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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生相负 ...


  •   她是村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美丽、活泼,会用一把剪刀剪出各色各样的花虫鸟兽,也会在夏天里,把碧绿水稻秧苗插入浅浅的水田。她剪得花样总是比别人的生动,好像能从纸上活动起来,她插的秧苗也总是特别整齐,一列列整齐得像木梳的梳齿。

      她像所有花季少女一样,对未来与爱情怀着美好的憧憬。她会与同村的少女们嬉闹,一起偷看隔壁村陌生的英俊少年。她会在高大的杨树下,荡起秋千,在不知不觉中越荡越高,她觉得那种轻盈的感觉,就像自己未来的幸福。

      这年的冬天,家里来了媒婆,她躲在后面偷听了一会,听得满面羞红。知道父母答应,她开始不知所措。她忐忑又羞涩,甚至不敢去想,将要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十月初八,等到金黄的稻穗堆满了粮仓,她出嫁的日子也到了。

      黎明,她在镜前挽起了少女的长发,盘起新妇的云鬓。她细细地描眉,将朱红的胭脂涂上丰润的唇。

      太阳照进窗格的时候,身边的女伴帮她穿上大红的新娘嫁衣。

      她回身看向镜中,镜中的美丽女子也回眸看她,阳光闪耀在她耳边长长的银坠子上,像两粒鲜活的种子——从没有一刻,她能比现在光彩照人。

      外面喧闹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小孩与大人的欢笑声,每一种声音,都为她的新婚增添了一份喜庆。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炕边,可是她的心却不安分得想要跳出来。她侧耳细听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动静,暗暗地估算着时辰。

      她的脑中充塞着一个声音:他要来了,他要来娶我了!

      她又乱想着,想象一个男子微笑着掀开她的红盖头,她想不出他的样子,但是却觉得他一定比邻村的少年更有男子气。她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她想,她会做一个好妻子。

      一串鞭炮响雷般在她耳边炸开,她从冥想中惊醒过来,才发现院子里人群沸腾了。有人亮起嗓门在大喊:“新郎到!”

      她的心重新“咚咚”直跳起来,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紧张得要命,紧张得手脚发抖,几乎要坐不住。

      于是她干脆站起来,悄悄走到窗边,窗户上贴着她亲手剪出的鸳鸯和喜字,红艳艳的颜色,映着她充满期待的脸庞。

      她轻轻用舌尖舔开了薄薄的窗纸,小心翼翼向外面张望。人很多,来来往往地从窗边穿梭而过,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新郎。

      又一群人簇拥着从窗边经过,她看着那群人走近,忽然与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她看清那人的面容,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仿佛白日里平白遇见鬼魅。

      那张脸仿佛向这边望了一下,她吓得忘记了心跳,有生以来,她从没见过这样丑恶的一张脸。

      丑陋得令人心悸,令人憎恶。

      她摸索着回到炕边,恍惚想起那人身上还系着大红的绸子。

      天哪!她一下觉得自己被淹没在窒息的深水潭里。这不会就是她的丈夫罢?

      洞房之夜,仅存的一点侥幸化为泡影。

      那个丑恶得令人作呕的男人,紧紧抱住她的身子,疯狂地索取着。

      她只有在他身下默默地流泪。

      那一夜,曾经怀抱着美丽憧憬的少女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内到外冰冷彻骨的女子。

      男人坐在对面,向她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而她完全听不进去。

      她从心底厌恶自己的丈夫,厌恶得甚至不愿听见他的声音。此时她的心里只有恨,恨她惟利是图的父母,恨自己的命运,更恨眼前这个毁掉自己一生的男人。

      与男人相处月余,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听不进别人的任何话。她只是拼命做着手中的针线,拼命打扫庭院,仿佛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偶尔,墙外飘进少年的嬉闹声,她会不由自主地抬起无神的眼睛,然后迅速低下头去。她知道,那样的生动,从此不再属于她,曾经憧憬的爱情,再也不会来到身边。

      男人终究是要离开了,他在京城开着铺子,为了回乡成亲,已经耽搁了太久。

      他看着自已美丽的妻子,再次小心要求她跟随他一同进京。可是她只抬起头,说出了新婚以来唯一的一句话:“一路平安。”

      男人带着失望离开。他还记得自己满心欢喜地接受房东的恭贺,并告诉房东,带妻子回来后,会用积蓄买下这间房子。他无父无母,可是自然而然地觉得,成亲之后就有家了,再也不能像单身汉一样应付日子。

      男人想起妻子疏离戒备的神情,长长叹口气,看来房子暂时不用买下了。

      她看着男人离开,转身关上院门,咬牙喝下一碗浓重的药汁。她跌在床沿上,捂住小腹,忍受着搜肠刮肚般的痛苦,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可以在无望中等待生命苦萎,却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自己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

      男人的生意很忙碌,只能在年底回家一趟。每次回来,他都带给她一支束发的玉簪作为礼物,都被她随手放进放进箱底。男人和她商议一同去京城的事,她总是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于是,每个年尾到来时,男人总会收拾起行囊,房东总会探出头来殷勤地问:“又去接你媳妇啦?”而他也习惯一遍遍对房东说:“是啊,是啊,去接她过来。”

      这个时候他丑陋的脸上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眼中是满满的希冀。

      然而每一个新年伊始,他仍是孤身回到京城,继续经营店铺的生意。

      五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她还是日复一日地劳作,用她柔弱的双肩承担起所有的家业。

      五年中,男人回来过五次。她不再一直对他沉默,甚至动手为他缝制衣物,只是每一次温存后,总会喝下小小一杯药汁。

      终于,男人发现了她的秘密,他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不要再这样对自己。你不想见我,我可以不再回来。”

      她惊讶地抬头,手中的小杯落地。

      男人又道:“你放心,我这些年挣来的钱都留给你。”

      不久后,男人离开了家。

      可是在那个春天,她怀了男人的孩子。

      当得知的那一刻,她怔住了。腹中小生命的突然闯入,仿佛在她枯萎的生命深处埋下一粒鲜活的种子。于是孩子在冬天呱呱坠地,她安详而疲倦地笑着,而那令她憎恶的男人却没有再回来。

      她开始独自一人抚养孩子。她不再拥有少女般白嫩的手指,厚厚的黄茧埋住了纤细的掌纹。她比村里别的女子都能吃苦,比许多男子都能干,当她擦掉额头的汗水在田间直起腰,看到的是儿子天真的笑脸。

      她不知道,也许她内心深处一直在隐隐期盼什么。当生活在继续,而所有的过往与不幸都被眼泪与汗水冲淡,她偶尔会在深夜,想起那个毁去她全部梦想,却又带给她一线生机的男人。

      年复一年,她惊奇地发现这样的思虑越发频繁地闯入她的梦中。

      然而是她赶走了他,他也承诺不再回来。这些年过去,他也许已在京城另娶,山高水长,万里绝音。

      不觉十多年过去,她如往常一样在田间劳作,村中的老者喊住了她,带她来到村口。有个外乡打扮的人正在等她,自我介绍说是她男人店中的伙计。

      他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两个小箱子。一箱是男人积攒的全部家当,另一箱是男人的骨灰。

      她异常平静,平静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只是伸出手,慢慢地将两个小箱捧回家去,然后下地去干她尚没完成的农活。

      日头没落,她拖着劳累的身驱回到家中,打开了那只积攒了男人十年汗水的箱子。最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枚精巧的玉簪,不多不少,与男人离家的年头一样。儿子在她身边,喜悦地问东问西。

      她默默低头,拿起一支玉簪在发间比量,忽然间鼻中一酸,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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