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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ello,and you? ...

  •   九月,定居海外多年的滕溯和她舅舅白也诗完成了一次跨国搬家,舅侄俩从纽约搬回江城之前,已在外长居已十六年有余。
      滕溯从来不认为仓促搬回国生活是个理智的提议,事实上连白也诗本人也知道自己此番决定和理智沾不上边,从下定决心到告知滕溯大概只有十分钟,完完全全是本能在作祟,可他依然坚持执行所想。
      白也诗目前事业正盛,由他创建的建筑事务所“REwind”驻地纽约,发展极好,成立不到十年已拿下多个A+建筑奖,是行业中公认的新秀翘楚,更别提这个人在康大教书,三十五岁就拿到了终身教职,是建筑系最年轻的终身教授。
      白也诗的回国计划陆陆续续被他人知晓,毫无疑问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把自己获得的成就随手扔掉虽然是个人的自由,但后续震荡绝对波及极广。和白也诗关系要近不近的同事直接找本人谈判,要求至少暂缓一年,可以先在国内开设RE的办公室分部,其他再商量;更亲近些的则迂回到滕溯这里,希望由她出面可以劝他留下,或者她得留在纽约。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人梦醒或者发疯,就算是我也不可以。我的意思是,信息时代的沟通成本并不高,线上会议已经可以做到很多事,而且江城和纽约每天至少有五次直飞航班,购票操作正在逐年易化。总之,我相信白也诗的职业素养。”
      滕溯的回复立场鲜明,她依然一心一意维护自己的家人,不过她对自己未来规划的缄口不言也可以被当做一种隐晦的承认——她对驻地纽约做传声筒没有兴趣,更不想只做个继承人,即使这么些年来滕溯一直把白也诗当成榜样。
      滕溯大学决定念建筑设计有一半原因确实是家学渊源耳融目染,另一半则是她十分擅长图像思维,学建筑让她觉得很有趣。滕溯画出人生中第一张全手绘建筑透视关系图时才八岁,那时她就觉得自己长大后去做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现在,她的观点开始产生动摇。多年积累下来的功名成就在白也诗这里没那么重要,滕溯其实任何人都更难接受这点。她一度觉得“RE”事务所和她本人是白也诗后生命里的两大支柱,就像白也诗亲口描述的那样,只是如今这些似乎都在改变。
      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那么多理所当然,就像白也诗也可以不那么在乎“RE”。
      滕溯预感不到未来的走向,可她与他的关系又实在太坚固、太要好,所以纵使滕溯对白也诗有所抱怨,态度悲观,这一次她还是选择跟。
      回国前两个月,白也诗在江科大给自己找了新工作,薪水待遇远不如前,本人却很是满意。滕溯旁听了他和廖帆的远程谈判,最后达成协议的那刻,他深吸口气,肩膀上似乎有什么负担卸了下来。
      白也诗说“期待和你们在国内相聚”时如释重负的雀跃神情,滕溯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虽然她应该为亲人的快乐而快乐,可内心深处总有种幽微的酸涩让她无法忽视。
      那种未知的情绪纠缠着滕溯,可她还不想面对,因为眼前她有更具体的事情要解决。
      跨国搬家要付出的代价比想象中高昂,忙了近三个月还有源源不断的事件等待善后,白也诗要为新生活做筹备工作,滕溯不得不独自回去纽约,处理这十六年的积累:几处投资用房产的挂牌出售、家中收藏品重新清点后请人估值商讨去留、小狗胡迪的寄养安排以及无穷无尽的税单……
      滕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人生活过的痕迹,她同律师一道翻阅着摞成高山文件,每次静默的翻页,都仿佛重现了她和白也诗联合生活的这半载人生。
      真是一场好梦。
      飞机再落地江城已是一周后,此时离白也诗开第一堂课还剩两个半小时。
      新教授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合适的助教,白也诗在Rewind的助理因为语言不通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目前没有正式项目在手的滕溯只好接过职责。
      航班稍有延误,时间不够她辗转一圈把自己和行李送回酒店安顿,滕溯只能拿好工作装备,自己打车去江科大履行助教工作,而她的行李箱们则坐着酒店专车回房间休息。
      好在去往江科大的路上很顺利,开课前一小时二十分钟,滕溯到达。
      白也诗的电话连续两次都没打通,滕溯皱了皱鼻子,一边继续拨号,一边往他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阳光太盛,她戴着墨镜看不清手机屏幕,取下来又觉得刺眼。这种无法协同的矛盾,就像这次搬迁一样盘旋在滕溯心口。
      第三次拨号,白也诗没让她等很久,“嘟”声刚到一半,对面直接点了挂断。
      急促的忙音和滕溯脑中无语的“……”对上节奏,就算挂她电话的是她愿意为之降低底线的舅舅,人也难免心生不爽。她对着手机屏幕挑了挑眉尾,太阳穴跟着跳。
      随后白也诗短信发来,前因后果不提,只有七个字:打印教案,教室见。
      滕溯把担任白也诗助教当成A List上的正经事对待,要做的材料整理她在上飞机之前就已经全部弄好,邮件发出已有接近20个小时,打印教案是唯一需要白也诗亲手去做的工作。
      而他并没有做。
      滕溯眯着眼看清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她三点有个重要的deadline要交,航班延误和白也诗的失误吞掉了她预留的改稿时间,不过如果她动作快点,还能再过一遍。滕溯默默吞下心里措辞越来越难听的言语,转而加快了脚步。
      即使已经九月份,江城的太阳还是十分毒辣,抵达白也诗办公室时,滕溯已经被晒得浑身发烫。她伸手够到门把手,往前推时,房门却纹丝不动,就像她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也发不出来。
      已经连续碰壁两次的滕溯深吸口气,左手一甩,手机砸向门板,替她发出一声恼怒的巨响。
      隔壁办公室有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刘颐原本皱着眉头想看看是哪个小赤佬大中午的在办公区撒野,但刚和噪音制造者对上视线,她就愣住了。
      眼前人很高,保守估计一米八往上,刘颐分不出她是学生还是职员,即使她看上去很年轻,但其身上有种极少在年轻人中见到的自成一派的气质。虽然她刚刚气急败坏地攻击了无辜的木门,作案的手机现在还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刘颐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眼熟但完全对不上任何名字,纠结之下,她决定依凭第一印象称呼此人,她问:“同学,怎么了?”
      滕溯把墨镜抬到头顶像发箍一样固定好,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你好,我是白也诗教授的助教。请问,打印室在哪里?”
      “真不巧,办公区的旧打印机今天全拉去报废了,新的还没送来。不过,楼下教学区B101和B103中间有个小隔间,那里的还可以用。”
      “好的,多谢。”
      刘颐给年轻人指了个大致方向,对方又道一声谢,背着随行大包步履不停地离开了办公区。

      这些打印机反应慢得简直像工业革命时期淘汰下来的古董。
      滕溯捧着电脑坐在小隔间的地板上,一边听字车缓慢节律的移动,一边审视自己这份重要的稿件。
      南方的九月仍在暑期,灼热程度不减苦夏,小隔间没有窗户,即使滕溯开着门,空气也很难流通起来。
      将要报废的打印机矜矜业业吐出一张一张教学资料,热到快爆炸的滕溯一目十行重读稿件,额头和鼻尖凝聚起的汗珠越来越大颗。
      等她确定修改思路,逐渐加快打字速度时,教案差不多打印完毕。原本长时间的噪音忽然停滞,这段空白反而刺耳地提醒她要进行下一步动作——胸有成竹的滕溯盖上电脑,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拢起纸张,如机械般沉稳地装订教案。
      鼻尖越滚越大的汗水几欲滴下,她无暇顾及,只能侧过头用手肘稍微擦了擦,继续干活。滕溯觉得自己简直要腻死在这粘稠湿热的空气里了。
      做完手头工作,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等再回到隔间把这沓教案装进帆布大包,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同时她又想:稿子还没改完,我要找个有冷气的地方坐着写。
      滕溯从后门溜进B101教室是性格和认知上的必然行为。
      她正经上过的学校氛围都很散漫开放,尤其在大学,滕溯曾不止一次经历过10人小课上有人拿出薯片大嚼特嚼,教授对此不置一词的情况,更别提在大教室上的课半路有进人来旁听。
      她想当然地认为,比起课上猛吸见底饮料发出巨响,后排加塞蹭个空调和座位显然对课堂毫无影响。
      但她现在所在之处是另一个新世界。

      祝景殊,江科大物理系□□,开学第一天就被发配来建筑系教室上一门电子游戏通识课。
      由于这门课开学前两个礼拜才正式定下,且选任课教师靠的是抓阄,所以,当时每位参与了抓阄的老师都认为它的存在是既倒霉又偶然的突发事件,或者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中签的祝景殊尤其。
      他可以直言,如非必要,他根本不会踏入建筑系的地盘。
      建筑学院和物理学院虽然都被划分在理工区,但两院教学楼正中镇着一片人工湖,下湖边又接着户外运动场,因此在用“最近的邻系”形容它们的关系之前,必须添加“直线距离”的限定词才能使其成立,若亲自用双腿丈量,两院的实际距离和徒步暴走大半个校区没什么区别。
      以前祝景殊一年也不见得来建筑系一次,现在倒好,他每个礼拜至少要来这里报到两次。
      今天他顶着高温大暴走,被高温晒得烫手的黑发还没冷却下来,他就已经做好今天下班一定要去买辆自行车的决定。
      烫手山芋百转千回落到自己手里,祝景殊不是一点怨气没有,但作为一个刚评上副教授的优秀青年教师,祝景殊有个最鲜明不过的特点——他是个矜矜业业的社畜。
      做社畜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有效自我安慰,祝景殊祭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理念,想说:当年既然做出了为了做科研而留校的决定,那教学这种附带的折磨,一律算作苦修就行。既然苦修,那就是命。无论他有没有做好准备,赶鸭子上架的事都会存在,他能把事情接住,并且平静做完,就是一种积德,积下来的德行,早晚有一天会以令人满意的姿态回到他的身边。
      祝景殊像念经一样给自己画了个圆,他需要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当勤恳撞钟的祝老师看到有学生迟到时,他那心里的火蹭得一下就冒上来了。
      两分钟前,有个同学弓着背从后门进教室,祝景殊一眼抓住了这个迟到的家伙。他等人坐定,打开电脑,才不疾不徐把人点起来。
      “最后一排靠门刚刚坐下的那位同学……”祝景殊的语气十分平稳,其实后槽牙都快咬烂了,“遵守时间规定,保持课堂秩序,是最基础的礼貌,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吗?”
      所有人都因为这段点名转过视线,“最后一排靠门刚刚坐下的那位同学”本人却毫无反应,还是她前座好心提醒,她才能正确对号入座。
      滕溯站起身。
      她十来岁的时候为了系统学习中文,曾在国内借读过半年高中,她知道被点名应该有所表示,站起来让人看到最好。
      讲台上的祝老师开始做他合格的教育者。
      他的措辞相当严苛,语速也快,一句连着一句草稿都不用打,听上去怨气颇深。
      这显然是个误会,滕溯白白挨一顿骂。不过还好,她不介意这种小事,滕溯为人一向不错,至少在不伤及实际利益的事上很会给别人面子。她姐姐赵屹说:“遇到不想陷入的纠纷,大事装傻,小事装聋”,滕溯无比认同且热衷实践。
      讲台上某老师义愤填膺教育着一个本来就不是他学生的人,滕溯有点想笑,但笑了就不是装聋而是装傻了,她还没摸清楚正确装傻的办法呢!滕溯为了憋笑,只好持续出离灵魂,直到这位祝老师发泄完怒火,问她名字时,她才重新回神,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滕溯,水边月的滕,逆水而行的溯。” 她回答道。
      滕溯一改之前低眉服从的模样,似乎误以为接下来是她的场合,于是自我介绍讲得气定神闲,最后一个“溯”音刚落,她轻轻扬了扬下巴,显然对这个名字带着无尽的自豪。
      建筑学院知行楼B101是能容纳三四个班级共同上课的大阶梯教室,头尾距离大约二三十步。祝景殊在最前端的讲台上站定,即使隔了老远,他还是能看清最末尾位置的女孩报上姓名时上翘的嘴角,和她无所忌讳的眼神。
      女生声音清脆果断,听不出什么懊恼或者心虚,她开口说的每一个字在祝景殊听来都掷地有声,仿佛冬天屋檐沿边上直线下落的冰棱。更诡异的是,当他们视线相对的那一刻,祝景殊心头鬼火唰地熄灭了。
      滕溯有一双比琉璃还清透的眼睛,祝景殊觉得自己在其中无处遁形,有股莫名的不自在涌上他的心口来。
      祝景殊在这一瞬间脑中多了许多问号:她为什么那样看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我刚才话讲得太狠,伤到她自尊了?对啊,明明只是迟到,但我怎么说得好像她的整个人生都没救了似的?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上纲上线了?!
      甚至在他自我怀疑的情绪急速蔓延的同时,祝景殊听到滕溯反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哈???
      不要和老师开这种玩笑好吗?你都来上我的课了,还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吗?这是在挑衅我还是在调戏我?
      祝老师心路历程走了十八个弯不止,在要崩不崩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还剩一点师长威严的余温可以用,他借此将脸又沉下来,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好,滕溯,你的名字我记住了,现在你可以坐下了,我们继续上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Hello,and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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