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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天马与乔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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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阳新历228年,革命派副手费米尸骨未寒,银眼家族已全盘没落,乔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里,脱下外套,炮火与鲜血的味道久久未散。
他让战战兢兢的女仆回去,说先不用她伺候,自己能处理伤口。然而女仆一走,白阳少爷的伪装就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无力地垂下脑袋,双手掩面,沉默地哭泣着。
门外走廊,天马遇见女仆,没有询问二三,就朝乔霖的房间走去。他听说了乔霖杀死费米的事情,这是乔霖第一次亲手杀人,第一次嘛,谁都有这个过程,万事开头难,何况……是杀人呢……
不知实情的天马暗自道。
距离上位白阳高级军官已有两年,天马的肩上多了两颗金星,他办事利索、心思谨慎,手法残酷而一招毙命,为了完成任务在所不惜。他是白阳最看好的一名军官。
他敲了敲乔霖的门,乔霖不用猜也知道,现在只有天马会在城堡里出现。他整理好仪态,叫天马进来。
天马进门行礼后,调动记忆脑传输文件,告诉乔霖这场大战后还需处理的地方,许多公事,他不敢怠慢。
他看见乔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接收了文件,说了声知道了,并请自己离开。
那时的天马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想着离开,他看着面色苍白的乔霖,突然心生怜悯——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仅仅因为是公爵之子,就要被拉进战争之中,就要被迫学会手刃他人。天马想起自己年幼调皮的弟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乔霖见他没反应,语气加重,吩咐自己先离开。天马是个守规矩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便告退了。
然而,第二天后续工作进行时,天马又在乔霖的脸上看到了难色。
银眼家族的信仰团体太大,工厂处仅是一部分,还有许多小枝小叶散步在世界各处,乔多全命令白阳高层清扫一遍后,把家中信奉蟒穆、装有蟒穆雕像的人都拉了出来,全部推到焚烧室中准备处决。
而处决他们的人,正是乔多全的亲儿子——乔霖。
他才刚刚沾上一条人命,心里还没能接受,转眼又要他亲手处决这么多异徒。公爵推动少爷成长的方式是残酷的,就像拿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走入刀光剑影、冰冷锋利的世界。
天马站在乔霖身后,看着少年因痛苦而颤抖的双肩,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深知剥夺生命是什么一种滋味,这并非狂热的快感,而是深刻的罪恶。
每奉命杀死一个人,就好像杀死了内心的道德;等到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时间无情的百般冲刷后,内心飘摇的道德又重新生长,然后又去杀人,然后又磨灭道德……周而复始,直至麻木。
天马看见比他几轮的高级军官,他们眼里,也只有麻木罢了。
他知道自己往后也会成为这般人,但自己所做这一切,目前只是为了让弟弟过上快乐的生活,只是想让他作为边缘人,平凡地在边缘城生活而已。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给他更好的条件。
——既然我以后都要成为这种人,既然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天牛,我杀多少人都没关系。但是,我不想让年轻的孩子也经历这些,至少现在是这样。
天马决定接过乔霖手中的刀。
一路走来,他顺风顺水,没摔过什么跟头,故而他自作主张,提前了信徒们的死期。他趁乔霖睡着,跑到焚烧室中,摁下了按钮。他至今忘不了那些人痛苦的嚎叫。
——如果乔霖少爷听到这种声音,他会怎么想?他不该经历这些的,至少这个年纪不应该。
然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愚昧的勇气付出代价。
天马的举措很简单就被上面发现了,乔多全从乔霖手下收回天马,无论儿子怎么辩解、哀求都无济于事。
白阳密室内,军人们动用各种手段对天马施以重刑,有的只是按命令行事,有的早看他身居高位而不爽良久,“公报私仇”了。
天马还剩一口气时,白阳的人又把他救了回来,最新的医疗科技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毕竟肉眼无法看到内心的。
天马带着一副完整的躯壳,和一颗灰色的心,在乔多全的命令下,重新回到了乔霖身边。他不说什么,但心智早熟的乔霖猜得出来,那个时候,少年已经很少喜形于色了,甚至人格都有点往“标准白阳军官”倾斜。
他没对这名下属说什么,但他至少知道,他必须变得更加强大——自奈保子死后,他第一次觉得在这乌托邦似的白阳城内,也有他想真心守护的人,不是那种表面上对群众所说的、虚情假意、应付父亲的“守护”,而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希望他能不再受伤害的“守护”。
乔霖开始逐渐意识到身为白阳公爵之子的责任了。
…………
但是,天马的行动却超出了乔霖能守护的范围。两年前,在维护红灯区秩序中,他不仅爱上了一名红灯区女人,也偶然发现了白阳不为人知的“情|色链条”,通过弟弟天牛的配合与爱人玛格的帮助,他拿到了乔多全与池字交易的视频资料。
——先前无论怎么请求,都无法使您心软放我自由,那么,如果拿这份情报……
于是他将计就计,把视频压缩成高加密文件,发送给了乔霖。
乔霖顺着一查,查出一大串灰色交易,查出无数恶心龌龊的拍卖现场。少女的□□任人践踏,她们的灵魂无法安息。
乔霖在天马的暗示下,开始着手调查红灯区一事。这一查不得了,铺天盖地的肮脏交易令人作呕,乔霖虽对父亲的工作略有怀疑,但还是难以相信白阳会做出这般事情。他决定向天马问个清楚,却发现天马关闭了记忆脑通讯功能,但定位芯片还显示在红灯区。
正准备把他抓个正着,这边的战争就打响了,他听说黎沃将带头炸毁灰钢墙、攻入白阳城内,前后矛盾时,他还是选择了先去会会黎沃,便下令其他军官把天马抓回来,关他几天紧闭,同时封锁了他的记忆脑权限。
一切都在按天马的计划进行。
天马坐在禁闭室内,想了许多从不顾白阳制度、为乔霖杀掉第一批死囚犯开始,天马就察觉到自己与其他军官的不同之处了。他虽然行为受控,可思想和情感却是自由的;他虽日日按照要求注射静心草药剂,可只要一见到玛格,他的心脏还会不受控得剧烈跳动。
他只恨自己是个白阳人。
这名军官不断地请求乔霖让他辞职,让自己跟一名边缘人远走高飞,可乔霖一再反对,并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天马一再请求,甚至还接下了白阳不少杀人工作——大多都穷凶极恶、艰难险阻,但能拿到不少功绩,有了牌面。
天马花了快一年的时间,升到了四星军官,现在所有白阳军团里的军官、士兵都敬他畏他,视他为洪水猛兽了。这个男人的人际生活圈里,好像只有玛格、天牛和乔霖三人,他们三人组成了他喜怒哀乐的全部。
天马以为这种荣耀就能换来乔霖的“垂怜”,可他大错特错,一年后再次上书请求,乔霖对待他却愈发冷漠,甚至十天半个月不愿见他一面。终于,矛盾爆发,乔霖狠心地告诉他:“你是不可能跟那个边缘人在一起的。身份不同,怎么能善始善终,简直荒谬!”
他二话不说,开始与自己最亲近的下属“冷战”——想起乔霖少爷不成熟的样子,天马这时才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就算这样,天马也没有放弃,他一定要为自己的自由努力。玛格和天牛是自己最亲的人,他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他也莽撞地认为,乔霖同许多白阳人不一样,他一定能理解自己,他一定没有这么冷漠无情——天马在他手下做事多年,一直把他当弟弟看。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最后的底牌:两年前在红灯区拿到的视频资料,他决定要将其发给乔霖,乔霖收到后一定会去调查此事。
天马也陪在乔霖身边数年了,看着他从少年长到青年,他觉得哪怕他俩还在“冷战”,少爷表面冷冰冰的,其实他有着与白阳格格不入的“正义感”,一定会去调查的——也不知这荒诞的人格从哪儿学来。
天马知道弟弟天牛是革命派副手鼠耳的徒弟,因此他有能力、也有信心,通过这些游走在巴底律世界各个角落的情报分子获得消息。同时,他也是真心想帮助红灯区的女人们。
他总觉得帮助了她们,好像自己才能跟玛格更加平等地在一起。尽管那些人并不是玛格,也跟玛格没有血缘关系。
他在禁闭室内,通过记忆脑编辑着请求书,一写写了铺天盖地几百封,但因为权限封闭,他没能发出去任何一封。
他在请求书中提到情|色链条的相关信息,并提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如果乔霖少爷应允放自己自由,他便可将更多的情报传达给他。
半个月后,灰钢墙一战偃旗息鼓,战后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乔霖这才释放了天马。于是第二天,马不停蹄,他便主动召见天马,跟他详细谈论了这件事情。
“这些视频,你怎么得到的?”
乔霖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会客厅的墙壁上投影出数个文件,他随机点了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乔多全与池字交易的画面——他们身旁,是许多被关在牢笼里的少女。
天马单膝下跪,低着头说:
“我的线人,少爷。”
“谁。”乔霖问。
天马知而不语。
“你应该知道,所有白阳军官记忆脑的控制权在乔氏家族这里,我想查,自然能查得到。”乔霖示意他不要隐瞒。
但天马死活不说,甚至有点“气定神闲”的样子。
乔霖瞬间明白了——铝脑人,为什么天马丝毫不担心白阳去查他的线人,不是说明他的线人有多厉害、藏得有多深,而是说明白阳根本查不到这些人,他们本就是巴底律世界被放逐的人。
他们是铝脑人。
乔霖看破不戳破,他淡淡地盯着他,沉声说:
“你在打什么算盘。”
天马依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诚恳说:
“半个月前我已经请求过了,希望您放我自由。”
天马这时抬起头了,他静静地与乔霖对视着,道:
“作为报答,我会给予您更多有关红灯区、白阳城‘情|色链条’的情报。少爷,您知道您是公爵之子吧?”
乔霖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从那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旋涡。这时他才意识到:天马的本质还是白阳人啊……
白阳人,从出生起,就要和阴谋诡计、猜疑揣测共度一生了。
天马戳中了自己的痛处,他仿佛在说:你看,你是公爵的儿子,你亲手调查此事,更加容易暴露;而我有个白阳完全不知道的铝脑人助手,他们可以成为你的“刀”,帮你杀掉家族肮脏的历史。只要你放我自由,只要你承认我与边缘人的爱情。
可天马怎么知道,那时的乔霖怎么能承认跨越阶级的爱情,他深陷在暗无天日的恋情中,已经苟延残喘许久了。
乔霖封住了天马记忆脑的许多权限,天马也不再对乔霖多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两人不欢而散。
后一天清晨,天马拿出一本笔记本:那是这两年来,他联合玛格、天牛搜集的关于情|色链条的情报,为了防止储存在记忆脑中被人盗窃,他便用手写体写在笔记本中。
现在乔霖封了自己记忆脑权限——包括运输功能,他根本不可能将其投递过去,好让乔霖再看一眼有关资料。
奇怪的是,他今天刚打开笔记本的封面,一行荧光字浮现出来:
“高能量反向运输”。
这行小字只浮现了两秒钟,又马上消失了。他以为是玛格留下的讯息,便没有多想。
军官半信半疑,于是便打开了手环的运输功能,将记忆脑的运输能量阈值调到最大。按理来说,没有谁会用这么多能量传输小物件,能量与物体的不匹配性容易导致记忆脑的损伤。
但身为四星军官的天马早已身经百战,这点记忆脑耗损不过九牛一毛,他决定试一下。
时空通道开启,空气滚烫得扭曲、舞动,电火花炸裂空中,笔记本竟被反向运输到了乔霖那边!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自此,乔霖放出天马,并开始正式着手情|色链条一事,他也答应事情结束后给他和那边缘人自由。
然而,事情中道崩殂,他食言而肥了。
天马变成了黑雾怪物,死在了自己的光剑下。
乔霖难以揣测天马异化时的心情,也难以分析他因保护玛格而死在光剑下的情绪;他或许早在那时就知道,身为白阳人的天马不可能拥有自由的结局,身为高级军官的他没有与边缘人恋爱生活的权利。
但是,当光剑斩入天马身体,连通下属的记忆脑神经瞬间坏死,即天马死亡之时,乔霖最先想到的,不是对他搜集情报之迅捷的赞赏,不是因他套路计划自己的愤懑,不是他与自己冷战许久、而自己关他禁闭恶语相向的懊悔……
而是……
乔霖握紧了手上的光剑,他的起手式与天马一模一样。
——他杀了自己的下属,也是自己的老师。
而是……
乔霖想到——再也没有人教他使用短兵、练习光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