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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次短暂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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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又闪了两下,梁嘉英才回神。
面前不远处,街边停着辆黑色跑车,她没见过的车型,打着车前灯,示意她走过去。
冬天天黑得早,她从公司里出来,现在也才不过六点,街道已经全然暗下去。
郑经云没降下车窗,等她上了车,慵倦无比地打了个哈欠:
“不嫌冷?”
梁嘉英听出他是在宣泄自己的没耐心,但眼下没有心情回应。
她仅摇了头,边将安全带系上。
刚才公司里接到他电话,说要过来接她吃晚饭,她那时下楼,差不多也在冷风里吹了半小时。
却并不觉得冷,只觉得稍微从方才混乱的思绪里清醒几分。
她这才想起来问:
“怎么突然要一起吃饭?”
郑经云笑了声:
“上回叫你出来没应,不该补偿我?”
说完,却也没留给她反驳的机会,跟着解释了一句:“刚从朋友那里过来,想着好几天没见你,顺便吃顿晚饭。”
听起来倒真像他一直惦记着她似的。
梁嘉英笑笑,不去计较这话的真伪,只说:“你换了新车,刚才没认出来。”
郑经云没应声,看着她,明显察觉出她情绪不高,他低了下目光,看见她手中的文件袋。
那袋子被人捏过的地方已经完全皱掉了。
他这时抬眼,看向外面的大厦:“大半夜的,跑到公司里做什么?”
梁嘉英无法向他描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喉咙里面持续地涌动,让她偏过了头:
“过来办公事。”
车内短暂静了片刻。
郑经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阴影里的侧脸,半晌,勾了勾唇角。
他一只手支在座椅上,摆手势说,靠过来。
梁嘉英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看向他,对上那双情绪难以揣测的眼眸。
但还是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
郑经云这才用另一只手绕过去揽她,按着后脑勺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他衣领间清淡的柑橘香气席卷了她,像被温暖的海潮包裹。方才也许是抽了烟,她同时嗅到一股苦涩的烟草味。
这个吻却很快分开,郑经云看她一眼,笑了:
“手这么凉,还说不冷?”
他侧过身体,坐回驾驶室,边道:
“下回再有这种‘公事’,先打个电话到我这儿。”
梁嘉英感到那股暖流似是在喉咙里化开,缓缓涌向四肢,直至脸颊和手背的皮肤也腾然升起热度。她笑了,眨了下眼睛,显然没把他的话当真:
“随叫随到那种?”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表情里没半分笑意,这不带情绪的语气,反而叫梁嘉英哽住。好半天,才重新开口,“你最近殷勤得过分。”
郑经云将车子发动起来,边编排道:“总好过某些人,连通电话都不知道给我打。”
“分明是你先不回我的短信。能和你说上一句话才叫难得,”她瞪着他,执意要纠正他这颠倒黑白的本领,不忘记前面那句调侃,“到底谁该补偿谁?”
郑经云一顿,恢复了惯常调笑般的口吻:
“想和我说什么,一会儿我专门听着,好不好?”
梁嘉英愣了愣,竟从他的笑意里看出几分意味不明。仿佛在说:眼下这样怼人的脾气,才是她应该有的。
她翕动了下眼睫,转而看向车窗外,无声地笑了。
晚饭地点是郑经云常去的餐厅,大概提前打过了招呼,用餐的就他们两个人。
隐约记得这餐厅好像登上了今年的什么榜单,或是最值得前往品尝,或是最难预约。
梁嘉英却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吃的什么,室内有多么精巧的装潢,都没留下印象。
说不清让她恍惚的究竟是季泽言的事情还是刚刚那个吻。
“嘉英。”
梁嘉英回神。见对面郑经云笑了一声:
“刚才还说有话想对我说,本人就在你眼前,倒一声不吭了。你以前也是这么和人约会的?”
她顿了顿,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不由地瞪过去一眼,反过来揶揄:
“白天倒是听了不少郑公子的绯闻,难道你要听?”
本是句促狭的话,不想郑经云反而一本正经地回:
“都聊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真要听?别怪我没提醒,可没什么夸奖的话。”
“有什么不能听的。”
梁嘉英微微地一哽。她想了想,索性半开玩笑地道:
“……都说你从来不主动追人,消息也是基本不回,高冷神秘得不行。”
“之前有一回有人看见你在某个大秀的后台等人,结果后来出席过那个活动的嘉宾被八卦了个遍,都被猜成是你的女友。”
“还有说你回港城以前的事情没人知道,猜你是帮郑家做军政那方面的生意,还有说你在南美洲待过的。”
听到这里,郑经云笑了声:“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八卦,不如直接来问我。”
聊到这里,梁嘉英才意识到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她想了想,说:
“你回港城之前,住在哪里?”
“纽约。”
“在那里念书?”
“是,念的商学院,商业分析专业。”
他的回答过于坦诚直白,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相亲,梁嘉英不禁笑了。
心里倒是有些意外,并非不相信他的话,而是这与她听来的故事实在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问:
“这么说,你是在美国长大的?”
“念书是在美国,但我是在法国长大的,不过也没待上几年,就被郑家派人接走了。”
难怪这男人法语说得那样流利。梁嘉英想起传言,还有人说他长得像混血,一时讶异道:
“难不成你真的是混血?”
郑经云看她一眼,显然对她有这样的想法很诧异,玩笑说:
“要看我的护照吗?”
说完,嗤笑了声:“你这八卦听得未免也太离谱,改天得叫他们到我面前来,亲自给我讲讲。”
梁嘉英语塞,片刻却也笑了。
这时才觉得,比起听来的那些复杂又离奇的故事,坐在她面前的其实只是个真实的人,所谈论的也不过是一段过往的人生经历。
旁人都说他难以接近,此刻他却以再寻常不过的方式和她聊着这些,没有隔阂,反倒显得真挚。
郑经云说:
“我父母虽然都是港城人,但听说我外公有一半的英国血统。”
她留意到他口中“听说”二字:“你从来没见过他?”
“没有。”
“那你妈妈呢?”
“死了。”
没料到跟着这么沉重的话题,梁嘉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轻飘飘的小事,连措辞都没刻意避讳,倒像在谈及别人的家事。
见她微微地愣怔,郑经云笑了声:
“嘉英,我不信那些神佛鬼怪,言语上再怎么避讳,人也不能从这点敬词里死而复生。”
梁嘉英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这个话题实在让她无以为继。
她哭笑不得地想:总不能附和一句,我妈妈也很早就去世了。
郑经云这时已经起身,去外面露台抽烟。
梁嘉英百无聊赖地在座位上坐了会儿,索性也起身过去。
露台是花园式,夹在高楼林立的缝隙里。往下看,是车流穿梭的街道。夜色重重,交错的灯火大厦在面前铺展开至无穷远处。
郑经云点了支烟,手臂将她一拢,到了没风的地方:
“外面冷,当心冻着。”
梁嘉英转过身来,面朝他。
她抬起脸,刚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骨,白净的皮肤血色冷淡,喉结凸显,轮廓锋利近乎完美,月光般清冷。
郑经云低头点了下烟灰,突然说:
“上回你拿走的那张CD,里面是我母亲的歌单。”
嘉英怔了怔。为他主动提起而感到惊讶,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追问下去。
今晚的气氛微妙的不同。理智告诉她,应当适可而止,抽身远离了。
仿佛她已经站到了某个边界线,再往前一步,便会触碰到未曾有人涉足过的地界,是危险的,也是禁忌的。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应该止步于此。
或者在她能意识到的更早之前,本该就悬崖勒马了。
可她抱着一种恶劣的心态,任其发展到了现在的境地。
郑经云亦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月光里他低下头,音色清冷沉沉:
“我的事情听够了,也该讲讲你的了吧。”
她竟被这样的声音所蛊惑:
“郑公子想听什么?”
目光相接,她的影子掉进那双陌生的瞳孔。
梁嘉英惊觉自己过度沉迷,仿佛今晚的所有对话铺垫,都将她一步步引入陷阱。
她本能地转过视线:
“伤心的事情不准提。”
“现在想反悔?”
“都是些陈年往事,能有什么好讲的。”
“我总有资格过问一下未婚妻的家庭成员吧。”
梁嘉英这才反应过来:
“……你都听说了?”
郑经云笑了:
“不是我听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梁嘉英转头看向外面,没有回应他。
风声渐噪,不远处一棵圣诞树亮着灯,背后是深蓝色的夜幕,像沉浸在深海里。
她说:
“先前忘了这事情当作借口有用,不然早就拿出来将这桩婚事退掉。”
郑经云的好奇心明显发作。
他虽已从旁人那里零散听来了不少热闹,可每每从她眼神中察觉到转瞬的低落犹疑,和掩饰极深的负疚,还是觉得稀奇。
他一本正经地说:“都还没讲给我听听,你让我怎么评价?”
“……”
过了一会儿,梁嘉英突然说:
“现在他们很少提到他了。”
郑经云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意味不明的“他”指的是梁云升。
“他去世的事莫名其妙就成了一种禁忌。”她说。
“因为当年的那场车祸,季泽言坐了轮椅,我也差点死在里面,是我哥哥丢掉了性命,把我救了回来。”
郑经云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常有的散漫罕见地无影无踪。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现在却还是没人提。他们不说,是因为没人觉得这出以命换命是桩划算的交易。”
她背对着他,让他难以看出在想什么:
“明面上没有人提,是因为事情永远不能算翻篇。”
“他们将这件事全都算在我头上。”
“到最后,不是碰见司机酒驾的错,也不是开车的人出了问题,而是我的命不好。”
“可听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件事究竟该不该怪我。”
梁嘉英轻轻呼吸了口空气,霓虹灯火在眼前闪烁,微烫的光芒,让她不由地想到刚才印在额头上的那个吻。
很久过后,她才说:
“要是你觉得这件事很晦气,我也能够理解,毕竟这是人之常情。”
郑经云笑了声:“果真是大慈善家。”
“对别人那么宽容大度,怎么就没人来关心关心你?”他说,“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活着的人还能被鬼神左右了?”
梁嘉英没将他这句调笑话放在心上,只开了句玩笑:
“你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两人没再说话,一时安静下来。
梁嘉英于是看向外面早早支起来的圣诞树。
树顶挂着一颗星星。
忽明忽灭,像在呼吸。
她心里无意识地数着暗下去的几秒。
又该亮起来了。
这个夜晚如同逃避现实世界的一次短暂呼吸,明知往后还有更多不容辩驳的世俗在等着,却足以久违地让她袒出柔软的底色。
等了很久,身后的人始终没动静。
出于无聊的心态,她转头去看。郑经云却将她一搂,抱进怀里。
嘉英以为他又要吻她,下意识地想躲。
他却只是低下头。
露台的风声,底下街道的人声尽数灌进她耳中。
背后那盏明暗不定的星星一刹那忽地亮起,光线倒映在他瞳孔,像坠入了最幽沉的海底。
“到底是谁没有真心?”
郑经云低头,指腹贴着她眼底,笑着的眼眸让人沉陷,纵使里面装着虚情假意,也令她不想过分追究。他说:
“嘉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