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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少年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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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九岁那年,我曾写下一封遗书。那时我读本科三年级,上半学年。
我坐在图书馆里,电脑刚从蓝屏当中恢复,正在毫无理由地嗡嗡作响,像一台拖拉机、像只飞机螺旋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出白色的蒸汽,然后飞起来、离开我忧郁而痛苦的世界。
手里的任务多得不像话,并不怎么出色的老师不休不止地对我们指指点点,像奴隶主一样剥削我们。但你要问我,此刻心中是否有愤懑不平、是否有憎恨,我想,或许是没有的。
我实在太过于熟悉这样的感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习惯了被压迫和折磨,习惯了被迫花十几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地凑在电脑前鼓捣些没用的东西。我思考时常常会用食指侧敲中指,于是手指慢慢磨起薄茧,有些时日里甚至像石子那样坚硬;后来我工作时不再思考,只像流水线机器一样行事,茧便略消了下去,但心却又像石头一样坚硬和沉重了。
那天下了雨,抬眼就是浓烟似的卷云,苍白的天穹。
暗淡昏黄的太阳被挂在上头,突兀地镶嵌在云层之间,风起云涌时好像也在跟着随波逐流。我不禁要笑话它——彼时光芒万丈的你,也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了吗。
刚施过肥的草地散发着腐烂和发霉的味道,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死亡。如果说草地下埋葬着谁的尸体,我想,也许是我的灵魂和过去的梦想。它们在前一年的冬天就已经无名无姓地死在这里,无人悼念。我的躯壳早已不是它们的归处。
我总是匆匆忙忙走过这片荒原,去往红砖墙里头另一个荒原,一刻也不得停息。
我像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孤独极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我的灵魂究竟何处安息。
电脑依然在嗡鸣。我看着窗外有十层楼的图书馆,忽然想,我要不,就结束这一切吧。
这个想法让我久违地有了一些动力,我跑起来都有些轻盈了。
我坐在红砖墙里,充满希望地写下了遗书。我从前一直想,如果我死了,妈妈该有多难过;可是今天我想,我这么活着,妈妈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妈妈,对不起,你是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但是实际上,也许我还对不起更多人:追在我身后的热情后辈、曾给予过我信任和期待的教授先生、与我朝夕作伴的朋友们,但很抱歉,如果要临死的话,我暂时只能想起妈妈。
我将遗书叠得整整齐齐,跑上图书馆(图书馆的入口在二层,这相当奇怪),每一级台阶都像一节钢琴键盘,我踩在上面,仿佛能听到那些美妙的旋律。我猜,死亡在拥抱我了。
“今日闭馆。”
噢。
我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迟钝,好半天都没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直到我有些浑浑噩噩地走下台阶,穿过有些潮湿的草坪,回到教学楼的屋檐下,我才明白死亡并未与我相拥。
图书馆的四个字剥夺了我寻求自由的权利。
好吧,人根本没有寻死的权利,这不是一项合法的权利。
好吧。
我有些失望地重新坐回我的位置,那里已经因为我离开得过久,而变得冰冷了。
图书馆是学校内唯一有可能结束人生命的的地方,其他的房屋只有四、五层,格外的矮,如果摔下来没能死去,而是变成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那实在是太不幸了。
是这样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一次没能成功,我今天就已经不想再寻死了。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执着,因为我对生死早已不那么在意,如果能解脱,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我也并不十分介意继续这样活下去。
但我还是十分痛苦和悲伤。我花了将近一小时完成我的遗书,然后暗自神伤和感慨了半小时,又浪费了半小时来物色跳楼的方向,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白费功夫,图书馆今天闭馆,我没有办法强行闯入。
好吧,好吧。
我木然地背着我那喜欢蓝屏的老朋友走了段路,差不多快到宿舍了。
今天什么也没有做,我该早点回去,配置新的虚拟机,重拾我的技能。
但在这之前我还是又发了一会儿呆。
这是雷阵雨到来之前,暗淡的云烟翻涌过我头顶。
它们似乎只是遥遥地虚张声势,却又好像已经压在了我的脊背上,我的肩膀上,让我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呼吸几乎耗尽我全部力气。
一瞬间,过去忍耐过的痛苦都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我像是海上独自漂泊的船只,又像是暴雨中迷路的旅人,无处可藏,不需要忧虑未来,不需要追忆往昔,仅仅站在这里,就被巨大的悲伤与绝望感压迫得无法呼吸,腐坏的灵魂变成污泥,变成血水,在我身体里流淌一圈之后,把浑浊的污垢留在我的五脏六腑之间,眼眶里流出剩余的东西——空洞的泪水。
但我被逼着吃了一些没用的药,导致现在——很快,像退潮一样,痛苦的巨浪几乎转瞬即逝,只留下麻木的、绵延的焦虑。
我的心腐坏了。如同潮起潮落之间,海边礁石日趋狰狞。
究竟在何地才能寻找到我梦寐以求的新世界。
死亡或其他什么。
当我把一个开发环境搞得破破烂烂、充满错误而又看似无伤大雅的配置之后,我编写程序会变得有些困难,可我填下的小错误实在太多,几乎已经没有完全修复的可能了。这些开发环境就像我的人生,它们已经包含了各种各样的隐患,或许非要全部删除、重新安装,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如果“穿越”一类的东西,也会发生在我身上,那该多么美好呢。如果死在了故事里,我就可以彻底自由;如果能在故事里苟活,也可以算作全新的人生。
像现在这样。
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像现在这样?
我睁开眼。
昏黄的光影在我眼前晃动,用了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
牢房的铁栅栏将我和那光源隔开,我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了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
我习惯了不被在乎。
老天,“像现在这样”?我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又有什么区别。
监狱走廊里巡逻的士兵窃窃私语,我作为假扮皇后、谋害公主的犯人被关押在这里,等待最终的审判。我从来没有搞懂过这个故事,也从来没有搞懂过玛利亚,他如果想杀死我,从一开始就轻而易举;而他如果想利用我做什么,那我也并未创造什么实质性的价值。
令人欣慰的是,我也习惯了不被信任。
我猜想,玛利亚的确曾经想利用我,但发现我不仅没有利用价值,还十分怪异和可疑,所以顺理成章地怀疑我、再把我丢回皇宫的牢狱。
我看着监牢里狭窄的小窗,叹了口气。
好在我一生都仿佛生活在狭窄黑暗的精神监牢里,被压着脖子写代码,所以这番景象对我而言,不过是把精神承受的苦难具象化而已。
但是玛利亚现在怎么样了呢。他的同盟实际上并不算稳固和可靠,菲利普国王是那样的恐怖和深不可测。
我摇摇头,心想,那关我什么事。
正当我意欲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把手很随意地放进口袋里时,我忽然触碰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是那块水晶,天呐——我险些惊呼出声。
兰米尔给我的那个,糟糕的联络石,竟然还在我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