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7章 帝京幽禁 ...

  •   第七章帝京幽禁
      冥凰被轻微的摇晃惊醒,蓦地睁开眼来。
      视线所及,是一片明黄色的帐子和坠着天青色天珠的流苏。因晃动而摇曳碰撞的天珠,发出细碎的声响,象是江南永夜的雨声。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是丝滑如水的触感,阴凉柔顺。
      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继而察觉自己口干舌燥,夏初水样清澈的夜里,额上竟有细薄的汗珠。
      御制虞美人。
      冥凰暗暗太息。
      无色无味,药性霸道,服之令人骨酥筋软,成瘾难戒,是大内调教不服管教的宫人用的秘药。
      竟,用到了她的身上。
      原本,她也想找个适当的籍口离开龙踞山庄,如今倒好了,省得她费口舌向龙左栖辞行。
      只是,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呵。
      闭上眼,冥凰无声而笑。
      终于,要同所有纷扰的根源正面相遇了呵。
      耳边忽听得轻微的响动,有人揭帘而入,然后停在她旁边,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审视她。
      冥凰无意假装自己尚处在昏迷中,是故幽幽吁出一口气,扬睫,对上来人冷锐深沉的眼眸。
      墨慎笑了。
      “你很聪明。”知道此时此境,欲拒还迎或者假意奉承都是徒劳。
      冥凰轻挑了一下眼尾。聪明么?若她聪明,她不会来这一趟。然后,她怕那个已经飞出樊笼的家伙上当,所以,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她还是来了。
      事实却是,上当的人,是她。
      “很不甘心,嗯?”墨慎伸出手,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撩动她披散在明黄色枕头上如瀑布般倾泄的黑色长发。
      头发是她身上最最美丽诱人的地方。
      凉滑柔顺却又坚韧,似产自余杭一带顶好的丝绸,又仿佛自有生命,蜿蜒如河。
      让人爱不释手。
      可是,他却看不透她的本质。
      你是谁?墨慎俯下身,俊美到邪肆的脸孔凑近冥凰的脸,一霎不霎地,与她对视。
      你自己看,我已经在你眼前。冥凰无所畏惧地回视。
      你究竟是我的梦境化成真实而来的,亦或,是知悉了我最疯狂无望的执念而来的阴谋家?
      良久,冥凰先垂下眼睫。
      墨慎有淡淡的失望,示弱了么?倘是无情,她会怎么做?她会优雅地笑,全不以为然罢?
      “与我同来的姑娘呢?”冥凰倏忽低问。
      “我以为你不会问起呢。”墨慎的手指留恋地流连在她的发丝中。“我命人将她们安置在另几辆马车中。别动任何脑筋,我虽不清楚你们究竟谁才是我想找到的人,但,我多得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办法。”
      说这话时,墨慎脸上的表情十分快意。
      残忍的快意。
      “爷,有一只猎鹰,已经跟着咱们一路了。”外头,侍卫老五沉声向内禀报异状。
      “猎鹰?”墨慎支起身,看了一眼被困在他双掌间气息微乱的冥凰,“有趣。只不知,这鹰,究竟是追着谁来的呢?”
      冥凰只是努力调匀自己凌乱的呼吸,平复御制虞美人药效褪去时的疲惫。
      见冥凰殊无反应,墨慎径自轻笑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不动如山的女子,到底会不会有惊惶失措的表情。
      “老五,取我的火铳来。”他盯着冥凰的眼,一霎不霎。“我的书房里正缺一只傲气凌人的扁毛畜生做装饰。”
      “是。”老五毫不意外地应。
      冥凰的睫毛轻轻扇动。
      “你等着,我打下它来给你看看。”墨慎抚了抚她的额头,有淡淡的兴奋。
      她在意那只鸟么?
      有在意的人事物,便有弱点。
      她所在意的,就是他可以利用的。
      生在皇家的他,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你知道么?这只火铳,原是我一个兄弟的。”他突然有了兴致,想同她分享一些,只属于他,但未来却可以和她分享的东西。“我爹在他四十大寿时赏给了我这个兄弟,我则得着了一张穿云射月弓。我的母亲大是欢喜,因为那张弓是传给家中嫡长子,象征身份地位的。弓上头镶嵌有价值连城的宝石,许多人争破了头也想得到它。然则我却并不觉得有多么荣耀,我更喜欢我兄弟手里小巧精致的火铳,它威力强大,可攻可守。最重要是,那是爹爹对他的宠爱。爹爹把责任交给了我,却把爱交给了他。”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冥凰有些疲惫地说。
      墨慎笑着点头。
      “诚然不错。”
      父亲在世时,爱屋及乌,始终更疼爱冉惟。父亲去世后,则可以在黄泉与心爱的女子相见。他的母亲和他,在父亲眼里,由来,都只是家国天下加诸在他身上的包袱罢了。
      “爷,您的火铳取来了。”
      “呈上来。”他笑意更浓。“所有我那兄弟喜欢的、爱的,我都要得到呢。”
      “是。”老五揭开车帘,递上火铳。
      墨慎转身接过火铳,正准备挑帘而出,却觉得袍角被人轻轻拉住。
      他有些意外地回身望着躺着被褥间看上去柔荏虚弱的冥凰,发现正是她,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扯住了他衣襟一角。
      怎么?他挑起一边眉毛。
      “住手,我告诉你我是谁。”冥凰闭了闭眼,外头那只猎鹰,无论是否是她以为的那只,她都不忍见它被射杀。万物有灵,当与自然共生存。
      “哦?”墨慎轻轻笑了,“告诉我你是谁?可惜,倘使我听得不满意,外头那只鸟儿,还是免不了一死呢。”
      冥凰叹息,这是逼她承认么?
      “说罢,我洗耳恭听。”墨慎重又坐回冥凰身侧,狭长的眼里俱是笑意。
      “我是——”冥凰徐徐地,一字一字道,“十方阎罗殿主事东方持国天,我的名字是阿腻特雅——无常。”
      墨慎的眼神倏忽一冷一沉。
      十方阎罗殿,江湖上最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是个庞大的消息组织,可以提供任何人们想知道的消息,甚至是湮没在时光深处,早已无处可寻的线索,他们都能掌握。然则他们的消息来源,一直是个谜。想由十方阎罗殿获取消息,所需付出的,亦不是寻常金钱能解决的。
      身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掌握下的特务机构,却只能模糊地告诉他,十方阎罗殿是个消息贩卖组织,首脑身份来历不明。
      而,眼前,这个被以御用禁药所制的女子,轻声细语着,宣布,她,便是十方阎罗殿的主事。
      这,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
      他刚想说什么,外头老五却低声示警。
      “爷,三里以外,一队快骑赶上来了。”
      墨慎眯了眯眼。带着四个女人,大队人马,他在回程,无法轻车简从,是故速度缓慢。而身后,有一队快骑在追赶他们。
      这真是有趣得紧。
      “你猜,会是什么人?是以悬丝蛊操纵你性命的人,还是龙踞山庄的人,亦或,是你十方阎罗殿的人?”
      “之于你,又有何区别?”冥凰轻浅地笑了笑。
      这个男人的眼神,正气太少,邪气太重,戾气太深。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他对生命的尊重,只有掠夺。如果死亡可以把一个人留在他身边,她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人制成不腐之身,镇在水晶棺材里,永远陪在他的左右。
      这是太可怕的执着。
      “没错,这之于我,又有何区别。”墨慎轻快地以扇击掌,“老五,停车。”
      “是。”老五的声音传得远远的,“停——车——”
      整个行进中的车队,井然有序地停了下来。
      “叫他们准备好应敌。”他淡淡吩咐,不以为意地,不掩血液中的嗜杀。“所有妄图接近御驾者,一律杀无赦。”
      冥凰闭上眼,她能改变这个男人吗?
      这是一个已经绝望了的男人罢?
      所以哪怕只是微小的希望,他都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放了其他人,就我跟着你,我们轻骑简从,可以很快抵达你的目的地。而留下来的人,可以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再次睁开眼,冥凰眼里是清澈的坚定。“收回杀无赦的成命。”
      墨慎看了看躺在他被褥间,长发披散,浑身虚弱,眼神却异常清朗的女子,心里的某个角落,突地一动。
      然后,他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畅快。
      “好,就依你。”
      他抱起冥凰,拿缂丝镶银狐领口襟口的长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下了马车。
      外头近卫们看见他下车,纷纷下马。
      他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老五,牵一匹最好的快马来。”
      老五立刻就去队伍中找了一匹好马来,牵到他跟前,然后欲伸手接过他怀中的冥凰以便他上马。
      墨慎却轻轻避开了老五的手,亲自把冥凰抱到马背上。
      以一国之尊的身份,他在马下仰望马背上的她。
      “如果,不想那些你在意的人死在我的命令下,你最好自己抓紧缰绳。”
      他知道她身上的药性没有完全退去,他看见她拢在袍袖里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然则,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其他男人碰触她,哪怕一点点,他也不能忍受。
      冥凰的脸隐在大氅的风帽后,只传来她低不可闻的太息。
      墨慎把脚套进脚蹬里,一手拉住马鞍上的柱头,脚一用力,纵身上马。
      他一手揽住冥凰的腰,一手拉住缰绳,微微一抖,轻斥一声。
      “驾!”
      健马如栗色闪电一般,跃过众人,直往山道深处奔驰而去。
      留下一干近卫亲随,和尚不知道自己未来命运的晓、婵娟以及莲花,在夏初,风轻云淡的山间……

      京城,皇宫大内。
      初夏的夜,静谧微凉。
      宫中大内侍卫,六人一组,在偌大无边的皇宫内巡逻。
      宫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张力。
      三日前,南下微服私访的永嘉皇帝只身回到皇城,被京畿迅雷营迎回皇宫。
      皇帝回京,引得百官朝觐,后宫诸妃心思浮动。
      然则,一向勤于朝政的皇帝,回宫后,已三日不曾早朝,亦不曾临幸任何嫔妃,只是将自己关在重华宫里。
      且,除了皇上亲自调去的宫女太监近卫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重华宫半步,否则杀无赦。
      这条圣谕,对一切想接近重华宫,探听消息的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不啻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然则,在外头一片猜测慎戒的气氛里,重华宫内,却是一片温朗平和的氛围。
      夏花初放,蜂飞蝶舞,绿树成荫。
      在一株高大梧桐树横生的枝桠上,架了一张秋千,上头坐着白衣胜雪,乌发如云的冥凰。
      她手里捧着一卷金匮要略,垂睫翻看。
      微风拂过,衣袂翩跹,仿似会随时化为云烟,乘风而去。
      当今圣上永嘉皇帝,搬了把椅子,也坐在梧桐树下,并不多言多语,只是静静看着秋千上惬意自在的女子。
      时间之于他,似乎停止不前。
      他愿意就这样每日看着她,悠悠捧着一本书,闲闲度过一日。
      所有权谋,所有争夺,所有烦恼,在看见她淡雅从容的轻浅笑纹时,悉数被他抛诸脑后。
      怕她会消失得直似烟云,他在她每日的餐点内添加虞美人,不多,然则足以教人骨酥身软,无法自由行走。
      她大也抵知道,却并不反抗央求,只是沉静如水,悠闲优游。
      有轻轻脚步声接近,墨慎微微蹙起眉头。
      “皇上,该用午膳了。”太监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今日是什么菜色?”墨慎低问,不想打扰了正看得专心的冥凰。
      “回皇上,今儿个是打宫外头请来的厨子,以初夏嫩茄子去瓤,酿入由羊肉、羊脂、羊尾子、陈皮末、葱所调的馅,蒸熟后配蒜泥、香菜、奶酪制成的茄子馒头,雨前龙井加之竹荪制的龙井竹荪汤,猴头蘑扒鱼翅,凤凰展翅,并应时水果拼盘一品。都是养生健体的膳食。”太监赶紧把今日菜式麻溜地报了一遍。
      皇上一回宫,就吩咐过了,这位新来的主子冥凰姑娘,着东宫娘娘仪,吃用一概以皇后制,不得怠慢延误。
      外头跟他打听的人海了去了,他都紧把着口风,不敢稍有泄露。
      他怕掉脑袋,但他更喜欢这个和颜悦色的皇上。至少,他看起来,不那么寂寞。
      墨慎轻一挥手,示意可以传膳了。
      立刻有太监端了降香黄檀木云纹石面下卷大圆几并玫瑰木镶螺钿小鼓凳一对,放在梧桐木下,三个宫女摆碗布碟置筷。
      少顷,饭菜上齐,宫女太监识趣地退开十丈距离。
      皇上回宫,带来的这位姑娘,太不寻常。
      素面朝天,白衣散发,手不释卷,淡定悠然。
      按例,女子进了宫,是不许着一色素白的。可是皇上竟准这位姑娘服白,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更甚者,皇上为了冥凰姑娘,已经三日罢朝,不曾议政了。看样子,大有天子从此不早朝的架势。
      在宫中日子久了,他们怎不懂得看眼色辨风向?
      如今冥凰姑娘圣眷正隆,皇上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心头。
      他们怎好在皇上跟前碍着两人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呢?
      墨慎没把身边这些宫人的体贴心思当回事儿,只是起身走到秋千旁,轻压住冥凰的手。
      冥凰自书中回神,抬起眼来,望着帝王英俊的脸容和邪肆莫测的深瞳。
      “呆会儿再看,该吃饭了。”墨慎在她跟前,并不怎么摆皇帝架子。
      她究竟是不是无情,尚不得而知,他已经派人暗地里去办他交代的事了。
      现如今,他只是等,等那些派出去的人给他回音。
      而这段时间,他希望和她,就这样平淡地一日过一日。
      “好。”冥凰如言放下手中的书,任墨慎将她抱离秋千,稳稳放在铺了缎子软垫的鼓凳上。
      她的身子被御制虞美人所伤,虽然他已经逐渐减少剂量,但以她毫无内力的身体而言,恐怕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会有起色。
      “喏,尝尝这个。”墨慎以银头象牙箸夹了一个茄子馒头到冥凰碟里。
      她吃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藜藿盘中生精神,珍蔬长蒂色胜银,朝来盐醯饱滋味,已觉瓜菰漫轮囷”。冥凰吃掉一个茄子馒头后,徐徐吟道。“这原是元朝宫廷的御膳,外人只道羊膻味重,想不到以茄子酿之,其实别有一番风味。”
      见冥凰胃口大好,墨慎大喜,也格外多吃了几只。虞美人药效霸道,遗害甚深,其一便是中者胃口极差,容易消瘦。
      如今一只茄子馒头,竟令她露出笑容,如此赞许,怎不开心。
      太监远远看见,立刻吩咐,打赏今天的厨子。

      一顿饭用完,冥凰吃了六七分饱,墨慎则格外多吃了一些。
      待宫女太监将桌椅撤下,墨慎抱着冥凰回到屋内。
      她的身子因为虞美人的药性,容易觉得倦怠,过午总要小睡片刻。
      他把她放在铺有幂席的长榻上,自己也上了床,准备拥着她小睡片刻。
      偏在此时,有太监在外头禀报:
      “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
      “宰诚来了?”墨慎微微沉吟,旋即笑了。“宣。”
      “是。”太监只觉得长出一口气,拉长了嗓子,“宣——欧阳大人觐见。”
      皇上三日不朝,外头只怕已经开了锅,然则皇上下了口谕,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见,满朝上下也只能等皇上自己召见。如今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肯见,那是再好不过的。
      望着怀里的冥凰,墨慎有些许不情愿,不想教旁人看见她慵懒淡然的风情。
      “你去罢,旁边有人,我总睡不塌实。”冥凰适时笑着,轻推了他一把。
      墨慎闻言,点头起身。
      “你安心睡,我晚点叫你起身去看大内秘藏。”墨慎贪看她的笑靥,多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等墨慎转过身,走出他们所在翠云馆,消失在门外,冥凰才倏忽,轻扬睫毛,露寒潭远星般冷静幽澈的眸光。
      她被带进宫整整三日了,一直就住在这重华宫后院正殿翠云馆里。
      重华宫以三进院落格局,前院正殿为崇敬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檐正中接抱厦三间。中院正殿即重华宫,面阔五间,进深一间,黄琉璃瓦硬山顶,明间开门,余皆为槛窗,前接抱厦三间。殿内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槅扇雕刻精美,是皇城宫殿内檐装修上乘之作。她现在所住的则是后院面阔五间、黑漆描金装修的翠云馆,阳刚气十足,少有女子阴柔。
      据她所知,此间是当年尚为太子的墨慎即位前的皇太子居所。
      他把她安置在这里,只怕别有用意。
      她也并非无计可逃,然而,在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前,她这一走,等于前头所布置的一切,悉数付诸流水。
      心思百转千折,她眼中的明光终于淡定隐忍。
      还不能脱出金笼,振翅而去。

      外头,墨慎在中院西配殿浴德殿接见他的左丞相欧阳如霆。
      他登基之后,把当年读书用的浴德殿改建成现在所用的书房,闲来无事亦或心中烦闷时候,就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然而他来的次数也并不多,繁忙国事以外,静下心来,有太多他急于忘记却又铭刻于心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欧阳如霆见他望着窗外一丛夏花,出神不语,也凝神不言。
      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也参与其中,如今物是人非,他也难免感怀不已。
      两人默然不语片刻,墨慎先收起胸中往事,轻一檀嗽。
      欧阳如霆心领神会,微微躬身。
      “臣……”
      “不必说了,你此来,总不会是叫我保重身体,莫为国事操劳。”墨慎摆摆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都免了罢。”
      “皇上,您真的想效仿唐明皇,从此天子不早朝么?”欧阳如霆忍不住问。
      “有何不可?”墨慎闻言,竟笑了。他继承大统,拥有王权帝位,可是,因为这些,他失去的,又何止是兄弟手足之情,朋友知己之义?
      现在,轮到他为自己争取这些微幸福权利的时候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
      即使神佛魔鬼,也不能。
      欧阳如霆无声太息。
      “皇上有何吩咐。”既然不想听他说,却又宣他晋见,想必是有事交代了。
      “宰诚,朕对你,一向不薄。”
      欧阳如霆点头,作为臣子,他所享的封邑,一直是丰厚的。
      “朕会下一道手谕,封你监国之职,由你暂时代朕行使权利。一切国事政务都交给你了。朕想皇后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皇后?”
      “没错,朕的端孝德懿无双如月皇后。”墨慎连声音里,都透着笑。
      欧阳如霆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皇帝,心里却分外地酸涩。
      这个贵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已经因为思念,而变得神志不清了。
      “皇上,皇后她……”她即便没有在那场大火里化成飞烟,也绝对不会自投罗网,回到这座毫无人气的巨大宫阙。
      墨慎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故只是挑眉而笑。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她是朕的皇后,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欧阳如霆敛眉。是啊,如果他说她是皇后,谁又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呢?
      “对了,宰诚,朕听说,尊夫人在过门前,是朕皇后娘家的贴身丫鬟,如今朕把皇后找回来了,想必她们主仆一定想见上一见。朕就命你,着你家夫人进宫陪伴皇后凤驾,你看可好?”
      能说不好吗?欧阳如霆暗想,叫冬谙进宫,见一见皇上所说的皇后也好,她们主仆一场,她应该能认得出,是不是有人假冒无情。

      沈幽爵只身,站在京城外琅山之上,俯瞰远处,仿佛沉睡的巨兽般,趴伏在京畿心脏地带,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的紫禁宫。即使他从未有幸,亲到那巨大的宫阙,他也能想象得出其中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将会是怎样壮观雄伟的景色。朝暾夕曛中,直似人间仙境。
      然则,这样雄伟美丽的禁宫,却不是无情心中的乐土,她从来,都不爱勾心斗角、权谋倾轧的宫廷。
      如果,真如在他赶至山道上,碰见被遗弃在山道边上的那三个女子的说法,只有冥凰一人带被走了。那么,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想必是自她身上,看见了无情的影子。否则,这世上,那许多女子,曾经自陈或是隐晦地暗示,自己是无情时,早已经被带进她们心中的天堂,而不是被一一处死。
      他不知道冥凰,终究是不是他一直是苦苦追寻的无情,但是,她若有十之一二与无情相象,那么她应该绝对不会喜欢那深宫禁苑。
      要怎样,才能不惊动戒备森严的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潜入皇宫,探知冥凰的所在,并不引人注意地带走她,这是极之棘手的问题。
      以他仅带着的十二骑,甚至是整个蓬莱仙境所能调动的人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而现在蓬莱交给诸葛管理,他无意将他们也拖进这一团迷雾中。
      那么,只有借助一些其他的力量了。
      “阁下红鸾星早动,为何还是一脸清孤?”
      倏忽,他身边,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疑惑不解地问。
      沈幽爵蓦地侧首,看见一个灰衣玄襟的男子,头发草草束着,以一根玉石簪别着。在他的肩头,傲立着一只雄健的猎隼,顾盼自若,目光机敏。
      “阁下是……”沈幽爵从男子的眼神里看不到敌意,只有疑惑。
      “在下段怫。”灰衣男子笑了笑,伸出左手,掐算片刻。“阁下风尘满面,鬓染轻愁,然则,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想必即将要做出一桩德惠苍生的大事来。在下不才,愿助一臂之力。”
      沈幽爵深深看了段怫一眼,然后朗然问:“不知阁下意欲自在下这里,得着什么好处?”
      段怫十分快意地勾起嘴角。
      “同明白人讲话,就是爽快。我也不为难你,毕竟无功不受禄。先给我定银十万两,等事成之后,再付尾数九十万两。”
      段怫在沈幽爵开口之前,复加了一句。
      “我还要你腰里的幽冥宝剑。”
      沈幽爵碧眼一深,认得他这把宝剑的人,不算少。胆敢开口要剑的人,却并不多。
      “用令师的宝剑,换你最在意女子的自由,不算难为你罢?”段怫笑得可恶。“按照规矩,我原应要你答应,永不见她的。”
      沈幽爵眉毛一挑,此人话里有话呵。
      “这世上,相信月无请尚活在人间的,不在少数。然则象你这样,苦苦追寻她的下落,数年如一日,不肯放弃的,却并不多见。除了你,下头那个,也够疯狂。”段怫的下巴,往皇宫方向点了点。“不过,比较下来,你总算磊落。不象那个,什么小人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沈幽爵淡笑。并不是他使不出来,而是,他在意无情的感受,他害怕无情会因此怨他恨他。在情场上,他也不过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寻常男子罢了。
      “好。”他答应。
      轮到段怫挑眉毛了。啧啧,这个幽冥爵爷,的确有点意思。
      “那么,三日后,我会给你所需要的东西,咱们就在此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爵爷若是需要旁的,在下亦可提供方便,不过每项服务,需加多二十万两。这已经是便宜的了。”做生意嘛,能赚则赚。
      “十方阎罗殿,如今需要倒找顾客了么?”在段怫转身,准备带着大隼下山时,沈幽爵突然问。
      段怫回头,他肩上的猎隼也一起拧过脖子,看住沈幽爵。
      “我也是受人所托。”那个女人,即使要玩,也玩得格外别致。他已经开始替将来要为她终身幸福负责的男人哀悼。
      沈幽爵这次,没有留他,任一人一隼笃悠悠慢慢下山去了。
      他继续独立山头,俯瞰山下,那静静宫苑。
      是你吗,无情?
      那困囿在深宫禁苑里的人,是你吗?

      “我年少时,觉得母后甚是可怜,父皇始终不爱她,待她冷淡有礼得近乎生疏。可是,待我渐渐长大,我慢慢醒悟,可怜的人,又何止是母后?父皇岂非更可怜?母后至少一心一意爱着父皇和父皇带给她的权利。可是父皇,不爱母后,却不得不同她成亲,每日对着自己不爱的人,还要装出相敬如宾的样子来。父皇至死,都没能和自己挚爱的女子葬在一起。
      “如今我自己做了皇帝,我对自己说,我为了母后,失去得已经够多了。我要在自己殡天之前,紧紧把握住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物,即使用抢的,我也要抓在手里。”墨慎抱着冥凰,两人坐在翠云馆前的梧桐树下。墨慎一边悠悠摇着玉骨折扇,替冥凰驱散渐浓的暑意,一边讲述过去的点点滴滴。
      冥凰闭目静听,从他的声音里听见深深的遗憾。
      遗憾两个自己所爱的人最后都不幸福,遗憾他不能让时光倒流。
      “那就请你好好把握现在罢。”她低声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皇上,您请的客人都来了,正在古香斋里侯旨。”太监隔着三丈远的距离通报。
      “传旨下去,好好款待,朕和皇后娘娘这就过去。”墨慎起身,打横抱起冥凰。
      冥凰闭一闭眼,懒得去修正他对她身份的定位。
      墨慎抱着冥凰穿廊过殿,往中院东配殿葆中殿行去。
      一路上,冥凰只听见耳边无数次响起“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的见礼。
      冥凰一径闭着眼。她不喜欢。不喜欢皇宫人的繁文缛节,不喜欢宫女太监永远比主子矮一头的卑微表情,不喜欢权谋倾轧的宫闱争斗……她统统不喜欢。
      她也不是不能脱身而去,墨慎上朝或者议事时,她有许多机会,脱笼而去。
      可是,她不能。
      墨慎比任何人都知道,使用什么手段,能令她固步不前。
      所以,她必须,要有一个万全之策,既不伤他,也不伤众人。
      “皇后,我们到了。”耳听他不掩得意欣喜的声音,她不由得无声叹息,悠悠睁开眼来。
      入眼,是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的重华宫东配殿,里头布置了桌椅条案,上头搁着瓜果点心,后面坐着几位女眷。见墨慎抱着冥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臣妾一品诰命夫人月冬谙拜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穿着命妇礼服的女子曲膝万福。
      “民女倾儇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月冬谙身边,一个着秋香色民服的女子也万福为礼。
      “民女月秋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随后是着象牙白绣姚黄牡丹墨绿叶子民服的女子曲膝为礼。
      “免礼平身,都坐吧。”墨慎小心地把冥凰安置在铺有波斯长毛毯的圈椅里,并对冥凰温柔地微笑。“这是你娘家几个要好的姐妹,如今都嫁了人,难得进宫一次。你们尽情玩赏,迟了也莫回去了,就在宫里多呆几天,聊聊体己话。我不碍着你们姐妹,我先去书房。”
      说完,他真的缓步走出葆中殿古香斋,留下冥凰和三个月无情赤月火海失踪前,最要好的总管和丫鬟。宫女太监垂手在她们四人身后,默然无声地侍立。
      没人说话,只有一室寂静。
      气氛冷寂尴尬许久,冥凰终于幽幽太息。
      即使她不是皇后,她不开口,其他人也不会擅自开口罢?
      “三位夫人不必同我客气,我叫冥凰,你们若不嫌弃,就都叫我姐姐罢。”
      倾儇细细看着坐在圈椅里,神色有淡淡疲惫的女子。
      眼白微微黄浊,气息短浅,四肢软而无力,惟有一头长发黑亮垂顺如[瀑,一管声音清冽透澈如泉。
      她会是无情吗?
      无情的易容之术,就她所知,天下已无人能出其右。倘若无情存心要改头换面,教熟悉亲近她的人认不出来,那么即使无情近在眼前,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她来。
      秋悉与冬谙则仔细打量冥凰的每个动作,每个微小得只有她们才能发现的秘密细节。可是,她们却看不到她们所熟知的无情,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转眸。
      她们多么希望,这个被软禁在深宫里的女子是无情;然则,她们也衷心祈祷,这个女子,不是无情。
      “我听说,月姑娘嫁给了左丞相欧阳大人。怎么月姑娘却未冠夫姓呢?”冥凰轻啜了一口醇香的雨前龙井,慢悠悠地问。
      冬谙眉间一动,毕恭毕敬一回答。
      “回娘娘,臣妾夫家确是姓欧阳,不过臣妾娘家是金陵月冷山庄。臣妾的主子在远游之前,放了我等自由之身,又赐了月姓给臣妾,好教臣妾出嫁时能风风光光。臣妾一直感念主子的恩德,所以即使嫁了人,仍沿月姓。”
      冥凰忍不住又是一叹。
      “臣妾、娘娘,听着真别扭,都改了罢。就以你我相称。如若不然,就以姐姐妹妹相称。”
      “娘娘,这个使不得。”后头有宫女小声提醒。
      “要你多嘴,都给我退下。”冥凰轻斥。
      后头一众人等均是一惊。
      这个出身来路不明的女子,只是这样低声轻斥,已经有浑然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是。”宫女太监又往后退了三丈,却没有退下。
      冥凰轻吐出一口气。
      “这样才象说话的样子。”
      一抬眸,却发现三人的眼光,都直勾勾,投在她脸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