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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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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胜松筠众,山名草药灵。”
凡深山必生草药,阿柳平日采药为生,从深山跋涉至镇中药铺换银钱,家在赫山深处。
乐仪昨日到来此地,以为赫山不大,阿柳给她们指路拐进赫山,才发现赫山占地颇广,期间弯弯绕绕如蛛网,或许因为阴天,她总觉得山高大可怖。
尤其处处是柳,别无杂树,半蒙半昧之际柳丝飘荡,不仅毫无诗情画意,反而诡异难言。
“小姐,咱们还往前走吗?”
眼前出现一处岔路,往南往北都深林小径幽幽,高大的柳树几乎遮天蔽日,拂柳有些害怕了。
这种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有点儿什么上哪儿喊救命去。
阿柳自从喝了药酒一直呆呆的,脸色苍白,乐仪想她受如此折磨,一时出神也正常,便不曾打扰,眼下也问道:“阿柳姑娘,接下来往哪里走?”
阿柳像是刚回过神来,她似乎瞧出二人犹疑,低声说,“多谢二位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我家离此处不远了,二位将我放在这里,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若是她坚持要送,说不定乐仪还会心里打鼓有个思量,现在见她挪动着要下马车,乐仪哪儿还有半分疑心,立刻扶住了。
“姑娘,既然离此处不远,我们还是将你送到家更安心。”
“不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乐仪只催拂柳赶车。
阿柳家确实不远,不到半刻钟马车停在一高大柳树前,柳树荫下的木栏土房便是阿柳的家,阿柳由乐仪和拂柳搀扶着扶下马车。
此时天色已晚,阿柳留她们在此暂住,“没有二位相救,说不定我现在就躺乱葬岗了,哪里还能回家,请二位多留几日。”
乐仪应下了。
阿柳家是普普通通的乡下房子,四方一小个,土墙茅顶,有些年头的桌子上供着一盏小油灯,灯油半满,看样子有些时候没用了,整座房子冷清好似无人居住。
拂柳说:“姑娘,家里只有你一人吗?”
阿柳黯然垂眸,“是,只我一个。”
触及旁人伤心事,拂柳连忙捂嘴,求救地看向乐仪,却见乐仪若有所思,摸了一下桌面,视线扫过水缸和门楣,似乎在打量什么。
拂柳转开话题,“姑娘,你家柴火在哪儿,我去烧水,一会儿洗澡。”
阿柳要同拂柳一起去,拂柳按住她,“你不用管,我干活儿可利索了。”
乐仪同拂柳一起去烧火打水,手指轻轻拂过灶台,皱起了眉头。
“小姐,我来吧,您进去歇歇。”
乐仪抱过来一捆柴,“我歇什么,你赶了一天马车,比我累多了。”
“这都是我应该的,我当丫鬟本来就该做这些。”
“算了。”乐仪抽出两根柴火,拿火石小心点着,“出门在外就你我两个人,别那么多破规矩分寸了。”
拂柳悄悄擦了擦眼角。
乐仪一直心不在焉似的,频频瞟向院子里水缸。
晚间吃乐仪带的饼,喝粥,就着几样腌菜,吃饭时阿柳不肯上桌,乐仪和拂柳对视一眼,不明根底。
阿柳洗了澡,露出白净的面庞和柳叶一般弯弯的眉毛,清秀美丽,柔弱动人。
此时她将自己的面庞低至暗处,轻声说:“我这样脏了身子的人,本就不配活着,若有志气早该一头撞死在庙里,今时已算苟活,不敢同桌吃饭污了什物,让二位沾染晦气,更添罪孽。”
“阿柳姑娘,你是觉得自己洗澡没洗干净吗?要是这样,我们给你打水再洗一次。”
阿柳一噎。
乐仪说:“错的是恶人,不配也是他们不配活着,不是你我。
阿柳姑娘,你倘若觉得不干净就再洗一洗,无须为之伤神,譬如手上沾染了尘土,洗掉了又干干净净。你一点儿都不脏。”
“往后日子还长,之前过去也就罢了,且看日后。”
阿柳苦笑道:“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清楚,我这样的人哪还有什么往后可言,出门是要被口水淹死的。
是我罪有应得,当时贪生,不肯拼了一死保全清白。”一句句染了哭腔,让人心生怜悯。
乐仪奇道:“凭什么你死?恶人倒是能痛痛快快活着?我前些日子也遇人轻薄,那人污言秽语不干不净,还要动手动脚。
可我现下活得好好的不是?我不曾剜眼戳耳以证清白,没觉得自己有错,也没什么不配的。
那些要女子拼死保全清白的,有本事外敌来侮时都拼死抗击以身殉国吗?有本事收苛捐杂税时和官府硬抗吗?
他们做得到吗?
根本做不到。
只会欺负弱者,对女子指指点点。
你当这些人是虫豸便罢,不必理会,更不必放在心上。”
阿柳怔怔地看向乐仪,娟秀的眉毛舒展如月如柳。
“阿柳姑娘,没人因为被畜生咬一口便寻死觅活的,你被畜生咬了,治好伤就是,往后长着呢。”
话音未落,胸口一疼,阿柳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阿柳哭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直如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气势,无尽委屈和痛苦借泪水宣泄。
我要是提前去城隍庙把她带出来多好,乐仪想。
她心知城隍庙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未必安全,如果那时候她去看一眼,带阿柳离开,阿柳便不会有此刻痛苦,说不定正在灯下数草药换的钱。
最痛苦莫过于本可以。
乐仪一晚辗转难眠,天边见白方才迷迷瞪瞪睡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屋子里静悄悄没声音,乐仪猛然坐起来,一瞬不知身在何方。
“小姐,您睡醒啦?”
拂柳撩帘子进来,乐仪送了口气,“你怎么不叫我?”
“本来想叫您的,阿柳姑娘说您昨天累了,一路上女扮男装不容易,可以在这儿多。可以在这儿多歇一歇。”
乐仪不知可否。出门见阿柳,阿柳穿着浅绿的衣裳,正在往一个大缸里面放腌萝卜。
阿柳见乐仪出来,浅抿嘴唇笑了一下,“乐姑娘。”
拂柳说:“阿柳姐姐好早就起来了,这么多萝卜,全都是她天亮之前拔出来洗刷干净的,还晾草药,她好能干。”
院子里摆着竹笸箩,上面草药俱都切片斩块放好,阿柳低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乐姑娘说的对,日子总该往前看。日子还要过的,总不能饿死在家里。”
乐仪点点头,问阿柳:“你可学过酿酒?”
“啊?”阿柳怔了一下。
“未曾学过。”
乐仪微微皱眉,又说:“阿柳姑娘,我与你一份方子。赫山镇的酒都从别处买来,倘若你会酿酒,好歹也有门安身立命的手艺,就算只在赫山卖也能好好过活了。”
乐仪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阿柳,“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多好的酒方,但贵在耗材都是此处常见的,省得你再去选别的材料。”
薄薄一张字纸,乐仪昨晚想来想去想出来的办法,阿柳平日采药为生,豺狼虎豹不免危险,酿酒总比上山安全。
阿柳垂下眼皮,弯弯的睫毛遮蔽,背着光一时有些看不清神情。
“一会儿我演示一次,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你学会了我再走。”
“我不要。”
阿柳双手背在身后,摇头。
乐仪当她没信心,“酿酒不难的,你肯定能学会。”
“那我更不能学,人说同行是冤家,这样的偌大恩情我报答不了。”
乐仪心里叹气,昨晚脑海里后悔的情绪在此延续——这么好的姑娘,如果自己能在事情发生之前挽回该多好。
她笑说:“我不要你报答,你我相识就是有缘,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便好好活着,日后看见谁落难搭把手就是。”
乐仪拉过阿柳的手,强行把酒方塞进她手里。
不等阿柳拒绝,让阿柳带她们采些柳枝,用以酿酒。
阿柳看看乐仪,看看字纸,嘴唇嗫嚅,许久,抬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然后被拂柳拉着去采柳枝了。
赫山不算高,阿柳住在赫山深处,不远便是村庄,采柳枝的时候,乐仪问:“阿柳姑娘,你为什么不住在村子里呀?”
阿柳正在折柳,她纤细清秀,被垂柳枝条牵萦笼罩,风一吹,好像就是一条柳枝似的。
她摇了摇头,说:“我是外来的,当初就在这儿住下了。”
乐仪会意,深山僻壤往往排外严重,外来者只能在村外立屋生活。
阿柳孤零零一个小姑娘,自己照顾自己生计,可想多不容易。
三人很快收了足够的柳枝条。
乐仪打算去和村民买些粮食拌曲,阿柳说自己家里有,乐仪本来没指望这个不富裕的小姑娘家中有多少存粮。
直到阿柳打开一间房门,露出满满几缸粮食。
“我总怕有灾有难,多存了些。”阿柳说。
乐仪对她不禁刮目相看。
三个人合力推一缸粮食出去,拂柳说:“阿柳,你家里有好多酒缸啊。”
阿柳动作一顿,“这些酒缸是早年我爹被人拜托打造的,后来买家没了,卖也卖不动,他留给我这么多酒缸。也算是想起我父母时有个念想。”
拂柳又捂住嘴了,看乐仪。
每次说话都勾到人家伤心事,自己都想扇自己巴掌。
乐仪宽慰阿柳几句节哀的话,阿柳倒是不计较,“都好多年了,我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住了,不伤心。没事的。”
乐仪问她:“你还记得令尊要将这些酒缸卖给谁吗?卖到哪儿去?”
阿柳想了想,抱歉地摇了摇头,“太久了,不记得了。”
乐仪应了一声,继续淘洗粮食,她每做一步都要和阿柳解释原因和注意事项,比她自己酿酒进程慢了很多,阿柳学得认真,乐仪反复强调的内容,她还会自己拿纸笔记下来。
乐仪一边干活,一边向阿柳请教周围还有什么村子。
阿柳说,“山里面村子和村子之间隔了好远,不过都一样穷,没什么好的。”
“阿柳可曾听说过方家?”
阿柳沉默一会儿,说没听过,“这里姓方的人不多,乐姑娘是有亲戚在此处吗?”
“倒不是亲戚。”乐仪叹道:“实不相瞒,我来赫山本是想拜会方家传人,可惜方家凋零,缘锵一面。
我想去探访方家遗迹,方家以酒传家,酿名酒无数,即使我只能窥见只字片语,也大有裨益。”
“乐姑娘怎么认定方家就在附近呢?我在此处多年,未曾听说过方家。”
乐仪说:“山路难行,酒缸沉重不易运输,买家所在离此处应该不远,否则的话也不能请令尊做酒缸。
而赫山镇酒都由外来,说明在方家断代之后再无人酿酒,这些酒缸十有八九是方家定的。”
“我竟从没留意过。”阿柳慢慢地放下纸笔,“想找方家恐怕不容易,这么大一座山,哪里去找呢?山里面野猪不少,还有旁的猛兽。
况且你酿酒已经很好了,再寻方家的故纸也未必有用。”
乐仪汗颜,“阿柳姑娘谬赞,我哪有那么好啊。”
阿柳认真道:“我所说出自真心,你昨日给我喝的凤凰花酒,从哪里说都是一等一的好酒。”
“一等一不敢说,我在凤凰花酒上确实倾注了全部心力,但是,还是不对不行。我总觉得差着一些,却不知差在哪儿。”
阿柳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乐仪心想自己也是痴了,阿柳不曾学过酿酒,恐怕说不出来其中区别。专心清洗柳枝不提。
乐仪本将柳叶和枝干全都一股脑放在一起的。但阿柳一叶一叶仔细摘下柳叶,还将柳花单独择出来。
乐仪说不用拆。
“啊,我还以为要拆开。”
阿柳说,“许是我上山采药的缘故,许多草药的叶子和枝干功效味道全然不同,有的花花瓣和花蕊都要单放,同出一枝秉性迥异。我当酿酒也是这样,还要专门给拆分开呢,原来不用拆吗?”
“不用拆……”
乐仪下一瞬忽然笑出声,“多谢阿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