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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别红妆 ...

  •   祝浔把那张纸在灯上烧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个诅咒来得毫无头绪,如果告诉陈虞渊,只怕会平白让他担心起来……不过若是要查,这间奇怪的客栈和奇怪的老板倒是首当其冲。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祝浔悄悄留意起了这间“十里红妆”。但那个名叫云温的年轻老板似乎并没有避讳什么,有什么都大咧咧地摆在了一楼大堂里,出了房间都不用下楼,在回廊上便看得一清二楚。

      ——很巧,“十里红妆”就是向受灾行商发放赈灾贷款的商铺。

      每天从晨间直到打烊,凭借赈灾票前来领取贷款的商人络绎不绝,有些是单纯来借米借油忙着兴建,不过更多是来借钱的。偌大的商铺,除了生火做饭、擦洗打扫的下人,云温也就带了个比他还小些的书童,两个人从早到晚就围着这群商人打转,厌倦之情溢于言表。

      陶子康时不时过来搭把手,偶尔听他们对话,陶子康似乎是想派些衙役来帮忙,却被云温一口回绝了。祝萝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便主动提议搭把手,竟也与差脾气的少年相处不错。

      当然,祝萝不是真的去帮忙的,毕竟祝浔和陈虞渊还忙活着给商人放消息,她趁着云温不注意放宽审核,好让无法偿付的假债越积越多。

      “万一、我说万一……这么借下去,咱们钱不够了怎么办?”祝萝曾经这么问过云温。

      少年似乎对挣不挣钱这事儿毫不上心,彼时撑开睡眼惺忪的眼皮,“嗯?问公主要就行了。”

      “啊?哦……”

      当时愣愣地应了,但是直到今天,祝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依旧是照常营业的一天,她按时推开十里红妆的辉煌大门,冷不丁跟要敲门的陈志珂打了个照面。

      “长公主。”祝萝很快反应过来,垂头向她见礼。

      女人尖锐锋利的视线在她背脊上逡巡了很久,盯到她背后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没客套一句免礼,反而伸手直接捏起了她的下巴。

      “嘶……”与视线一样锋利的指甲嵌入她颈间的皮肉里,疼得她小小地倒抽一口冷气,“长、长公主?”

      “长得也不过如此。”陈志珂拧着她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不屑地切了一声,用力地将她推开,“陈澄那个黄毛丫头还老是咕叨你。”

      祝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揉了揉脖子。横竖只要不怀疑她的身份作假,随这张扬跋扈的长公主怎么说去。

      “云温呢?”

      “大约还在睡。”祝萝恭敬道,“一些琐碎杂事我帮他做了,好让他多休息休息。”

      陈志珂眯起眼睛看了看她,也许是同为女性的直觉,祝萝觉得这次的目光没有那么扎人了。

      “……需要我去喊他吗?”祝萝小心翼翼道。

      “哼,不用。”陈志珂一身华服贵饰,叮铃当啷地走到大堂正中,让随行丫鬟拉出一张圈椅,翘着二郎腿坐着,拨弄着精巧的十指丹蔻。

      “丫头,你跟他关系很好?”

      祝萝端详着她的面庞,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开门的声音便从二人头顶传来。

      “长公主贵安。”

      云温脸上还挂着刚刚转醒的疲倦,话是好话,可语气中没有丝毫尊敬,甚至还在句尾接了个大大的哈欠。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自视甚高的女人却未露出半分不悦,隐隐约约的矜傲笑容挂上嘴角。陈志珂朝着少年招了招手,喊他过来。

      云温一边顺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一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刚近了身,便被陈志珂一把拉到了怀里。

      祝萝在旁边默默地吸了一口冷气,在他们发现之前赶紧将视线转到天花板上去了。

      可惜她不看,那些软软糯糯的情话还是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伴随着令人浮想联翩的啧啧水声。祝萝光是站在那边就要烤熟了,满脑子琢磨着怎么溜号才能不惊动他们。

      “公主,我们上去吧,这里人好多啊……”少年黏黏糊糊的鼻音传来,大约是在撒娇,至少祝萝平时没听过他这么说话。

      “嗯,知道你是个害羞的性子。”

      祝萝耳边响起衣料窸窣与坠饰叮当,她纠结着要不要转回视线,却忽然听见陈志珂叫了她的名字。

      “洛卿卿,”她的话音中仍然带着那副倨傲劲儿,“我还当你跟云温有什么,如今看来,你倒是个识相的女人。”

      “呵呵……”祝萝摸着鼻子讪讪干笑着。

      “听说你医术不错,正好这江都缺个好郎中,”陈志珂拉着云温转身上楼,慢悠悠地扔下话,“本宫准你在这搭个药铺子,也省得陈澄总是在我耳边吵。”

      “……多谢公主厚恩。”

      祝萝抹着额头的汗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

      本以为那只是陈志珂随口的一句话,没想到云温却真的帮她在客栈对面盘了个铺子,支棱起了一间小小药铺。

      “依照公主的意思,你这还算是我十里红妆旗下的分号,”云温喜笑颜开地将乱七八糟的账目堆给她,“所以这些账、还有放贷的事都交给你了。”

      “……”祝萝算是知道他这么热心的原因了。

      “要是亏空补不上了,就拿这个去晓林钱庄取,走后门儿啊。”云温甩下一块巴掌大的华贵玉牌,“报我的名号,多少他们都会给你的。”

      “……”祝萝双手捧着这玉牌,是彻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方便他们偷偷堆积假债、逼公主出手了。想着能帮上兄长的忙,加之陈澄也会在一旁乖巧地陪她解乏,祝萝便也不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了。

      云温对此不感兴趣,也从未过问,这一手偷梁换柱,堆叠假账顺利异常。祝萝闲暇时间还偶尔会思考,下榻在十里红妆——这个满城几百号商铺中唯一与公主府关系紧密的商铺——是不是个巧合。

      忙忙碌碌中,半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这一天,照例处理完药铺加十里红妆的事宜,将陈澄依依不舍地送回公主府,祝萝才揉着酸痛的肩颈,踏着夕阳余晖回到十里红妆。

      刚走进大堂,婉转绵长的昆腔便传入耳中。祝萝绕过空空荡荡的桌椅走到最里,见云温仍像最初见那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圈椅里,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花红柳绿的伶人。

      还是那出风筝误。

      他附近的几张桌椅歪歪斜斜,果盘里的瓜子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祝萝蹲下身,捡起桌子下倒着的官帽,轻轻抖去了上面的瓜子。

      “陶大人来过了?”

      “来吵架的。”分明瞧着是聚精会神看戏,云温答得却很快。

      祝萝将官帽放在桌上,刚离手,云温便一眼也不扫地将帽子掀飞出去。黑色的官帽轻飘飘地落到了戏台上,伶人温婉的唱腔突兀地一顿。

      “接着唱啊!”少年暴怒起来。

      颤颤巍巍的声音又重新将曲子续起。祝萝叹了口气,拢起裙摆坐在一旁,静静地陪他一起看完了这出风筝误。

      以前没钱看戏,她只在话本子里读过这个故事。书生之友放了题诗的风筝,被詹家漂亮的大小姐捡去,回了首诗。书生爱慕上这位回诗的小姐,又放了一只风筝邀约,这次却被詹家丑陋的二小姐捡到。同样心生爱慕的二小姐暗里赴约,书生为丑小姐的容貌所惊。

      书生后来中举回乡,听闻自己被定了詹家的亲,原以为就是那位丑陋的小姐。百般不愿却推辞不得的书生在洞房花烛夜掀起盖头,却发现是漂亮的大小姐。于是合家团圆,幸福美满。

      可大约是因着上次被狠狠地骂了一通,伶人们将戏尾偷偷改了,书生依旧娶了他不愿的那个丑小姐,哭哭啼啼地收了场。

      “混帐东西!这什么破男人!!”云温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着果盘带瓜子砸上了戏台,“给我滚!!”

      可怜的伶人们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台,只留云温一个人站在狼藉满地之中,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他才不会这样……就算是不合心意的小姐,他还是会温柔地迎娶她、包容她……”

      鬓边垂发将他的面容遮去大半,发丝的间隙中,祝萝看见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无声地濡湿了脚边的地毯。

      “不甘心吗?”

      少年猛然从情绪中抬起头,对上祝萝平静无波的双眸。

      “你还没走。”

      “嗯,”祝萝弯腰拾起戏台上的那只官帽,向他递去,“为什么不去解释清楚呢?”

      云温警惕地后退两步,犹疑地打量着她,“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啊,所以这不是在问。”祝萝耸了耸肩膀,上前两步将官帽塞到他手里,“小王爷说,陶子康也是前些年少有的状元才子,可娶了长公主,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连当个江都知县都是陛下高抬贵手了。”

      “……”

      “其实就按长公主那个性子……我原先以为陶大人大约是喜欢她了,现在看来,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了。”

      “……”云温死死地盯着她,“才看了两遍戏就能想这么多,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祝萝眉眼弯弯地笑了笑,温柔的神色让对面有一瞬间的晃神。

      “毕竟,今天七夕啊。”

      少年一愣,软布的官帽在他手里揉捏成了扭曲的模样。

      “他就要陪陈志珂!陈志珂都不喜欢他他还去凑这热闹,就因为灯会上那一首诗!明明诗是我写的!”似乎是戳到了什么痛点,少年不管不顾地大声发泄起来,“我有哪里比不上陈志珂!我他娘的都把陈志珂迷成那样,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声嘶力竭的喊骂被吞没在了哽咽的尾音中,晶莹的泪珠又慢慢从少年倔犟的嘴角滑落。

      “就算恨我也好啊……”

      祝萝浅浅地叹了口气,给他递了张帕子,云温红着眼角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特别用力地在上面擤鼻涕。

      “你倒是跟他说啊。”

      “我才不说!搞得像我很喜欢他一样!”

      “那你捏着这帽子……”

      “谁要这破帽儿了!”少年甩手又是一扔。

      ……你可不就很喜欢他嘛。

      祝萝一边腹诽着,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词儿安慰他。正这么两相沉默之际,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萝……洛卿卿!”祝浔扫了一眼云温,略有些生硬地改了口,“快来看看,陈虞渊发烧了!”

      祝萝一怔,转头看了看身旁哭得泪汪汪的少年。

      “去啊,别管我。”他微弱的声音里带着鼻音。

      “……”祝萝摇摇头,朝着二楼的兄长应了一声,让他先去备些热水毛巾,自己则转身回到药铺取了药箱。

      等忙活好一阵回来,云温还直愣愣站在空旷的戏台前,傻傻地抱着那个被他揉得看不出形状的官帽。祝萝路过大堂的匆匆脚步一顿,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开了口。

      “不愿挽回就换个男人呗。”

      “……”云温转过身,“你好烦。”

      祝萝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特别特别特别好吗?”

      “嗯。”云温慢慢抬起泪痕交错的脸,“至少他不会算计我,像所有人一样,”顿了顿,他咬重了字音,“包括现在对我嘘寒问暖的你。”

      “……”

      分明还是那张娇惯、自矜又稚嫩的少年脸庞,祝萝却从那双不耐烦的眸子中嗅出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杀意。

      “洛卿卿早就死了。”他冰冷地说着,“祝萝,别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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