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归来》上八层楼

1、一章

　　"俺老孙乃齐天大圣，踏千骑，碎云霄，此番一去，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小狐狸坐在花果山最高的山崖边上，目光毫不停留地投向远方，穿过云海，越过高山，直直地投向那历经百年也不曾有过偌大变化的繁荣街巷中，还有那记载了数个朝代兴亡，数个帝王巅峰衰败的辉煌城池上。

　　天地都以为这喜荣的小狐狸在看自在，看富贵，就连胡须白白的老树精也这么以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看的，不过是百年前的两个影子而已，两个一去不复返的影子。

　　"臭猴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小狐狸一脸嫌弃的拍去身上因翻山而染上的灰尘，
　　被上天精刻细画的模样上堆着满满的不乐意。嗬！要不是这臭猴子非说这山下有好东西。硬拉着她翻花果山，她才不会这么狼狈呢！弄得她疼的紧的白尾巴都脏了！

　　猴子也不顾前者的娇滴性子，揽着她纤细的腰肢，扛在身上就往下跃。柔软的娇嗔声在他的耳边回转不绝，天生的媚音勾的他心窝痒痒。

　　他轻声叹着:“真不愧凡人喜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假，不假哦。”

　　话虽如此握着腰间的手却不时地紧了些，生怕这娇弱的身子摔了下去，到时定又会对他好一阵气。

　　余阳沉入湖波，暗夜来临之际最后的余光，碎成片，随着繁乱的水纹，抚过他们的面庞，最后的消逝在街巷的灯火阑珊中。

　　“小狐狸！你可别别扭了！你看，到了。”

　　猴子扶起怀中的人，嬉笑着脸朝他她凑近，献媚般地捻出一直艳红的桃花顺着青丝滑入她的耳后，火色的灯笼把桃花的粉嫩化成薄纱轻覆在她的面容上。

　　好一个洁面娇娘，连那送花人竟也不禁迷了眼，又似失了心。

　　眼瞧着猴子这模样，她也不好意思气了，撒娇般的嗯哼了两声，便马上被繁闹琳琅的街市引得离不开眼。

　　蓬松的尾巴和灵动的耳朵被隐去，犹如凡间的青稚少女，连笑面都能盈满月光。

　　她一把拉着还久久不能回神的猴子，步履轻快地没入川流不息的人海中。

　　“小狐狸，你真好看，我……”猴子青涩的赞语让小狐狸羞得不行。面颊两旁似染上了上好的大红胭脂。

　　巷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猴子轻声说的后半句话也被泯灭其中，再也无法寻到了。

　　“那是，我可是世上最好看的！”

　　辰星曜月，玲珑佳人，面若桃花，一笑倾城，二抿倾心。

　　梅雨润衣，残柳又生，含花继开，天挂艳阳，地便青郁。

　　“臭猴子，你真的要去那劳什子西天吗？”

　　小狐狸同猴子并着肩坐在老树精高高的藤条上。前者荡着两个细嫩的脚丫子，歪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身边的人。

　　猴子听着不耐烦，起身一跃，对着溪涧就是一挥，带起了几条鲜活的肥鱼。可反手时又不小心折弯了棵结满了大红果子的大树，熟的通红的果子随即也落了满地。

　　“我的小祖宗，你可别问了。你看你爱吃的鱼给你捞上来了，解渴的果子也给你打下来了，你快下来吧。”

　　猴子心中暗喜这果子也算是个借花献佛，可狐狸看着他就是擒着棒子一副无奈的模样，惹得那狐狸有好气又好笑。

　　她挑着眼梢，勾起薄唇，傾身一倒，那般高的地方，就算是妖精也会摔得不轻，何况是细皮嫩肉的狐妖。这一下去，青紫的疤定是不会少的。

　　“该死。”猴子顿时慌了手脚，丢了那金箍棒，忙唤来祥云，驾云腾起抱住了那令人慌了心智的身子。柔柔的，明明如此的弱不禁风，哪来那般的勇气不顾一切。

　　“狐狸祖宗，你想干什么啊你，你知不知道……”

　　“我从小就想有个这样驾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来接我。”她一口打断絮叨的猴子，似忆起了曾经的细水长流，轻言缓缓，不紧不慢。

　　猴子不再多言，只是抱着柔软的手不免紧了些。

　　云低落地，还没等猴子松手，狐狸就用力挣开，跳到了地上，充实感也终是塞满了心，把猴子留下的一点点空隙也挤了个尽。

　　她怕，那样高的地方，她又那般怕疼怎么会不怕。可是一看着猴子，她就可以不顾一切了。

　　她拾起一个红透的大果子，嗷呜就是一口，感觉比往前吃的，要甜那么些。

　　“猴子，你去吧，你不是要成为与天齐高的大英雄吗？”狐狸噙着浅笑，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后者有些发怔，他觉得眼前的狐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她的眼中闪过狐妖特别的狡黠，“待枯木又生，待残月呈圆……”

　　“我定会身着金银铠甲，脚踏覆天七彩祥云，手执世间所有至娇至嫩的桃花，来接你，只接你一人。

　　“好。”她本只想让他记得回来寻她 。

　　“此番一去，若一去不回，我便结果了这如果。我既答应成为你的盖世英雄，必定会乘着祥云来接你。”

　　云散山间，结果，还是只留了她一人。

　　猴子最后，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狐狸至今都还记得，大圣回来那日。带来了火红的战袍，带来了灼天的铠甲，带来了七彩的祥云。俨然一副盖世英雄的模样。

　　他挥着世称“天下神兵”的金箍棒，还是当年为她打果子的那根。只不过，时过事逝，那年他驾着的是树腰，如今竟是她细嫩的咽喉。

　　“妖孽莫作怪，快告诉俺老孙花果山水帘洞在何处，若不如实招来，这一棒便结了你这小命。”

　　狐狸突然明白了，这个人不是她的盖世英雄，她的英雄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金箍棒上染了多少妖怪的血，又拿了多少精怪的命，她再清楚不过。百年来苦苦的四处打听，四处寻觅，眼见他名声四起，她内心真真的欢喜不已。

　　可那些年的，痴，嗔，娇，念。此刻，仿佛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区区个小狐妖想靠痴心得齐天大圣的欢喜，说出去，哪路妖精都会觉得好笑。

　　连现在的她也是，笑意如拢不起的艳丽，盈盈似月。

　　孙悟空瞧着眼前人的笑面，感觉似日月星辰，三思六绪被烟云缭绕，执于眉角，忠于眼尾。

　　“随我来吧。”

　　随我来吧。同百年前，他被观音抹去一切记忆与劣性，失去所有后在独自流落时，初遇紫霞，紫霞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也正是那时结识了紫霞，百年来，他也不至于独自一人面对天地。

　　紫霞对他而言，是命中之人。

　　念及紫霞，神识渐渐回来了。不自觉中，竟已到了水帘洞口。

　　“这里就是了，你要的雨露就在里面。”

　　听言，猴子微微一震。

　　“你从何知此事？”

　　狐狸歪着头，手一下一下地顺过柔软的长发。轻慢的如同她的安然的性子。

　　“紫霞仙子遭奸人所害，如今身负重伤卧床不起。此时天地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小妖有耳闻再平常不过。而我又长年居在这花果山内，此地有什么，有何用，我也自然清楚的很。”

　　她的声音如涓流般洗洗划过，明明是不带任何情义的叙言，他却总觉得她在赌气似的，带着无形的娇嗔。

　　“那就谢过狐狸了。”紫霞还在受苦，他不能再因为不打紧的人和事久留了。

　　孙悟空收起金箍棒，大步而去。

　　“敢问紫霞仙子是大圣何人，能得齐天大圣如此真心？”

　　他滞了步子，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却被吞吐在咽喉，久久不肯出。

　　“她……是我命中之人。”随即，没入流泉中。

　　命中人啊，真好啊。

　　孙悟空拿雨露出来时，狐狸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缓缓的摆着蓬松的尾巴，目光定在一棵被折弯了腰的老树上。那树已经枯干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他再三犹豫，终是忍不住问了声。

　　“小狐狸，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俺老孙看在你为我领路之情尽力而为。”

　　狐狸长远的思绪被打断，望向孙悟空，还有他手中紧握的雨露。

　　“那可否有劳大圣帮我寻个人？”

　　“何人？”

　　“一个与你相似的人，无名无姓，就叫猴子，手中也有一根棍子，不过是用来打果子的。”

　　孙悟空听着她模糊不清的叙述，心中有一丝不悦。原来她先前的娇嗔只是因为把他认成了另一个与他相似之人，不是因为他。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外人，这又有何干系？

　　“好，我定尽力而为，然后回来告知与你。”

　　“若一去不回呢？”

　　漫不经心的问话，竟让他一时不知以何言答上。时过半晌，孙悟空突然腾空而起，红袍盖日。

　　“俺老孙乃齐天大圣，踏千骑，碎云霄，此番一去，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随即，风载祥云渐逝山间。

　　“看来，此去，真的一去不回了。”

　　狐狸低着头，任由青丝滑落，细语喃喃。

　　齐天大圣持着雨露回天庭，救得紫霞仙子一命，又日日伴其左右，侍其前后，终得紫霞仙子观音。两人喜结连理，将于天历二月完婚。观音大仙授意，各路妖精神仙皆可参加。

　　老树精挠挠白白的胡须，又用藤手从旁边的树上卷来一个红果子递给坐在自己高高的藤枝上的小姑娘。

　　“小丫头，你不去看看吗？”

　　狐狸接过果子，嗷呜就是一口。

　　“我怕我哭，这果子怎么这么涩。”

　　老树精笑而不语，他清楚的很，哪里是果子涩，大红的果子哪会涩？涩的，是她的心。

　　斜阳西下，老树精和狐狸的影子拉的长长的，长长的。

　　狐狸最后还是去了，她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后，她就当猴子死了，在去西天的路上，要为了她变成盖世英雄的时候就死了。

　　这次的典会人多的紧，狐狸悄悄的藏在人群中，远远地瞟着身着大红喜服的孙悟空，心里又是疼又是欢喜。她的猴子，穿喜服真好看。

　　为庆佳日，观音大仙许了孙悟空一个要求，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请为上仙，却不想。

　　“愿观音大仙能让我取回当年的记忆。”

　　观音听后，轻声一笑，温润的目光渐渐的流转至角落的狐狸处。

　　“大圣好一个念旧之人，不过，这得问问这小狐妖了。”

　　被点名道姓的狐狸怎么都躲不住了，垂着头，慢慢地探出了身子。

　　“小狐妖？”孙悟空甚是不解，慌得很。不知为何，他看着她，就心慌的很。

　　狐狸在众目下不知所措，白嫩的脸因这而急的通红，连上扬的眼梢都泛了红。

　　“大仙，我不愿大圣取回记忆。”

　　她慢吞吞地说着，慢的好似一个字都要用上半生的力气。

　　“当真？”

　　“当真。”

　　她不想，说她自私也好，懦弱也罢，但她真的不想。如今孙悟空只是紫霞的，猴子只是她的。她怕若这两人又变为了一人后，他依旧不会回来。那样的话，还不如就这般。各得一人心，也有个念想。

　　观音看得狐狸的心思，叹得一声。

　　“看来大圣此愿是不可成了。”

　　孙悟空心中一紧，想冲上去问她凭何如此。可紫霞的手紧紧的挽着他，让他不得上前。

　　“孙悟空，若你找到了那人，劳烦你代我向他说声，让他快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他回来。有劳你了。”

　　后来，狐狸就走了，跟当初孙悟空说“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时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树精悠悠地伸个懒腰，悠悠地挠着胡须。树老了，干什么都是慢慢的了。

　　“小丫头，你不后悔吗？”

　　“后悔啥呀，若我当初说要那才后悔呢。”

　　狐狸呀，她清楚的很，以前的那个顽猴啊，再也回不来了，怎么着都回不来了。

　　如今他升为上仙，与紫霞仙子又相处极好。她呢，在这花果山过得自在，有何不好呢？

　　狐狸抿着唇笑意浅浅，目光在掠过一处山峰顶上的云彩的时候，顿住了。流光金黄，覆在白云上，颜色明丽得宛若一片七彩祥云。纵然没有她的盖世英雄。

　　“臭猴子。果然是，一去不回了吧。”

　　其实去城巷那回，猴子说的那句话，她听的真真的，却碍于羞人不敢应，但这心里是真的高兴极了。

　　她听到顽劣的猴子轻轻地说。

　　“我，好喜欢你。”

　　“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