屏风手绣的功力可不一般,寓意又好,你定要收下。”
“这……”我看那绣线有金银两色,知道这不是寻常之物,便道:“夫人何必客气?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无功受禄,怎么好意思呢?”
“姐姐,你收下吧,会有用处的。”三郎颔首微笑,虽是小事,举止之间竟有了定夺而不由分说之势,让我一时倒对他的样子痴看起来。
三郎轻咳一声,指着那屏风道:“过几日,王氏侧妃入府,姐姐可有礼物备下了?不轻不重,恰如其分,你看,这不是替你备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为这个犯愁呢?”我不禁疑惑起来,这屏风实在是最合适不过。
“不愿见你愁眉苦脸,心里难过不说,还要硬撑着。既然有顺水人情,就让姨娘做了。来,再喝一杯吧。”三郎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为我斟酒。
“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谢郡王,谢谢夫人。”我心里涌过一阵莫名的情绪,竟又饮尽一杯。
“你慢点喝。这酒醉人,这里可不是怀湘殿。”趁着窦姨娘去为玉真更衣的时候,三郎近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放心,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脸红到耳根,这话听他一个年轻的郡王说起,倒更令人尴尬。“……小小年纪,胡说些什么。你自个儿离娶妻纳妾也没两年了,且好好留着这份儿斩钉截铁对未来的王妃吧。” 我嘴上嗔怪他口不择言,心里却暗笑。他倒是个厉害的,想来日后无论外朝内院,都是一言九鼎。
“姐姐……我是担心你受委屈,你说我做什么……”他听了,也摇头笑起,自个儿饮了一杯,又说了些别的岔了过去。
我只感到这酒意渐浓,不知不觉倒勾起了太多心事。可东宫不是一个能肆意流泪,或是肆意畅快的地方。我又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让青柔陪我去湖边吹吹冷风。
已是秋日,凉风漫过我的身体。
一转眼,我来到东宫已经好几年了。这里的一切都在改变着,也包括我。我想要过去的便真的过去,也想要未来有着此刻的淡泊宁静。
我终归不是一个有野心,或是想要去做些什么的人,不过是误入其中,不得不为了他们而周旋左右。而他们会记得吗?当他们走出牢笼,仍然有未来可期,甚至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无边的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