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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   宁城山坡凤凰花林如烈焰升腾。

      灿烈灼目的火红挑破连绵翠微,随山寺晚钟轰轰烈烈地荡开一幅无边锦缎,拢住了一草一木,蔓延十里春光。

      林中野兔一闪而过,深处虎啸伴着风声穿过树隙,落在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夕阳西斜,朱红与墨蓝交接。

      妖狐疾奔,红色毛发随风流光溢彩,如披七宝袈裟,在残阳西风中露出血色的不祥,一队仆从追在妖狐身后喊打喊杀,步伐却犹疑迟缓。

      幼童被妖狐叼在口中,手脚无力垂下。

      尖锐的牙齿咬在她腰腹,鲜血染褐了她的蓝色布衫,沿着她的手臂滴落,随妖狐一路疾驰在地面落下断续的线。

      疼啊。

      “爹,娘,救我。”乐仪一直在喊救命,以为自己声嘶力竭,实则只发出气音,旁人只看见一个女童无声无息地垂死挣扎。

      身后仆从越来越远,乐仪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在妖狐没入浩荡凤凰花树之后,再也看不见踪迹。

      恐慌在被妖狐甩到地面时达到顶点。

      乐仪心脏剧烈跳动,手脚并用往前爬,从喉咙发出惊天的“救命!”

      她大哭着说:“别吃我,我不好吃,不好吃,你别吃我……”

      回应她的只有风过凤凰花树的飒飒声。

      “别叫了。”

      风牵动酒香弥漫,有人在她头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喘还有嫌弃,“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沉。”

      有人!

      乐仪抬头想看是谁救了她,一掌狠狠当头落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啊!”

      细白十指攥出深深痕迹,被面上的大朵玉兰花破了丝。乐仪骤然从梦魇中起身,脸侧几缕长发狼狈汗湿。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猛地掀开衣摆,暗夜中可见一片光滑洁白,毫无瑕疵,没有牙齿咬在她肚皮上。

      “小姐,您怎么了?”

      扶兰迷糊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乐仪抹了把脸,摸了满手的冷汗,才发觉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无事,噩梦而已。”

      扶兰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冲进来,点了灯,又去取干帕子。

      “小姐,您是不是又梦见妖狐了?这都多少年了,真应该请大师帮忙看看的,不然您总是半夜惊梦睡不踏实。”

      扶兰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将帕子递进罗帐里让乐仪擦汗。

      乐仪略稳了稳心神才开口,“做梦罢了,大师也就张致个样子,这些年母亲让我喝那么多符水,喝一回病一次,都是骗银子的。”

      扶兰自从到乐仪身边当丫鬟,便时常见到她惊梦,这几年才渐渐少了,她不由抱怨道:“那位神仙也真是的,既然从妖狐口中救了您,还免了您许多病痛,何不好人做到底,竟让您落了一个梦魇的毛病。”

      乐仪幼年多病,经宁县一行之后极少生病,都说是拜那位神仙所赐。

      乐仪虽然仍心有余悸,但已经好了许多,闻言长眉微蹙,轻叱扶兰,“人家好心救我,倒救出不是来了?再说了,哪里就认定是神仙下凡呢?我倒是觉得那人是位侠客,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信些不靠谱的胡说。”

      扶兰慌张道:“不是……奴婢只是……”

      乐仪知道她也是忠心为主,无意多说,一边换上干爽衣物一边叹气:“我许久没做梦了,大概是因为看见那狐狸。”

      扶兰大松一口气,连忙点头,又问:“那狐狸确实长得比旁的野狐高大,有几分邪性,要不要将它从院子里赶出去?”

      狐狸是昨日乐仪进香下山路上救的,当时它倒在山路旁奄奄一息,前日夜里电闪雷鸣一场大雨,狐狸浑身是狰狞伤口,一片毛发焦黑,泡在泥水中格外可怜。

      乐仪曾险些被妖狐所噬,饶是她素日心地善良,也没有谁想到她会将那狐狸带回来请郎中救治。

      此时乐仪想起狐狸巨大的样子,不由瑟缩一下,“好歹是条性命,照顾着吧。”

      又问:“它肯喝药吗?”

      “肯。”扶兰一下精神了,小心觑着乐仪的脸色,说:“奴婢照您吩咐给它拿了新做的好棉垫,身上清理过了,郎中拿的药也给它用了,只是它伤势过重,郎中说它断了三根肋骨,约莫熬不过今晚。”

      乐仪摇摇头,“尽份心意,就当积德吧。”

      扶兰心中大定,一边讲小姐最慈悲心肠一边灭了灯,主仆二人各自歇下。

      次日天朗气清,春光和煦,乐仪一早起来,梳洗之后去正院给父母请安。

      乐家是安和县数一数二的富绅,乐老爷早年借祖上余荫捐了一个员外郎功名,虽比不得京城豪门著姓锦衣玉食,但也家底殷实乐得自在。

      乐仪的院子是典型的北方院落,一条青石小路从大门蜿蜒到正房,半路分了两个岔通往青砖灰瓦的东西厢,千杆翠竹拔地而起,风过竹林,枝叶瑟瑟飒飒,摇曳淡淡清香,颇有蔚然出世之感。

      微弱的吱吱声险些被隐没在满院竹声中。

      乐仪停住脚步,看向西厢房。

      昨日带回来的狐狸就被安置在西厢房中,乐仪带它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

      扶兰忙道:“那狐狸本就重伤,经过这一晚,恐怕已经冷透了,想来是有老鼠跑进去,奴婢一会儿让人去捉老鼠。”

      “怎么会有老鼠?”不知是哪个婆子小声嘟囔,被扶兰一眼扫过去,立刻噤声。

      乐仪抬脚要走,扶兰心里松了口气。

      “小姐,脏,您别去了。”

      乐仪已经走到院门口,想了想,不顾扶兰的阻拦还是转了一个方向去了西厢房。

      一袭百褶月华裙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如蝴蝶羽翼翩飞穿过竹林,到了西厢房门前。

      扶兰脸都白了,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追上去,“小姐,小姐您别……”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响,扶兰差点儿摔倒在地,而乐仪也知道扶兰为什么苦苦拦她了。

      狐狸躺在青石砖面上,身上还是昨日泥水中的样子,不,比昨天接回来时候还不如。

      泥水和血水干了,将毛发板结成一片,看不出本来颜色,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耳后横亘至腰腹,淌着血水和脓,左前爪拗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肚皮微弱起伏。半死不活,只要爪尖闪着寒芒。周身死气几乎化为实质,它像是一摊烧糊的肉。散着逼人欲呕的血腥气。

      乐仪看向扶兰。

      扶兰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

      “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看它快死了,郎中也说救不活,奴婢才……”

      乐仪的视线落在狐狸身上,犹豫要不要探它鼻息,毕竟不知它生死,毕竟它的爪尖依然闪着寒芒,和咬走她的狐狸一样锐冷。

      听见响动,狐狸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一个缝,双目无神,乐仪却从中看出了冷漠。

      还活着。

      山野草木中的性命,总归要更加耐得起折腾。

      狐狸又闭上了眼睛。

      扶兰犹自辩解,“小姐,奴婢是想狐狸伤过您,心里生气,一时糊涂才没听您吩咐。”

      乐仪看也没看她,淡淡道:“去柴房吧。”然后吩咐人去请郎中。

      扶兰登时声泪俱下,去柴房就是苦力活儿,哪里是跟在乐仪身边当副小姐的滋味能比的,她还没说亲呢,去柴房做事便嫁不得好人家了。

      她抱着乐仪的腿拼命求告,说自己知错了,再不敢犯,求乐仪念在往日情分网开一面。

      丫鬟婆子们噤若寒蝉,扶兰的哭声更显凄厉,乐仪恍若未闻,只让人再去催一催郎中。任她被婆子拖走,啼哭声渐远渐无。

      一会儿郎中到了,奇道:“昨日不是说不救了吗?这狐狸伤得太重,肋骨断了三根,一根扎在肺里,还有一条前腿也断了,活到此时已属侥幸,若是救治,花费许多钱财不说,还未必能救得回来。”

      乐仪苦笑,“总归是我揽下来的,带都带回来了,您就救吧,尽力施为即可。”

      既然她舍得花钱,郎中便全力救治,将狐狸断腿用夹板固定好,伤口也撒上药粉,清洗伤口,敷上草药,黑乎乎药粉糊在伤口,狐狸侧躺在褥子上,身上泥水和血水打湿了锦褥。

      看着都疼。

      清理伤口腐肉的时候狐狸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黑的可怕,眸光冷郁,一片居高临下的漠然。

      只是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

      郎中走后,婆子打来温水为狐狸简单清理,乐仪这回亲自在旁边看着,随着盆中清水一点点变成深褐色污浊,狐狸本身的毛发也显示在眼前。

      乐仪悚然而惊。

      赤狐。

      和咬走乐仪的妖狐同样颜色。

      幼年至今的噩梦在这一眼闪现,乐仪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才没摔倒,一瞬间脑海里只有引狼入室四个字。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暗道自己多心,它是一只伤狐而已,怕什么呢,世上又不是所有狐狸都叼人吃。

      乐仪去请安的时候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她已经遣人禀报父母原委,现在到了正院,请安行礼后还没站直便被乐夫人皱眉责道:“狐狸乃是凶兽,以往还伤过你,你将它带回家中已为不妥,顶多等它死了埋个全尸便罢,竟还为它发落了扶兰。”

      乐仪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母亲身后的成嬷嬷,成嬷嬷是乐夫人的奶娘,也是扶兰的姑祖母。

      成嬷嬷目光躲闪,避开了她的视线。

      乐仪幼时险些命丧狐口,对狐狸既惧又厌。这不是秘密,但也不是扶兰阳奉阴违的借口。

      扶兰平日多粗疏言行,乐仪念她还算忠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竟养出来这么大胆子。支走了银子不给请大夫,好克扣银两中饱私囊。今日乐仪已经是网开一面,如果不是念着多年情分,必然要扶兰将银两吐出来再发派到庄子做苦力的。

      此事由狐狸而起,却不是为了狐狸。

      乐夫人浑然不知其中关窍,仍对乐仪说:“扶兰自幼服侍你,情分深重,不管那狐狸也是为你抱不平而已,此事一旦传出去,人要说你刻薄的。依娘看,你该将扶兰领回来好好安抚才是,她受了大委屈的。”

      乐仪听母亲说完,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娘说的极是,女儿考虑太欠妥帖了。”

      成嬷嬷眼睛立刻亮了。

      乐夫人也满意点点头。

      又听她道:“昨日慈惠大师教女儿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如此才能得姻缘。女儿恰巧在佛门净地见那狐狸,想它与佛有缘与女儿有缘,便救了它,竟然忘了狐狸是凶兽这一茬儿,是女儿疏忽了。”

      “至于扶兰,”乐仪叹了口气,“她许是没听明白女儿的吩咐才扣掉银子,不给狐狸用药吧。”

      乐夫人眉心蹙起,她笃信佛道,平生最信的人就是慈惠大师,昨日大师批算结果委实算不得好,说乐仪不能与人成婚。

      乐仪婚事确实艰难,从十四岁说亲到现在,安和县的媒婆从踏破门槛到避之不迭,前前后后说了十几家都阴差阳错不行。

      但这次和隔壁县张公子的婚事已经定了,只差一个好日子下聘而已。

      慈惠大师最后只说了“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八个字。

      此时乐夫人想起慈惠大师的批语,心中不安,成嬷嬷神色微变,“扶兰想必也是无心……”

      话音未落便被乐夫人打断,“算了,扶兰伺候主子很不尽心,就在柴房吧。”她又对乐仪说:“你按慈惠大师所言行事,必不会出差错的,你且放心,这回和张家的婚事一定能成。”

      在女儿婚事面前,一只狐狸和一个扶兰,实在太算不上什么了。

      成嬷嬷失魂落魄。

      乐仪含笑应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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