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酒馆》故牧

2、第 2 章

　　永夜日一过，天空立马放晴，云又高又远，天蓝得很干净。

　　鲁西城城门大开，偶尔有零散几支架着马车的冒险者小队出城，城内的人全都走出家门，抱着花花绿绿的盆子往自家门前洒绿幽幽的驱魔水。

　　“真是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兽人守卫抱着他的大铁锤，边打着哈欠边看向城门广场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他随手点了一个手底下的士兵，“你，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

　　缇菲娅是被门外的嘈杂吵醒的。
　　她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一会儿是她收集的漂亮宝石全都被魔王抢走，一会儿是她最爱的小木屋变成了一片废墟。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梦里问候魔王，睡得很不安稳。

　　庆幸的是精灵族是被上天眷顾的种族，就算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在旁人看来也是干净剔透，完美得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瑕疵，自然没有黑眼圈这种东西。

　　缇菲娅睁开惺忪的睡眼，几缕淡金色的发丝混着偷偷漏进来的阳光，顺着荧玉一般的脸颊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细长的精灵耳。
　　她伸了个懒腰。

　　“伊斯梅拉，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意料之外的，没有得到伊斯梅拉的答复。

　　“伊斯梅拉？”缇菲娅总算醒了过来，撑坐在床边，疑惑地左顾右盼。
　　小木屋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稀疏的木头缝中透出光来，还透出了人的气息。

　　“唔，好吧。”缇菲娅看着那个昨天还没有，今天突然出现的，格外显眼的小圆洞，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是伊斯梅拉感受到人的气息，自己躲起来了。

　　只是她的门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难道是因为她的小木屋即使变成了这样，也有很多人透过现象看本质，感受到了这栋小木屋的伟大，忍不住上前围观？

　　这可不行。昨天把小木屋放出来的时候她特地看了周围的土地，就这一片最肥沃，非常适合伊斯梅拉的生长。这要是天天被人围观，她还怎么种伊斯梅拉树？

　　缇菲娅边苦恼地想着，边打开小木屋的门。

　　很轻的咚的一声，一片潮湿的温热撞到了缇菲娅的腿上。人群中立马传来各式各样倒吸冷气的声音。
　　缇菲娅疑惑地低头，正对上一双带着戒备与敌意的黑曜色眼眸。

　　暖白的阳光将他黑色的发丝拢入一片阴影中。

　　他原本是靠坐在门前的。缇菲娅一开门，他就跟着仰倒在缇菲娅的腿上。碰到的一瞬间他像是炸了毛的猫，就连发丝都好像竖着刺，却又在看到缇菲娅的一瞬间晃了一下神，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躲避的垂下眼眸，不敢和缇菲娅对视。

　　背后被挖了骨翼的地方正巧压在缇菲娅的双腿上，很疼。虽然昨晚已经尽可能地用雨水把自己洗干净了，但还是怕缇菲娅会讨厌脏脏的他。

　　他抿着唇，浑身的戒备和敌意消散殆尽，拢在黑发阴影下的双眸盯着缇菲娅的裙摆，有掩盖不了的压抑和渴望。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悄悄地往她脚边蜷了蜷。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突然找到了那个渴望的家的小狗。

　　缇菲娅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完全沉浸在了他的美貌当中。

　　即便人人都说精灵一族是美貌级别的天花板，但她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要比她见过最美的精灵还要美，让她不禁想起了法奥斯树。

　　翡翠色的半透明叶片，鎏金滚过的枝杈反射出耀眼而温柔的金芒。一根根丝线挂着还未出生的琉璃般的精灵种子，带着醉人香味的美酒蒸腾出的薄雾，到处都是折射出的七彩虹光。

　　眼前的少年没有虹光，只有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但缇菲娅却好像出现了幻觉，闻到了醉人的酒香，还看见了永远笼罩于树顶之上的柔光。

　　她情不自禁地沉醉感叹。

　　“哇，法奥斯。”

　　-

　　兽人士兵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见了昨天黄昏十分突然出现的那个漂亮的傻子女孩，不禁有些惊奇。

　　居然有没进城的人，在永夜日中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还没等他感慨完，就看见了蜷缩在她脚边的那个少年。

　　黑发，立耳，黑眸，没有骨翼，但长着骨翼的地方有两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硬生生挖掉了什么。

　　“恶魔！这是个恶魔！”兽人士兵将手中的三叉戟唰地一下对准蜷在缇菲娅脚边的少年，“女孩，你快让开！驱魔水，驱魔水呢？快拿驱魔水来！他受了重伤，很好击杀，有没有冒险者？快和我一起杀死这个恶魔！”

　　少年的身子颤了颤，微微打开蜷缩的身体，离开缇菲娅脚边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他悄悄瞄了一眼缇菲娅，发现她正在看他，又瑟缩着错开目光，试探着找了一个缇菲娅看不到的角度，盯着那个用戟指着他的兽人，眼睛漫上一片奇异的红血丝。

　　兽人士兵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他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里的冰窟窿，被少年蛇一样阴鸷的目光缠着，浑身针扎一样刺痛，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死去。

　　他握着戟的手忍不住颤抖，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杀死这个重伤的恶魔。
　　但他是鲁西城的士兵，是鲁西城的守护者。

　　他紧紧握住三叉戟，恶狠狠地瞪回去，“驱魔水呢？大家不要怕，我们一起上，他受了重伤，我们有驱魔水，肯定能杀死他！”

　　少年抬眼，垂在地上的修长手指微微动了动，还没抬起，他又看到了熟悉的裙摆。
　　缇菲娅站在了他前面。

　　她似乎有些困扰。一面想着魔王的残忍，作为他手下的恶魔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和士兵一起杀死他，一面又实在舍不得带着法奥斯树味道的美貌。她又低下头去看那个少年，眼中有些纠结。

　　少年感受到了缇菲娅的目光，下一秒就要抬起的手指迅速蜷缩起来，立刻换上一副无辜无害的面孔。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外貌对缇菲娅有多大的影响力，黑曜石般的眼中有了一丝哀求。他露出没有受伤，白到近乎虚无的那半边侧脸，试探性地抓住了缇菲娅的裙摆，声音中带了些恳求。

　　“我，不杀人……很乖。”

　　缇菲娅像被数十个雷电魔法同时击中，瞬间倒戈，展开双手护在他的面前。

　　“不要杀他。听见他说的话了么？他是一只好恶魔。”

　　然而经历过昨天黄昏之事的兽人士兵，早已将傻子美人的印象刻入心底，一把将缇菲娅拉到自己身后，手中握着的三叉戟又往前送了送。

　　“女孩，不要听信恶魔的话！”

　　人群外有人大喊，“让让，让让！我们把驱魔水抬来了！”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走道，五个鲁西城居民抬着足足能让两个兽人跳下去洗澡的大缸咚地一下摆在少年面前，满溢的绿色液体随着放下的动作晃荡出来。

　　少年抗拒地皱眉，往后缩了缩，一双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神看向缇菲娅。
　　缇菲娅再次穿雷而过。

　　“可是，可是他从被你们发现开始都没有攻击过你们啊。”缇菲娅在少年的目光中回到他身前，再次展开双臂。

　　“女孩，你为什么要替一个恶魔求情？”

　　围成一圈的鲁西城居民和外来的冒险者们随着驱魔水的到来壮大了胆子，包围圈慢慢缩紧，每个人眼中都是敌意。
　　兽人士兵抬手阻止了人们上前的动作，皱眉问缇菲娅。

　　缇菲娅回头看了一眼少年精致的侧脸，转头对兽人士兵微微一笑，“我想收藏他。”

　　话音落下的那瞬间，时间像是静止的。几秒过后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嘲笑声。

　　“收藏？你以为你是精灵么？”
　　“就算是精灵也不会收藏一个恶魔啊。”
　　“对啊，那可是恶魔！这两百年来，死在恶魔手中的种族尸体堆起来能填满半个大陆。”

　　兽人士兵也握着三叉戟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女孩这个问题。明明昨天就已经知道这个女孩是个傻子。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将缇菲娅拉回到人群中。

　　“女孩，不要听信恶魔的花言巧语。他没有伤人只是因为他受了重伤。如果他伤好了，整个鲁西城都会葬送在他手中。”

　　可缇菲娅还是不死心。

　　“如果他不会呢？如果他真的是个好恶魔呢？”
　　兽人摇头，“要知道，没有人能控制住发狂的恶魔。”
　　缇菲娅也跟着摇头，目光坚定，“我能！”

　　人群再一次发出爆笑。有冒险者劝她，“女孩，不要因为对精灵的盲目崇拜而去学她们。要知道精灵曾是整个大陆的荣光，没有种族能复刻。”

　　“可我就是精灵啊。”缇菲娅有些不解地将垂落的淡金色发丝别在而后，露出她细长的尖耳。

　　虽然精灵族人十分稀少，但淡金色的长发和细长的精灵耳是她们的标志。走到哪里都会被立刻认出，并且狂热追崇。为什么这些人反而不信她了？

　　可缇菲娅这次的动作就连耐着性子的兽人士兵都有些生气了。

　　“女孩，不要用改变外貌的魔法骗人了！精灵一族已经永远逝去，她们的光芒和事迹将永远铭刻在大陆上，她们的荣耀不容任何人玷污！”

　　“……逝去？”缇菲娅睁着大眼，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是啊。”人群中劝她的那个人缅怀道：“自从法奥斯树被连根拔起，大陆上再没有新生精灵……精灵族已经逝去一百多年了。”

　　缇菲娅张了张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伊斯梅拉用尽所有的养分才将她救活，那大战过后，失去了法奥斯树，重伤之下又没有地方沉睡的族人们呢？

　　她竟然是这片大陆上的最后一只精灵了。

　　见缇菲娅低垂着头，居民和冒险者们没有再继续嘲笑她，拿起大碗开始朝少年泼驱魔水。几名冒险者高高举起他们的魔杖，兽人士兵也抬起了他的三叉戟。

　　缇菲娅的悲伤只有一瞬。

　　精灵是最多情也是最无情的种族。她们爱着所有人，却也所有人都不爱。回归于尘埃中的精灵族人会再次在法奥斯树上凝聚，带着所有的记忆重回大地之上，像光存于世中，会暂时消失，被黑暗覆盖，但却在下一刻卷土重来。

　　只要一息尚存，她们就生生不灭。等夺回法奥斯树，精灵种子一颗颗坠落于地，她要让她的族人们再来欣赏她最美的收藏品。

　　缇菲娅抬手布下一张幽蓝结界，像昨晚少年看到的那样，替他挡下了所有的暴雨和攻击。

　　逆着光，看不清脸庞，淡金色的发丝像一根根难以逃脱的蛛网将他缠住。他看见她伸出食指，指尖坠着一滴像伊斯梅拉果实那样曜红而美丽的鲜血。

　　“你愿意和我缔结契约么？”她歪着头看他，“缔结契约之后你就必须听我的话，一直跟在我身边，不能做任何坏事。这样大家就相信你是一只好恶魔，你就能做我的收藏品啦！”

　　她的目光没有任何爱意，看他的眼神和看一件美好的事物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滴即将坠落的鲜血，没有任何犹豫的，急急爬上前单膝跪着，像飞蛾扑火般将缇菲娅泛着光的手虚虚捧住，虔诚地舔舐掉了那滴鲜血。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