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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凛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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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新年前一天,北市刮起好大一场风。
寒风卷袭,狂力吹散盘踞多日的积霾,又仍嫌不够般横冲咆哮,似要在岁末年终将整座城未偿的夙愿灰飞重来。
走出法院,温海音的长发瞬时被风吹乱。
冰凉空气灌入胸腔,很快便把室内夹带的一点暖意消耗殆尽。她逆风拨开眼前乱发,朝对面车窗倾身:“风大您慢点开,下次见。”
车里坐一个中年男人,西装利落,眼镜金边泛着光。
风这么劲,男人却把车窗降了降,从鼓鼓风声中眯眼看她。
“今天辛苦了温律师。要不是你,这婚可离不了这么干净。”他笑说。
温海音也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满意就好。”
两句话功夫,别到耳后的发丝被再度吹至面颊。
男人笑意未减,目光透过镜片,不动声色得看她整理。
温海音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自然明白面前视线并不单纯出自感谢。
几秒后,对方果然开口:“温律师回哪,不如我送你一程?”
树上几片枯叶,被往复大风卷脱,在空中来回盘旋。
她忍着心中不适,将脸上笑意深了深,撒谎说:“不麻烦了,我还要在这等一个客户,谢谢您的好意。”
片刻,男人笑着摇上车窗,示意司机开车。
等车开远,温海音盯着尾标,在呼啸寒风中打了个冷颤。
宝马七系,低配也要近百万了。
去地铁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此一位事业有成的男士,为何要在离婚时费尽心机,和为自己生过两个孩子的发妻斤斤计较。
不过这样的游思很快便被凛寒凝滞。
今天的风真是大啊。气温低时刮这样的大风,简直要将室外行人集体送入冰窖。
她身上一件长款大衣,此刻已被风兜满。进地铁时,眉骨冻得发痛。
在电梯上缓了一会儿,兜里手机震起来。
下午五点,正是晚高峰开始的时间。又值节前,地铁里人来人往。
她被熙攘人潮裹着通过安检,掏出手机扫了眼,匆匆挂断,解锁刷码进站。
下到月台,电话再次打来。
温海音步到等车位,从杂乱人声中寻了处相对清净的角落,划开接听。
来电人是乔昱,她从校园谈到社会的男友。六年长跑,经住了毕业和择业的双重考验,一度被奉为佳话。
最近乔昱遴选上岸,从基层单位成功跃迁国家局,更是让周围人羡慕了一波。
种种夸赞中,温海音听过最多的便是说她好命,找了这样一个家境好,工作稳定又上进的男友。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段人前佳话早已岌岌可危。
不过今天的乔昱仿佛格外温和。
不似往日般敷衍,听筒里的声音耐心又关切:“下班了?”
“刚下班。地铁进站,电话摁掉了。”
“哦,没关系。”
通话一时安静。他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在思索,欲言又止。
地面上热闹的风声钻到隧道,在耳边阵阵鼓噪。
无言片刻,他突然说:“也没别的事。就是刚被通知周末加班,明天可能要爽约。”
温海音微微一怔,笑道:“没事,工作重要,你先忙。”
连日忙碌让人失忆,若非他打来请假,她也差点忘记这场两周前就被一推再推的约会。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下次未约,再见不知何时。
温海音抿抿唇,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他开口叫:“海音。”
声线入耳,她脑海忽然闪过多年前的某个冬日,乔昱站在学院楼外,从身后唤她的样子。
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
岁月青葱,少年耳根泛红,在凛凛冬风中向她喊,海音,我喜欢你。
海音,我喜欢你。
往后每一天,不论发生什么,我陪着你。
这是温海音听过最动人的告白。
列车到站,有人从身后经过,碰掉她的手机。
再捡起时,乔昱局促笑笑:“没什么,下次再说。”
挂断电话,温海音迅速钻入车门。
车厢里人很多。虽没到挤成照片的程度,也是满目攘攘。
她倚靠在门侧的战略宝地,抬眼环视四周。
或惫或倦,皆是劳碌终日的工蚁。
手机里弹出一条银行发来的信息:
「尊敬的客户,您在中信银行的贷款将于1月1日还款24713元,请在还款日当天保证卡内余额充足。」
退出微信,点开手机银行,余额寥寥。
她闭眼,深呼一口气。
是啊。生活不易,在群狼环伺的现实世界,小情小爱大概是最不必在意的事。
伤感或是纠结,左不过一阵而已。
至少此刻的温海音得这么想。
走出地铁,先前险些涨满的情绪已被强制退潮。
今天是跨年夜。夜幕降临,一整年的爱恨悲喜被推入清算,又在零点时激荡升华,化为岁月,或为过往。
成年之后,人们总爱为情感的宣泄寻找借口。
今晚便是那个借口。
毕业两年,不知哪个钟爱怀旧的同学在班级群里呼吁,要在这个特别日子搞一场盛大的跨年。
地方就选在学校附近,说是要将怀旧贯彻到底。节日前夕,家家商铺张灯结彩,漫天寒风都被映得温和许多。
穿过马路时,温海音被人拉住。
视野里,隋悦的眼睛被风吹得眯成一条线,带着她边跑边说:“你倒挺快,我以为你会加班。”
两人越过斑马线,又顶风沿行道走了几步,终于到达晚餐地点。
进门是扑面暖气。
温海音捂了捂冻红的鼻尖,朝她一笑:“今下午出外勤,结束得早。”
近来周边发展好。短别两年,校门口餐厅更新迭代,各类花样层出不穷。
比如这家日式烧肉。中庭宽绰,栽一棵云雾般的粉樱花,木桥错落,桥下汩汩泉水汇流,雅致得很。
隋悦望着缀满花团的樱枝,又看看双颊微红的温海音,挑起眉:“气色不错,看来离开我的日子,你过得挺好的。”
话透着酸劲儿,温海音嗔她一眼,浅浅笑开。
两人当了六年室友,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几乎霸占彼此的青春。毕业后又双双考入体制内,供职同一单位。
隋悦一度以为她们会相伴到退休。
然而去年,温海音却离职了。
工科出身的她,忽然跨专业过了法考。在旁人安于现状时,辞职去了律所。
放弃安稳的编制,下海自主刨食,这对向往安逸的隋悦来说,多少有些难以理解。
毕竟温海音家境优渥。虽不像她是本地女孩,但也早早在北市买了房。甚至很多时候,隋悦都羡慕她财力丰沛的父母。
也许有好家境做底,人就更加随心所欲,无所谓安稳,只循兴趣与本心做事?
也许是这样。海边长大的温海音,身上带着天生的浪漫气息。
隋悦则不同,她生活在柴米油盐的世界。去包间的路上,不忘展示自己双十二新入的羽绒服,款式多么新潮,折扣如何优美。
一番末了,她伸手,掂起温海音身上的黑色挎包:“你现在工资翻倍,倒是开始装节俭了,也不换个新的。”
温海音望了望那只有些阅历的包,只是笑。
进到包间,大牌包倒是看到不少。
她们专业女生多,屋里莺声笑语,人已经坐满了。
少有几个男生里,班长秦轩昂笑着起身:“哟,班花来了,快来坐!”
等都坐定,隋悦瞪他一眼:“我是隐形人是吧。”
秦轩昂连忙赔罪,给自己倒罚酒。
毕业后大家各自发展,生活与工作多有不同,谈资绕不开寒暄与怀旧。
怀旧也尽兴了,一群人便开始彼此八卦。
无论何时,这个话题总是引人兴趣。几番探究下来,答主轮到隋悦。
酒已过三巡,隋悦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下个月要订婚了。”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祝贺,追问怎么认识的,颜值如何,做什么工作。隋悦来者不拒,说是亲戚介绍,IT行业,普通程序猿。
除了秦轩昂,所有人都表示羡慕。
温海音听得安静,偶然瞥见稍显失落的班长,心中不免感慨。
她知道他们的故事。
上学时秦轩昂追过隋悦。隋悦是个少女心,秦轩昂送吃的,她说想要玫瑰花。秦轩昂买来玫瑰花,她又嫌他的浪漫太刻意。
那时隋悦最羡慕温海音。科研单调,乔昱每周都往实验室寄一束花,清丽浓艳各有样子。
后来乔昱工作了,开着黑色轿车来接她,后备箱是满满当当的白色玫瑰。
隋悦说乔昱懂浪漫,人成熟,既是恋人又是导师。
他也确实教会温海音许多。从毕设选题,到保研方向,再到职业规划。每一步,每一个坑,都耐心讲述。
所以温海音才会什么都告诉他,始终愿意相信他。
“大悦悦都要结婚了,海音你也得加快速度呀!”
思绪飘远,忽然被人打断。
没等反应,有人扬起调子:“温律师现在身价高,一般人且看不上呢。”
温海音抬眼,撞上不远处妆容艳丽的程欣彤。
隋悦撇嘴:“阴阳怪气。不就一个乔昱,这么多年了,至于么。”
两人恩怨始于乔昱。
程欣彤是年级风云人物,素来高调,单单对乔昱爱而不得。几年来,始终把温海音视作假想敌。
不过如今的她早嫁了人,老公是个富二代,恩爱没少秀。
只是心眼还是小些。
温海音笑笑:“抬举了,哪那么夸张。”
气氛几秒尴尬。好在懂事的人多,立刻吵嚷嚷转移话题。
等周围恢复正常,隋悦却像忽然想到什么,吞吐道:“你最近,和乔昱怎么样?”
温海音转头看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问问。”
对方眼神些许躲闪,温海音顿顿,说:“他最近换了工作,挺忙的。”
对面一阵笑。
程欣彤故意提高音调,朝众人道:“上周陪我老公应酬,酒局上,猜我看到谁了?”
“乔昱和他女朋友。”
温海音滞了一秒。
“就大咱们两级的那乔昱。女朋友父亲是个大官,直接跨阶层,你们说他是不是挺牛。”
乔昱上学时是有名的学霸,又当过学生会主席,在座人基本都认识。
他们中的大多数,自然也知道乔昱和温海音的关系。
隋悦咬着唇。
她与乔昱共过事。要不是程欣彤挑衅,这些单位最近的传言,她几乎忘了。
近来她忙着订婚的事,完全顾不上别的。
不过温海音也似乎很忙。换工作后,连微信也少有,再不像以前那般经常联系。
她没说也情有可原吧?
温海音搅着汤,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态。
等话风再次转移,她松开木勺,转头看向隋悦。
手机在这时振起来。
隋悦眼神无辜,看她划开接听。
等温海音起身出门,她终于松一口气。
屋里依然热闹。
当事人不在,大家纷纷冒头,有人问温海音乔昱分手了没,又有人问温海音为何辞职,是不是因为乔昱出轨。
隋悦越听越不是滋味。
七嘴八舌的猜测中,程欣彤不屑道:“还不定谁出轨呢。你们还不知道她?本科时勾搭学长,研究生又勾搭导师,最近跳槽当律师,听说又勾了一个客户。”
“那男的都够当她爹了。不知是帮人打离婚官司,还是撺掇人离婚呢。女孩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哪个没有歪心?”
“你别太过分,”隋悦实在听不下去:“海音不是你说的那样。”
温海音是这时回来的。
聊八卦的人面面相觑。
隋悦不知道她听到多少,只知她离开时笑容淡淡,看不出情绪。
她将她送至门口,临走时拉住她的袖口。
“你…没事吧。”隋悦说。
面前的温海音始终默着。
过了一会儿,她浅浅笑开,说:“没事,快回去吧。有空联系。”
这是一个忙碌又意外的跨年。
赶到会展中心时,狂吹整天的风终于疲了。
中厅水晶灯璀璨耀眼。温海音握着手机,朝休息区等待的中年人小跑过去。
慈善晚宴刚刚结束,衣着光鲜的企业家们陆续步出会场,在顶灯照耀下,神采飞扬。
着急穿过的一路,她与好几位擦肩。
遇人纷纷不耐,她则拼命低头。
“张总,我知道这有些唐突,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您也知道我们家现在很难,我父亲……”
没等说完,温海音被对方抬手打断。
中年人明显不悦,皱眉看身旁秘书。
秘书一脸心虚。
温海音嗓音微颤:“您别怪小王,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这时打扰您很不应该,但恳请您,给我几分钟时间。”
“温小姐,听说你是律师?”张总挑眉。
温海音停住,点点头。
“你是律师,不会不知道什么是生效判决吧?”
男人盯着她,笑了。
“现在什么阶段你知道吧?执行阶段!从来没听说执行阶段还讨价还价的,你当法院判决是过家家啊。”
话音一落,温海音喉咙瞬间发堵。
她极力控制自己想哭的欲望,哽着嗓子说:“您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的。我们不是故意违约,我们也是受害方。”
张总看着她:“当然,我当然知道你家情况。我还知道你家在市区有套房。”
温海音定在原地。
“其实你真不必这样,小姑娘。被执行人是你爸,和你没关系。大不了我把你爸房子执行了,你再给他养老呗。”
话轻飘飘的。
“张总,陈先生出来了!”站在一旁的秘书突然喊。
被喊的男人急忙朝远处看一眼,头也不回,走掉了。
会场门口人头攒动,有什么人被相继簇拥,又在人群包裹中缓缓走出大门。
旋转门轮空时,温海音终于没忍住泪。
生活好难。
想要佘一些平白无故的善意,好难啊。
过了很久。
直到大厅里人皆走尽,她抹了把脸,出门。
外面寒意浸骨。
风小了,云层集体散去,空中一轮半月,茕茕孤孑。
温海音掩掩外套,在月光下叫了个车。
还好有人应答。
地图显示距离还有八分钟。
她实在撑不住了。
退出画面,她迅速从兜里摸出一副耳机,塞进耳朵里。
音乐终于响起。
陈行舟看到温海音时,她就这样抱着膝盖,独自蹲在大路边。
风只剩一点点。远处会展中心耀着浅淡的光,裹住她微微飘摇的发梢。
如果不是身处寒冬,他会相信她是不自觉的蹲在这。
肉身停滞,精神早已远游。
而下一秒,这位似在远游的姑娘忽然起身,缓缓朝他走来。
月辉清亮。
映着她好看的眉眼。
直到上车坐定,温海音才发现今日的专车尤其豪华。
手机几乎同时响起。
听筒里,司机的声音礼貌而克制:“您好,等您半天了,您找到我了吗?”
她蓦得抬眸。
男人没有回头,视线在后视镜里,几分玩味。
片刻,伸手移开唇上的烟:“姑娘,上错车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