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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破鬼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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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爷府离开之后,陈殊拒绝了矫辇,与李安一起慢慢往皇宫的方向走。
为了不惹人注目,李安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遮去了自己的身形同时,下垂的帽檐还顺带挡住了半张脸。可走在显然非富即贵的年轻公子身侧,这身本是为了不惹眼而特地备的打扮却起到了反作用。
“要不……我便送殿下到此了。”李安停下脚步。
陈殊看了看他身后,是齐伯的茶馆。年轻的太子沉默地扫了他一眼,先一步迈入了茶馆内。
“殿下!”
最近由于宫中接连出事,京城各大铺面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齐伯的这间茶馆本来就是勉强糊口的程度,如今更是冷冷清清。他们二人先后迈进屋的时候,齐伯正翘着腿在柜台后嗑瓜子。
“太子殿下!”见了来人,齐伯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来,“怎么这么突然……”
李安跟在陈殊身后合上门,无奈地叹了口气,向齐伯照例要了包间。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没让齐伯退出去,而是问他要起了现在禁军当值的名单。
“这十年间宫中几经变动,早就不似当年你统领禁军时候的模样,我能弄到的名单也有限,也不一定准确。”齐伯将厚厚一叠册子抱给他,试探性道,“这是……禁军里出叛徒了?”
“嗯。我见识过杨家的死士,不容小觑,要加紧保护殿下和陛下的人手。”李安垂眸翻看打开名册,指尖在扉页一顿,“杨商……现在的禁军统领是杨家人?”
“杨商是杨自亭的侄子,”齐伯解释道,“本来定好的后继者是镇远侯派的人,结果十年前镇远侯家破人亡,这位子自然也被杨家人取代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杨家在军中的势力远不如朝堂,你的旧信与镇远侯的残留党羽大部分不服这个杨商,他的权力一直被架空着。”
齐伯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从方才进屋起陈殊便一言不发,倒也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可二人之间微妙凝固的气氛实在是让他这个老大粗坐立难安。
“呃——”齐伯挠了挠下巴,“楚……李安,你要是担心的话何不直接进宫向陛下禀明?你的旧信还剩不少愿意追随,加上现在小侯爷也与你交好,如此一来顶替杨商夺回统领之位并非难事。”
“我已无意回到过去,也不再想回到过去。”
“所以我们的过去就让你这么难堪吗?”
陈殊第一次开口便让整个室内骤然跌入低温。
“不是难堪。”李安从名册中抬起眼,一字一句道,“是我不想你被我束缚。”
“这怎么能是束缚!”陈殊拍案而起,语气有些不稳起来,“分明、分明……”
“陈殊,你不能喜欢我。”
直截了当的陈述句像是一柄不会转弯的利剑,笔直地将他的身体刺穿。
“陈殊,你不能喜欢我,”李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尽管我很高兴,但对于身居高位之人,这份感情迟早会成为要了你命的刀子。”
他每说一个字,痛苦就如同涨潮一般翻涌而来,将他整个人吞噬。等他说完,陈殊发现自己的泪早已决堤。
“可、可我就想像以前一样,只要你站在我身旁,我就很安心……我不想要别人来保护我……”
语无伦次的话被李安连同泪水一并擦去,粗糙的指尖以异常轻柔的力度滑过皮肤,反而让他更想哭了。
“我已经无法提刀了。”李安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深邃的眼瞳里微微泛着潋滟的光泽,“真正的西北战场比大庆境内的小打小闹要可怖太多,我护送着镇远侯进京的一路上几乎是踩着弟兄们的尸体过来的。”
当年凭着一腔报国热情追随了镇远侯来到边疆,几个交好的弟兄也跟着他一道。他们约好了,在战场上杀鞑子最多的那个人要回来请客。可到头来,活着回到京城的只剩他一人。
黔驴技穷的鞑子无人可用,最后一个被派来行刺的是个十岁的孩子。镇远侯在战场上救了他一命,伤势很重,他没有办法,只能杀了这个孩子。
死亡本身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可留给生者的却是多么痛苦的回忆。
牺牲弟兄的年迈家属撕心裂肺地哭泣着,稚嫩的头颅在刀下流着鲜血,而到头来,他们拼上性命和伤痛换来的成功却成了党争的筹码。他看着自己的刀,看着自己刀下的亡魂和洗不干净的血,对自己握刀的理由产生了迷茫。
他为什么要成为武士?他又是为了谁成为武士?
于是他自称李安,山城一家字画铺里默默无闻的帮工。十年过去的如今,他已经习惯了不染血的晴天和没有哭泣的黑夜,也再也不想拿刀。
“如今的我只是个逃避战场的胆小鬼,无法保护你,更不配站在你身侧,”李安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阿殊,你是太子,你的未来是广阔无垠的天,不能被我绊住啊。”
陈殊垂着头,牙齿用力地碾咬着唇。
可是他也想逃避啊。什么太子、什么天下,他好累好累,他一个都不想要了。
“那个……如果是这样,我给你们二位介绍个人如何?”齐伯眼看着这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便硬邦邦地插了一脚进来,“是我的孙子,后来去镇远侯府当了一阵子护卫,出事以后又辗转回来,现在正在禁军当值。若是保护殿下的话,这小子可以帮个忙。”
“齐伯推荐的人自当可以信任。”李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毕竟你跟着太子比我都久。”
齐伯笑了两声,在李安手里的名册上翻了翻,指着其中一行字告诉他,“就是这小子。”
——
“齐乐鱼?”
彼时祝浔向礼部投了帖子,又刚刚探视完祝萝的伤情,受无法行动的妹妹所托,手里提着一份热腾腾的食盒正走在拜访国师的路上。
自从公主起兵那件事后,国师便被撤权禁足在宫中,好在性命无虞,其中少不了陈虞渊为他悄悄周转。祝浔对国师说不上讨厌,却也不多喜欢,可祝萝似乎对他颇为在意,不知从哪儿听说禁足中吃不上热食,便催着兄长带着食盒走一趟。
于是他刚要拐进宫殿,无意间看到路旁守卫的小兵,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小侍卫听到自己的名字身板一挺,迟疑着向他转过视线。
“这位大人在哪儿见过属下……”
“齐乐鱼,不认得了我了?我有变化那么大?”祝浔挠了挠脸颊,“我爹刚去的时候还多亏你照顾了萝萝一阵子。”
“……”二十出头的青年望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光泽渐渐从眸中亮了起来,拍着大腿大呼着,“小侯爷!您怎么回京城了!?”
“说来话长。”祝浔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上前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成禁军了啊。”
齐乐鱼比他差不了几岁,刚来他家当护卫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当年祝浔总爱缠着他斗蛐蛐儿玩,每回都是自己赢了,把对方的脸画成大花猫。
后来父亲出事,家中奴仆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除了个无处可归的老嬷嬷,就剩齐乐鱼还陪在府里。他外出营生的时候经常便不得不托付齐乐鱼照看她,这一照看便照看到他们搬离京城的时候。
毕竟当初镇远侯的名声不好,祝浔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拖累他的仕途,如今看来应该还算好,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只是小兵、小兵而已,连我爷爷当年的手指头都比不上。”齐乐鱼讪讪地笑了两声,跟周围的同伴打了声招呼,带他转了个角,到了僻静的假山后。
“别谦虚了,小兵能来负责看守国师?”祝浔歪着嘴笑,捅了捅他的胳膊肘。
“真不是来看守国师的,”齐乐鱼指着他们背后的宫门,“只是国师的宫殿刚好离南门很近,我们只是奉命来迎大人的。”说完又叽里咕噜地小声道,“现在禁军的统领是杨家人,依照我这出身怎么可能被重用。”
祝浔登时紧张起来,“难道……”
“啊,跟小侯爷没太大关系,”齐乐鱼摆摆手,“我和我爷爷算是太子党,跟杨家本来就不怎么对付,连带着禁军中分裂出了太子派,到现在都水火不容的。”
“禁军统领……”祝浔摸着下巴回想着,“不对啊,我离京的时候禁军统领还是你爷爷吧。”
“依照爷爷的年纪早该告老还乡了,还不是当初的禁军统领跟着你爹上漠北打仗去了,只能把他又请出来顶替一阵子,”齐乐鱼耸耸肩,“听说是因为跟太子殿下纠缠不清。”
“……”祝浔张着嘴愣住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的那个人叫——”
“哦对,说到太子殿下,最近还发生一件不太好的事。”齐乐鱼压低声音,“皇后的宫里竟然什么都没搜出来,弟兄们都觉得挺蹊跷的,会不会是太子派出了奸细。”
“啊?”话题急转直下,祝浔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应了一声。
齐乐鱼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们身旁那道厚重高大的铁门忽然被打开了,嘎吱嘎吱的车辇滑过刚被清扫干净的地面,祝浔远远便瞧见那华而不实又夸张夺目的轿头,生怕别人觉得他没钱一样。
这单纯质朴的有钱人审美……祝浔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车辇后还跟着长长的马车队,走到哪儿哪儿就跪倒一片,太监拖长了音调似乎还要喊人,被车窗里伸出的手阻止了。
“怎么这就来了。”齐乐鱼嘀咕一声,眼见着车辇到了身前,也不得不半跪在地行礼,还不忘悄悄拉了一把祝浔,“小侯爷!”
“你说的这大人,不会是……”祝浔抽了抽嘴角,看着为首的奢华车辇在他面前停下,尊贵的黑靴优雅做作地从轿子上迈出,踩在了地面上。
“祝公子,好久不见。”许久不见的陈志舟扶着太监的手站定,露出招牌的、且令他反胃的深沉笑容。
祝浔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此人不但埋伏墨斋,害死夏元,还差点把陈虞渊烧死在火场里。再加上上辈子的债,祝浔现在看见他就觉得晦气。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黑衣死士便齐刷刷在面前堵了一排。他回过身,发现这些杨家人已经围成了个圈,圈里只有他和陈志舟,连齐乐鱼都不知何时被踢走了。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义王殿下这是想来硬的?”祝浔弹了弹自己腰间的□□,金属发出铮铮鸣响。
“祝公子……啊不,现在该叫小侯爷,”陈志舟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许久不见,想请小侯爷叙叙旧罢了,”顿了顿,上前两步,“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想来小侯爷应当会应的吧?”
祝浔懒得跟他废话,刀出鞘三寸,“离我远点。”
陈志舟脚步微微一停,脸上的笑却更加灿烂起来,“你想对我动手吗?没关系,来吧。”他张开双臂,笑到极致的脸庞愉悦得扭曲起来,一步步朝对方靠近,“来啊,砍我!砍我啊!”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