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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广漠寒(一) ...
小时候上官黎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以身试毒药那都是小事。有一次他猫在雪里埋伏了三天险些把自己冻死,还是穆长清觉得不对,发动全村找人才在雪里把他挖回家。还有一次他做了个同归于尽的机关,要不是楚旭身怀绝技还对他早有防备,两人都得折在他那个“毒针万花筒”里。
那时候他什么出格的事没做过?穆长清总追在他屁|股后边骂他混账,骂他冒进,骂他不要命。
然而不论他想出如何诡谲的招数,站在他对面的强大“敌人”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化险为夷。那双冷眼俯视着他上不来台面的小伎俩,运筹帷幄之间,仿佛洞穿所有,仿佛总有对策。
可如今他知道了,那不过是假象。
在他所识之人中,若要挑出一个最混账,最冒进,最不要命的,那一定是楚旭。
最恼人的是,那人目空一切,还习惯了独断专行。
上官黎已经吃过一次亏,要还上当他就不配索要那人的一辈子。
他是真的生气,可他也深知那人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只能压下火气好好说,指望好歹能在那顽固的冰川上敲出一条裂缝来。
“楚子晴,你觉得我就这么好骗吗?”上官黎问。他侧过头去,看着对方那张精致清俊的侧脸,“你说要大家一起进传送结界,但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走,对吧?”
楚旭不看他,刻画铭文的手亦没有停,好像没听到似的。
“把我们送走了,你留下,然后呢?”上官黎没等到回音,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这次躲过了,还会有下次。下次能有幸逃生,还会有下下次。人活着,总不能一直逃。所以啊,总得有个人,去做这了结。”他顿了顿,眼里露出几分苦涩,“你又想单枪匹马去做这个人,是吗?”
六年前,他毅然以孤身守孤城,去打那场注定打不赢的仗。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打算一个人去做那只撼树的蚍蜉。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靠不住吗?”上官黎神情疲惫地盯着他恨了半辈子,然后刻在了心尖儿上的人,话语里带着失落,还有那么一点委屈,可下一瞬却又因忽然掀起的怒气狠厉了起来,“楚子晴,你听好了。你要是再敢丢下我一次,碧落黄泉,我必追着你去。你说好许我一辈子,就是正儿八经的一辈子,谁多走一步都不行!”
信誓旦旦砸向沉默,荡起的回声仍是沉默,只有刀尖划过石板地的声音。
上官黎叹了口气,忽而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楚子晴,你怕死吗?”
半晌,终于有了回应。
楚旭:“不怕。”
“巧了,我也不怕。”
刻画铭文的刀尖一滞。楚旭抬头,对上一张笑脸。
“终于肯看我一眼了?”上官黎眼里的愠怒不见了,只剩满目温柔,“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那你为何要怕跟我一起死呢?”
那语气甚是轻松,好似他二人谈论的并非生死,此刻也并非被大军围困在戈壁之中。他依旧是那日地狱谷小院外大树下的年轻人,用清澈的眼神真挚地问那人可愿与他“共今生”。
他许多时候后悔得很。上半辈子他就没同这人好好说过几次话,所以下半辈子,他想跟他好好说。
上官黎看入那探不见底的眼眸里,神情郑重:“楚子晴,这一次,让我站在你身边,好不好?就算要死,我们一起,好不好?”
眸中有风起,有风停,其间泛起一丝涟漪,隐入深处。目光落回地上的结界法阵,刻画铭文的刀刃又重新动了起来。
执刀的人道:“随你。”
上官黎弯了眉眼,又听那人道:“长清那边你自己去说。”
他满心欢喜地答应:“包在我身上!”
上官黎心情愉悦地回了后殿,一眼看见了靠墙坐的穆长清。
那人身上明明如月的温婉总是这般神奇,即使是这破落庙宇,有他在的一隅亦显得格外明亮。
上官黎见肃庭正取来水壶递向穆长清,于是上前一步截了胡。他并未将肃庭那里抢来的水壶递过去,而是解下自己腰间的那个拔了塞伸到穆长清面前,笑着道:“水有什么好喝的。马上入夜了,天凉,喝点酒暖身。”
肃庭:“……”
水都嫌带不够,你还带了酒?
穆长清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接过去。
上官黎看向肃庭,不甚在意对方已经溢于言表的不满之情,“帮我个忙!”也不管对方答没答应,他从怀里掏出那把随身的匕首扔过去,“你去把这个给你楚师叔,就说是我的聘礼。”
肃庭整个人僵住,半晌反应过来又将匕首扔了回去,“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可话才说完,那匕首又被抛了回来……
上官黎瞪他一眼:“你见过下聘自己去的?”
肃庭一时无言,心中腹诽:那我也不是媒人啊……
上官黎好似看透他的心思,笑容灿烂:“你不是媒人,但算我半个亲人。弟弟去给哥哥下聘,合礼!”
上官黎骨子里是个厚脸皮的,从不吝惜打感情牌,搬出“亲人”二字,还怕他那傻师弟不答应?果不其然,肃庭被他一句话将后路堵死,沉着一张脸往前殿去了。
穆长清喝了口酒,听见上官黎在他身边落坐,于是问道:“说吧,把文修支开,你有什么事儿?”
“我哪儿有支开他。”上官黎苍白辩解,觉得这个师父也不好对付。
“那难不成你是故意膈应他?”穆长清悠闲地晃了晃壶里的酒,想听听还有多少。
“我膈应他做什么!”上官黎坐得躬身驼背毫无正形,趁空档将酒拿过来自己喝了一口又乖乖塞回去,“长清师父,跟你商量个事儿。明日你与文修先走,我跟子晴之后再去找你们汇合。”反正以穆长清通透的心思说不了几句就会被猜出来,他也不绕圈子,干脆单刀直入。
穆长清眼里有什么一晃而过,浅笑滞了一瞬又恢复如常,“真是商量?”
上官黎破罐子破摔,坦言道:“也不算是。”他挪了挪位置,正对着穆长清,“常厉也好雷冲也罢,他们都是追在我屁|股后面跑。我跑了,他们还会跟过来,麻烦死了!长痛不如短痛。再说了,知道你们安全,我才没有顾虑。”
“你嫌我和文修拖后腿了。”穆长清平静道。
上官黎笑笑地看着那双白眸,“可不是吗!”先前他被穆长清以苦情戏将了一军,这回他不上套了。
穆长清听得出那是玩笑话,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却许久没有回音。
上官黎又将话接起:“其实嘛,就是没必要。把你们先送走,这边事情一了我们马上脱身,先后脚的事儿。”
没必要什么?没必要一起送死?
把我们送走了,真气大耗你们如何脱身?
穆长清心里的话终究是没有出口。他脸上的笑意浅了些,点头道:“好,听你的。”
应允来得太快反倒让上官黎慌了神。
这就答应了?他准备了一肚子安慰劝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穆长清:“怎么了?”
穆长清一声询问将上官黎拉回神来。他试探着问:“长清师父,您没生气吧?”
穆长清笑了:“我该生气吗?既然你已经安排好了,按你安排的去做便是。”
上官黎:“哦……哦。”
上官黎正值无所适从之际,肃庭却回来了。只见他眉头紧锁,边走边盯着手上的匕首出神。
“你怎么又拿回来了?”上官黎问,心里忽的有些忐忑。
不会是某人不收吧……
肃庭闻声抬头,看向上官黎的眼里尽是疑惑,“你这聘礼……不对啊。”
幽暗里四人围着天顶漏下的那点月光席坐于地,中间是上官黎那把精致的匕首,刀柄被拆开了。
上官黎盯着父亲的遗物,心境有些复杂。
机关一术上他与肃庭师出同门,可他一门心思钻研那些要人命的玩意儿,在锻器造物上他委实比不上他这个小师弟。这匕首他一直随身携带,却从未觉有异。
可有些事情,犹如冥冥天注定。
如果他们没有遇到风暴,如果楚旭没有用花铁匕首来当定身的锚,如果他没有看到花铁匕首刀刃上豁开的口,如果他直接将东西交到了楚旭手里,而不是因为想单独同穆长清谈谈所以借此为由支肃庭去“下聘”,如果肃庭没有踟蹰再三而是干脆地将匕首送了出去,那么这里头的秘密还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上官黎几乎要认为是他那连个衣冠冢都没有的爹在天上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马上就要摸到棺材板儿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显了灵。
话说先前肃庭被上官黎诓去“下聘”,走到前殿才回过神来,聘礼都是男家下给女家的。以楚师叔的性子,这“聘”……真的能下?
他犹豫着心里犯了嘀咕,盯着手中匕首反复掂量。就是这一掂量让他觉察到了“聘礼”里的不对劲。
上官黎交到他手中的匕首做工精致,材质极佳,刀柄由紫宁金所制。紫宁金稀少昂贵,最早源于南疆紫宁乡,因而得名。
这种金属坚实耐用,又有韧性好塑型,再加之不容易导热,传言即使在冰天雪地里放上半天也不会冻手,因而早年常用来做些盛放食物酒水的贵重器皿,用作刀柄其实是这几十年才有的事。据说江湖许多名士都会重金求取紫宁金为新锻造的刀剑作柄。
但紫宁金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重。
所以当肃庭一眼看出刀柄材质却发现其重量与材质不符时,才会起了疑。他找到上官黎将刀柄拆了,发现内里果然中空,空心处是一管布卷,展开来巴掌大。
那是一张舆图。
上官黎只看了一眼就变了神色。他将舆图递给楚旭,后者接过来,眉间微蹙,同样一言不发。
穆长清看不见,却也能察觉到气氛不对,“你们好歹照顾照顾我这瞎子,能不能有个人告诉我你们到底找到什么了?”
肃庭看其他二人似在沉思,于是将舆图上画的内容跟穆长清详细描述了一遍。穆长清越听越心惊,等到肃庭说完,他仍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布防图?”
上官黎面色凝重,点头道:“是的,常厉叛军西境的布防图。”
不怪穆长清讶异,他此刻心中也是排江倒海。这份震惊不仅来源于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能证明常厉谋反的证据就被上官仪藏在了这小小的匕首里,更是因为从布防图上来看,常厉私兵据点远不止他们在东境密林里见到的那些。
大将军的布局,已经遍布整个东境。
这还是近二十年前的布防,当想如今……
若皇帝真的起兵平乱,不止白虎军常驻的边境,整个东境都会陷入战乱。
邻国之中,最有实力与渝国一较高下的就是东尧。东境与东尧接壤,东境乱了,谁能保证东尧军不会一路长驱直入,直捣皇都?
难怪钱文景宁愿和常厉同流合污也不愿撕破脸皮同他正面一战,也难怪当年上官仪不惜丢掉性命也要将布防图拓下来送出去。
上官黎终于明白钱文景为什么那么笃定常厉不会反了。因为如果大将军要反,他早就可以反了!
“你打算如何?”穆长清问。
求而不得的线索突然坠落眼前,可怎么用须得谨慎。但上官黎只思索了片刻便答道:“计划不变。长清师父,还要麻烦您将这舆图带出去,交给齐王殿下。”
说罢他将舆图卷好,重新放入刀柄后装上刀刃,确定匕首完好如初才交到穆长清手上。穆长清接过来直接递给了肃庭,“你收好。”
平日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穆长清也经常交给肃庭保管,可这回肃庭却不敢接了。他有些不安地看向上官黎。
这家伙做事情什么时候晓得看自己脸色了?
上官黎忍俊不禁:“长清师父要你收好你就收好。”
肃庭看了眼匕首,正色道:“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肃庭话未说完就被上官黎打断。后者敛去笑,少有地正经了起来,“但你记住,东西再重要不及人命重要。明天护好长清师父和你自己,关键时候要是这东西能救你们的命,别不舍得给他们。”
肃庭闻言一愣,继而眼里闪过些什么,嘴上却道:“那是自然,你少操这份心。”他顿了顿,有些犹疑,“可……齐王殿下真的可靠吗?”
上官黎莞尔:“再不可靠也比雷冲可靠。放心,于情于理,他都会帮我们。”
举着舆图在雷冲面前与常厉正面对峙不失为解燃眉之急的一种方法。然而雷冲这人他还摸不准。
虽说赤衣卫只为皇帝做事,应当不会同钱文景一样中途倒戈,但此时让常厉知道了自己的底牌他总是不放心。不如交给齐王。
如果齐王置棋得当,借此让皇帝相信当年上官仪送出来的是舆图而不是御旨,那他也算是顺水推舟,还了齐王为他入皇都的人情。
楚旭半晌没开口,此时却问了一句:“给你的传信木牌可还能用?”
一句话提醒了上官黎。他笑道:“还是子晴想得周到。”
上官黎从怀里摸出传信木牌,上面的铭文覆着一层微弱的亮光,虽然灵气已是极弱,却还能用。
他飞快地在上头写下了两句话:让齐王拖住。等长清入都。
第一句逐字亮起,然后没入铭文。可第二句一个“等”字才亮,铭文忽闪了一下便灭了下去!
传信木牌至此寿终正寝,也不知道到第二句话传过去了没有。
上官黎哑口无言,一想却又释然了,好运气总得留着点儿,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他笑道:“无事,潇潇那丫头聪明,会看着办的。时候不早了,先休息。文修你折腾了一天也没歇,你先睡。还像昨天一样,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
前殿里肃庭依着近门的那面墙而坐,望着殿中央的神像出神。他刚同上官黎换了班,长夜还漫漫。可他还没坐多久,穆长清便来了。
肃庭:“师叔?”
穆长清笑笑,“睡不着,过来坐坐。”说罢在对方身边坐下。
肃庭连忙道:“我去给您拿毯子。”
他欲要起身却被穆长清拦下,“不冷。你就陪我坐一会儿。”
肃庭乖乖坐好。他十三岁时与身边这人相识,地狱谷被焚后在皇都相依为命也有六年了,可每每同处,却还总是有那么一丝紧张。
他注意到穆长清手中正摆弄着一朵木雕花。那是昙花,可惜没有上色,如若不然必定栩栩如生。
肃庭眼里蓦的闪过一丝失落,轻声问道:“师叔可是想念师父了?”
穆长清一愣,但很快便猜到了对方此问的缘由。
“是啊,是挺想他的。有时候还真是羡慕你那死鬼师父,当年在地狱谷我要是与他一同去了倒是省心。”
他失焦的眸看向虚空,转动着手中的木昙花,面上浅浅的笑容却带几分寂寥,“有一年我跟你师父师叔一同赏月,酒正喝着忽的旁边的昙花就开了。我惋惜花开不易,却只得片刻芳华。谁想你师父次日便雕了此花给我,说什么‘一朵花没那么矫情,想开多久开多久。’”
肃庭垂下眼道:“师父雕的这昙花是真的好看。”
“喜欢?”穆长清忽然问,未待对方回答他便将花扔了过去,“喜欢就给你了。”
这一举动猝不及防,肃庭愣怔着一时间错过了回绝的机会。他看了眼手中的木雕花又看了眼穆长清,终究是没有说话。
戈壁滩上明月郎朗,却难照进经年的古庙。这夜,古庙中的人都睡得格外地沉,哪怕是守夜的人也未能与睡魔抗争。
纤细修长的手指伸进包袱,拿出一张面具。那面具青面獠牙,在幽幽夜色中尤为可怖。
轻柔的脚步走出后殿,路过前殿歪头堕入梦乡的守门人时停了半刻,又继续朝门外走去。他在开门前将那面具覆于脸上,跨过门槛,然后将事先备好的东西安置在了门内侧。
临关门前,他又看了眼不远处靠墙酣睡的青年,面具后的嘴角轻轻抬了一下。
我念的,又怎会是你师父呢?
穆长清关上庙门,转身信步走至石丘前。下边一众兵士一见那面具都顷刻变了脸色,纷纷举起枪剑,转眼杀气腾腾。
穆长清将面具摘下,月下清冷俊美的面容上一双白眸似笑非笑,寒意如刀。若是上官黎还醒着见此情景,断然不会相信他温婉儒雅的长清师父身上竟然也会有这般杀气逼人的时候。
穆长清话说得并不算响亮,却刚巧够石丘下的人听见——
“在下楚旭,想同常将军做笔交易。”
阿黎瞎了前半辈子,终于看清他旭大是什么人了。这回表白深情不?
可我们长清啊,你又要做什么呢?
这章字数感人,求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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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广漠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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