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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弯月之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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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逑不在,卫琅独自一人出去玩。
说是出去玩,实际上也不过是绕着剑峰走走。
在剑峰休养的这几天,卫琅看出来了君逑是什么处境——实在说不上好。明面上的剑峰峰主,手下只有小猫两三只,连个随从也没有。剑峰峰外都是监视剑峰的人,一天一换,看守自以为严密、被发现仍不自知。
除此之外,卫琅还打探了不少消息,得知了君逑在整个归一宗的风评。
“不重宗门情义”“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说法都有。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卫琅随意地坐在剑峰的小溪旁,将手放入了溪水中,午后的阳光射下,溪水清澈明亮,银针般的小鱼从他手指间穿过。
银鱼与溪水的光辉在他眼底汇聚成一条光之河流。
旁边的小弟子叽叽喳喳:“君长老对你好吗?要是有不好你一定要和我说,我让我爹给你撑腰,虽然我爹不让我找你玩,但只要我要求,他一定会帮忙的……”
这小弟子是卫琅不久前刚刚认识的,身份不一般,是归一宗十二座主峰之一峰主的儿子。他到剑峰来,不过是出于好奇,被剑峰的阵法挡在外面时,卫琅却温和地接待了他。
几分刻意、几分无意,卫琅和他打好了关系。很多的事情卫琅都是从他那里了解的,他知道小弟子讨厌君逑。
然而,此时,卫琅在他面前却微微弯了嘴角,说了几句真话:“君长老并不是坏人,而且他对我很好。”
小弟子:“诶,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他对你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真看不出来,他对你还不错啊。”
这话说得……
“没有任何人是要理所当然对别人好的。”卫琅沉吟,“而且,早些时候就发现了,你们怎么这样讨厌君长老呢?”
卫琅的直白反而让小弟子不适应,他陷入沉思,几乎是复述了旁人的话:“……因为君逑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完全不在乎宗门利益啊……哦,对,他和前宗主……”
小弟子添油加醋:“我跟你讲,你不知道,前宗主那么对君逑,可是他是怎么回报的呢……”
卫琅偏头,他着实认为对方的评价太过苛刻,却没有立刻言语,只继续自己在听着小弟子的话。
在归一宗,卫琅所听到的不少乱七八糟的传闻中,最有意思的就是关于君逑和前宗主的。小弟子说得无心,把从各种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倒得一干二净,他的记性不错,而卫琅的分析能力也恰恰很好。于是他能判断得出来这些传闻几乎用各种的方式暗示,暗示君逑与前宗主之死关系匪浅。
“那个时候,君逑站在前宗主的棺木前,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小弟子阐述:“和爹爹说的一样,君逑拥有那么多的资源,用了宗门那么多东西,受前宗主的恩惠。可却根本不知感恩,毫无作为,只会挥霍……”
“我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弟子皱着眉说,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形容他对君逑的厌恶来源,便再度这样重复。
卫琅在小弟子停顿间插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许在性格、在为人处世方面,君长老有他的问题,但就你们而已,也决不能从有无宗门贡献的角度批判他。”
小弟子不解:“什么意思?他难道有帮宗门做什么吗?”
周围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果真巨大。
卫琅同样略有疑惑地反问:“他替你们一剑震退十万妖兽,难道不是莫大的贡献吗?”
小弟子瞪大双眼。
他必然知道那一次的战役。
因为即便是被迫过着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生活的卫琅,也听闻过君逑四十年前的事情。
这不是任何人以任何一种方式能够抹去的。
四十年前,临渊女帝登基后血腥执政的弊端初显,反叛者操纵着未修炼出灵智的妖兽组成兽潮袭来,声势浩大,动摇了临渊将近半个根基。临渊女帝用苍木令要求归一宗援助。归一宗墨小宗主派出君逑前往支援。
当时没有任何人认识到,剑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峰主究竟拥有何等力量。
他仅用一剑便震退了十万妖兽,传闻所有妖兽都死于他的剑下,没有一个幸免。血色将临渊连绵不尽的白雪都染成了艳红。腥臭味笼罩临渊半月不散。
卫琅所见的蛛妖,也不过分魂出逃而已。
那一剑稳定了临渊的政权,也成就了君逑此世第一剑修的名声。
而那一战被命名为弯月之战,据传闻,便是因为君逑当时斩出的那一剑,光辉近似弯月。
煌煌剑芒,不只迷了女帝的眼,还迷了被他斩于剑下的妖兽的眼。
卫琅想起在那个石窟里遇到的蜘蛛精,她的执念、她的爱慕与怨憎,又想起君逑本人在归一宗遭遇种种而无动于衷的情态,轻声叹息。
可是君逑不在意的,他不能不在意,对方给予他的,他有所感知,也愿有所偏颇。
小弟子支吾着:“可、那、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什么是理所当然呢?”卫琅再度困惑,“而且这不是理应与否的问题吧?”
就卫琅最近于归一宗了解的归一宗历史,从启明历七千年来,归一宗已有衰败的迹象了,只是凭借强大的势力与弟子资源支撑而已。四王朝无不想从瓜分这块肥肉,又没有一个人能独吞。于是僵持至今。
而君逑那一剑,几乎是直接建立起了归一宗即将逝去的威名,展露了归一宗的最高战力,震慑了世人。君逑本人作为归一宗的代表传颂于说书人口中,使归一宗声名更显。
“难道有谁在归一宗的贡献可以抵过君逑这一剑吗?如果没有,又凭什么指责他呢?”
小弟子一时间卡壳,他两度说不出话来。
卫琅陈述:“所以我很奇怪,你们认为君逑究竟应当如何,才会对现在的他不满?”
要他如何?
小弟子想起周围人的话语,想起父母的勾勒。
当然是要他一心向着宗门,要他拼命为宗门做贡献,要他……
“他应该成为一个宗门的傀儡,一个全心全意的宗门木偶,对吗?”卫琅看出了小弟子的想法,轻声问。
小弟子被卫琅问得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这就是墨小宗主想要的吧。
卫琅见到小弟子的表现,再度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只是倦怠地摇了摇头,指尖轻点水面,又没入水面。
这位墨小宗主,想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宗门?
这样的、不顾一切地抹黑君逑的名声,仿佛生命中只有这一件事情。而宗门对于他,则是手中的工具。
趋炎附势者看出他的想法,愿意装作不知帮助他;不明所以者当真以为他为宗门着想。
他的权术与阴谋诡计也许相当不错,可光凭这些,可以支撑起归一宗这样一个硕大的、迫切需要改变的宗门吗?
卫琅想,这些远远不够。
小弟子咬唇,满心纠结之间又生出一个想法:也许,君长老真的真的没有那么不好……以前是他误解了。
“阿琅。”君逑的声音传来。
小弟子和卫琅一齐转头。
君逑逆光而来,浅笑着。
小弟子神情复杂地冲眼前的君逑打了个招呼:“君长老好。”
他打完这个招呼,不知以何种姿态面对君逑,就匆匆地起身,跑开了。
卫琅见到君逑却没有起身,只是从容地向他打招呼:“君长老。对了。幻峰峰主芷薇曾向我询问你的踪影,并且告知我,如果见到你,告诉你,她在竹林那里等你。”
告知了这件事,本来以为君逑会急匆匆离开,但没想到君逑只颔首表示知晓,然后走近。
日光明媚,微风吹过,溪水粼粼,一片一片,折射着光芒。
君逑坐到卫琅身边,看清了溪底银针般穿梭于卫琅手心的鱼儿。君逑学着卫琅把手放在溪水里,不同的是,君逑手中运了点灵力,小鱼立刻全都聚集在君逑的手心,远看来,像是一片白色的流动的锦绣。
君逑握住卫琅的手,小鱼便也追逐起了卫琅。
君逑问:“喜欢吗?”
卫琅望着这片流动的锦绣,愣了愣,才回答:“喜欢。”
于是君逑松开了卫琅的手,撤去了灵力,想要让卫琅自己调用灵力。
但卫琅却没有用灵力。
原本追逐的小鱼,自然而然地散去,再度自由地在溪水里游动,穿过了卫琅的指尖。
君逑看着这一幕微微蹙眉,默然不语。
两人之间静坐了很久。阳光在溪水里流动,静谧而安宁。
君逑忽地开口,打破了静谧:“我找齐了药材。”
卫琅怔住了片刻:“辛苦君长老了。”
“不算辛苦。等我先调和一下你的身体,我们就可以开始药浴了。”
“嗯。”
阳光打在身上,微醺而舒服。卫琅微微仰头,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像午后小憩的猫。
又过了好一会儿,君逑再度开口:“你不必如此。”
“君长老指的是什么?”卫琅反问。
君逑看了眼卫琅,眼中隐隐有些无奈,卫琅在明知故问。君逑说:“宗门里的人。你知道的,我不在意他们的评价。”
君逑何止不在意他们的评价,他就是不在意他们。
君逑的意思很清楚。他根本不在意,所以卫琅没有必要为了外界的评价这样忙碌,为了改变他人对他的看法而谋算。
“君长老不在意,可我在意。”卫琅打断了君逑的话,低低地咳了一声,垂眼,阴影落在眼睑。
说实话,他没想到君逑会察觉到人们态度微妙的变化。但他想起君逑研制药方收集药材时的专注,也想起他在给自己煮饭时的应心得手,便又抬眼,专注地向他解释:“无论你是否会成为我的师尊,你这样对我,我自然不能任由旁人污蔑你。”
他说这句话的口气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生来就应当如此。
明明卫琅自己不是在意旁人评价的人,却还是为了君逑去试图改变他人的评价。
君逑不明白。对他来说,几乎世间所有事物,抽象的、具体的,都不重要。因而不能理解。
可卫琅的眼底平静,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任何不对,他用这样的平静包裹住了君逑。
君逑于是忽然模糊地认识到了一点:卫琅好像比他更懂爱。懂得怎样爱一个人。懂得什么样才是爱人。
君逑的指尖不自觉颤抖了几下,他停顿片刻,将卫琅的手从池水中拿起。
卫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君逑。
君逑注意到了他方才的咳嗽声,言简意赅解释:“水凉。”
卫琅抿了抿唇,任由君逑将他的手擦干。
卫琅望着君逑。从卫琅的角度看,哪怕抛弃个人立场,君逑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尽管他有一些不通俗事,但万万没有归一宗传闻妖化的那样自私自利。
然而越相处越发现,君逑在归一宗是怎样得被人看不起。
这样的事情简直荒诞。更荒诞的是当事人的毫无作为。
他究竟知不知道呢?
卫琅本以为他不知,现在却又生了另一种想法。他困惑,便开口了:“君长老知道你在归一宗受到歧视吗?”
“知道。”君逑的回答很流畅,没有停顿。他的神情如旧,云淡风轻。
卫琅望着他的表情,终于肯定,君逑并非他最初所想,因为对感情的迟钝而忽略恶意,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其他人对他的恶意,如他所说,他只是……不在乎。
因为不在乎,他可以漠视这一切。
卫琅的声音更低了,他问:“那么君长老知道为什么吗?”
君逑停顿片刻,颔首:“大概知道。”
卫琅的问题颇为不依不饶:“什么是大概知道?”
君逑回答:“我知道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但我至今不能理解为什么。”
“那么君长老能告诉我吗?”
君逑没有回答。他想起了来找卫琅之前遇到的场景。
那时君逑沿着台阶向上走,分明夏天才刚刚过去不久,树上却已经出现了枯黄的叶子。
杂役开始无所事事地扫落叶,拿着扫帚抬头,见到君逑虽然不自在,还是向君逑打了招呼。
看到杂役躲闪的眼神和稍有尊敬的样子,君逑猜到是卫琅在中间调和过。
然而相较于之前那样看似举步维艰的处境,在这更和谐美满的环境里,君逑感觉到了一种悄无声息的威胁感。
这种悄无声息的威胁感远不是其他人能给他带来的,而是无形之中、冥冥之中形成的一种“势”。
君逑平静地走过树下,似有所觉地往上看。
恰一阵风吹过,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有一片从他眼前直直下坠,君逑不曾理会,树叶却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脚下,他踏过,叶片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那悄无声息的威胁感,就像秋风将叶片吹离枝头的瞬间的那个角度,就像叶片偶然破碎的那种氛围。
非人力所能形成,非人力所能抗衡。
只在一瞬之间形成。
君逑清楚,这股“势”,在他欲收卫琅为徒时出现,在卫琅称呼他为师尊的那一刻成形,时至今日,已然越演越烈,就差一个引子,便能点起燎原野火。
有什么东西要他的弟子一生孤苦伶仃,要所有亲近他的人纷纷远离。
*
此刻,君逑望着卫琅,却对那即将升起的燎原野火毫无所觉般,弯弯嘴角:“好,我告诉阿琅。”
“只要阿琅答应我一个愿望。”
卫琅疑惑:“什么愿望?”
“我想要阿琅成为我的弟子吧,我愿向天地号召,请你和我一起把名字刻到剑峰的石壁之上吧。”君逑神情专注而认真地望着卫琅,“只有这一个愿望。”
“不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