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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皆因此五内俱焚,为哪般叔嫂失和(2) ...

  •   广兴茂二楼以上是栈房,一层大堂除专供客人一日三餐,也招待打尖,此时城门已开,一拨拨进城的商队涌进来要吃早点,整个大堂闹哄哄的,小伙计们手掌托盘穿梭其中,豆浆、油饼、包子、小米粥、羊肉泡馍汤……晨起的万缕阳光斜穿入户,照得一桌桌再普通不过的早点清晰诱人,又是响晴的一天。
      “四爷……”周随风觑着周畅卿的脸色,只觉得脑仁可着劲儿抽搐。
      “您看看,这是大少奶奶出发前让我转交的……药方。”
      什么薏米茯苓红小豆熬水,什么田艾鲫鱼生姜煮汤,可以湿邪阻滞健脾温补。整齐端庄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周畅卿极其艰难地从中抽出视线,脸色一阵泛白。
      在医院,他替她挂号交钱取药,一回头她念念不忘还他个食疗方子。自称是生意人的她,欠别人的,她点滴都记在心里,仿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般规矩森严。
      周随风从未见过眼前这般丧魂落魄的周畅卿,支吾着,“周劈风来了……”
      周畅卿默默穿过乱糟糟的大堂,站在大街正当中抽烟,“你怎么来了?”
      “审出来了,那小子果真留有一手——他手上有封那位的亲笔信。”周劈风说。
      “留着吧,再过七天就是端午节,连人带东西一起转交给薛太太,助她完成这桩大事,然后……”然后怎么样呢?宋部长已经先行前往兰州,他为了她蹉跎在这里,她却不领他的情,拖着随时可可趴下的身体也要远远地躲开他。
      他再赖在宁夏就是个笑话,还是个无人稀罕多看一眼的笑话。
      碾碎烟头,“然后你们去兰州与我汇合。”旭日在天,满目人烟,他径直穿过街市,往车店方向而去。

      这一年的端午节落在黄河汛期,架不住两岸弄潮健儿技痒难挨,正日子还未到,各村各镇的龙舟队早已上场施展。蕴华从花马池回来,以梁大太太朋友的身份受邀、与茹嘉一道儿前往城外四十里的梁家老宅过节。沿途而去,大河流经的地段,两岸观赛的人潮汹涌,比那涛涛黄河水也毫不逊色。
      贴门符、插艾蒲、食角黍、饮雄黄,驱邪辟邪,家家如此。蕴华在北平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年年这般。可见,再怎么崇洋西化,国人过起一年三节那种一丝不苟有板有眼还是令人叹为观止。本以为北平就够遵循老例不肯变通的了,结果来到西北乡下一看,方知凡事都是天外有天。
      一连两天都吃粽子,豆沙、猪肉、松子仁、枣子、胡桃、火腿,什么馅儿都有,恨不能一辈子的粽子都在这几天吃尽了;观龙舟竞渡,骄阳似火锣鼓喧天,虽然有梁家给扎的观景棚,两位梁太太亲自作陪,还是把蕴华喧闹得够呛。
      反观两位梁太太呢,大太太寻回儿子大病痊愈,重新管家理事,别有一番气定神闲。二太太久久探不得梁金龙的消息,日本人那边耐心用尽连连催促,她像吃了一肚子青草馅儿的粽子,脸色都是绿的。
      忙于过节的何止一家。林家同样有各种口味的粽子,官厅里发的,同僚亲朋馈赠的,自家备下的,横七竖八地陈列着,林竞从外边一进门就看见了。林太太仿佛不着急叫佣人收拾,倒热衷于给他念今晨的报纸。
      “粽子最早是夏至吃食,原与屈原没多大关系。对此,江苏人表示不服,说端午节要纪念伍子胥;浙江人也表示不服,说最早是越王勾践操练水军;山西人也不服,纷纷表示端午乃纪念介子推。呜呼,为一区区粽子引发各省人民旷日持久之口水战,粽子君当自裁以谢天下耳。不妨看看闻家骅所言,‘是谁先撒的谎,说端午节始于纪念屈原?我佩服他那无上的智慧!’”
      很幽默诙谐么?林竞不觉得,林太太倒笑个不停,“是谁先撒的谎?闻家骅真会说话。”
      林竞受够了太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阴阳怪气,上书房接个电话之后,借口外边有同僚做东,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林太太哎的一声,说别急着走哇,拿出张两寸大小的照片,“我觉得这姑娘不错,你若也觉得好,咱们就给人家赎出来给你当姨太太,如何?”
      照片上的人俨然年轻版的梁大太太,林竞觉得太太此举深深侮辱了两个人,歪派他也就算了,可梁大太太清清白白,怎能受此无妄之灾?不由得怒道,“我何尝说过要娶姨太太?太太可别害我,现如今连委员长都带头一夫一妻……”
      林太太冷笑,“把人家姑娘纳进来当替身,受祸害的分明是人家……”
      “什么替身?”林竞打死不承认,脸涨得通红,“你不要胡说。”
      “那好,我就问你,那天在北塔,你与何心缨在韦驮殿的厢房到底聊什么了?”
      “我与她毕竟从小就认识,今番她有难,不过是关心关心,施以援手罢了。她一个寡妇人家尚且能深明大义不种罂粟,因此招来灭顶之灾,我多帮帮,你也别多想。”
      “很好,这些我信。然而有什么话,不能当着蕴华说,非要将人支开?”
      “无非陈年旧事,薛太太不知我与心缨的交情,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等她离开了再聊。”
      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自然被有备而来的林太太迅速抓住把柄,心缨?显然是私下无人时的亲密称呼。本就年少有情,现在一个死了丈夫,一个糊弄妻子,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林太太不由得怒道:“你不心虚,做什么特意叮嘱蕴华替你打掩护?上次是这样,这次放着大过节的日子跑去与何心缨幽会,又打算找谁替你圆谎?枉你是个读书人,礼义廉耻呢?惦记别人丈夫,她何心缨简直下贱无耻!就该她当寡妇!”
      林竞被太太的口不择言步步紧逼进死胡同,忽然觉得妒性上头的女人简直汇集了世上所有人憎鬼厌的精粹。幸而他是读书人,也正因为他是读书人,除了盛怒之下拂袖而去,他什么都干不了。
      林太太一气之下将所有的粽子如数挥倒在地。
      夫妻吵嘴是个事态逐步加剧恶化的过程,恶毒的言语如子弹,只等最后歇斯底里的一刻发挥出来,才够酣畅淋漓。而吵到半中途忽然少了对手,不啻于前功尽弃,胸中块垒哽堵,丧失理智不计后果只在一念之间。

      梁家是十里八乡这一带的超级大户,以前种罂粟的时候,几十号小地主承租他家的土地,再分租给手底下几千号佃农。半年前大太太宣布减产,大手一挥,凡是愿意改种粮食、果物、棉花的,头三年不收租子。此举一出,男女老少人人皆称大太太是菩萨下凡。既是菩萨,大节下的就该升座莲台受众人膜拜。
      此刻梁家老宅正厅里热闹非凡,大太太搂着元昊坐主位,蕴华和茹嘉是贵客,紧挨着她,那头是梁二爷和梁家的叔伯长老,而族中那些远枝的子侄,愿意到当家人跟前露脸卖乖的,统统都来了,加上各乡各村有头脸的小地主,给大太太问好的人从正庭一直挤到迎门掩壁之下。
      大太太会来事儿,早早命人备好节礼,凡是来请安的,一人一串粽子半吊铜钱。
      梁二太太陪着茹嘉和蕴华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忽然再看时,梁二爷已不在座位上,很快的,一个老妈子神秘兮兮地过来附耳说:“二爷请二太太过去,有紧要事。”
      梁二太太跟随老妈子避开人群,绕过庭院来到二爷的书房,掩紧房门,“怎么了这是?不是叫我盯着大嫂,不让她有机会与那些叔伯长老告状吗?”
      梁二爷的气急败坏尚未平息,这便破口大骂道:“成事不足的东西,还盯什么!你与那外乡女人走动这些日子,居然没发现她只是冒牌货,真正的薛太太是那个姓穆的!我说呢,好好的怎么又冒出这么个人来,节骨眼儿上还邀请她来家里过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呐。那冒牌货见天与你周旋,稳住你,何心缨好腾出手办正经事。此刻梁金龙就在她手上,咱们干的事,一桩一件人手里都有证据,瞧着吧,今儿是过节,明天等外人走光了,大门一关,何心缨就来秋后算账了。”
      西北民智未开,宗族势力最大。而梁家的族老最是公正持平,勾结外人残害侄子困禁大嫂,一旦坐实罪名,族内就处置了,根本轮不到警察什么的外人置喙。
      梁二太太顿时陷入绝望。
      还是梁二爷最先镇定下来,“既然有贵人相助向我泄露天机,就是我命不该绝!”梁二太太看向他,将信将疑中,附耳过去。

      南来北往的货物、黄白黑褐的人种,五湖四海的口音,民国二十三年夏天的天津港,似乎比开埠以来的任何一个夏天都要繁华忙碌。事实上,哪里至于如此,只不过离家多年一朝返回,在婉华眼中,处处繁花似锦。而那些搬运工人沉重的脚步,头顶一重重惨淡的白云,更像是薛云来此刻心情的一种叙述。
      四个月前婉华挣扎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弟弟先天柔弱,月子里就夭折了,哥哥璟岳成为了薛家第四代长孙。
      回到北平,这个还不能坐稳、带着口水围兜,见天儿笑眯眯的孙少爷成为薛家名副其实的心肝宝贝。孩子的奶奶天天把他抱在怀里不撒手,唱堂会、流水席,全是为了庆祝小宝贝的到来。正逢热闹的节日,又赶上家里唱堂会,薛云来直到回家的第五天才有机会出门会友。
      即使这样穆青梵还是不免唠叨,“学校的工作七月才正式开始,趁现在有时间,怎么不多陪陪你媳妇和孩子?这时节,凤凰岭的杏花、妙峰山的玫瑰最是漂亮!”
      妙峰山、凤凰岭都有大庙,历来是求子圣地。到了那里,焉有不进去烧香拜拜的道理。老人家已经有了一个孙子,得陇望蜀,还想再多添他三五个。薛云来笑得无奈,“婉华坐船晕了一路,过几天再说吧。”
      “三哥对我三嫂真体贴!”馨来见状凑到穆青梵耳边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楚。
      蔡妈妈、小樱、蕊香都笑了,婉华在大家的目光中上前给他理理衬衫领子,半低着头,“你去吧。晚上回家吃饭么?”
      “学校同仁为我接风,不回来了,你们自己吃吧。”
      婉华送他至檐下,公文包递到他手上,“好。不用早回,与他们多聚聚。”她是个柔软至极的面团,仿佛薛云来摆上任意什么模子,下一秒钟就能变出模子形状的婉华来。
      当着夫妻以外的第三人,薛云来总得打出十二分精神提醒自己回馈对面的婉华——你是丈夫,是父亲。好在这些身份不新鲜,该怎么做,有套路可循。
      他指着婉华回国之前做的淡粉色香云纱旗袍,“颜色旧了,有空做几件新的。”诚意略显不足,还得故意描摹一句,“挑贵的做。”他十指稀松,漏财如水,无所谓贵不贵,舍得给太太花大价钱,他在完成一个好丈夫的定义。
      婉华的唇边开出娇羞的小碎花,“哎呀,好端端的做什么新裙子。你快去吧,仔细误了点。”
      “小澄澄,兴许啊,明年就有小弟弟妹妹陪你玩儿了!”
      薛云来走出去没多远,还能听见馨来与婉华的玩笑话,不用回头他也能知道,此时的婉华必定露出羞涩的笑,然后再悄悄地以缠绵的目光追随他,像盘丝洞的蛛丝,一张网一张网的扑过来,不给人丝毫逃脱的余地。
      结婚三年,婉华用眼泪做支架,温柔为墙砖,搭建好一座最完美的牢笼。他明知如此,还是心甘情愿地迈进去,关门落锁。
      他也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才能以堂皇的理由打开笼子,像放飞的鸟儿,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同仁们为他接风,找了间馆子,有侑酒的女子,热闹了一中午,下午挪到某君府上办诗会,一直到晚上才告辞出来。影子作伴,他沿着金鱼胡同的墙根溜达,直到连续三次经过同一处门房,被看门的老头儿警惕打量,才恍然惊觉,偌大的北平城,他居然无处可去。
      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四九城,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她的影子,他无力捕捉,又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居然走到韩家谭。年轻时,在她的见证下开展松竹班的友谊,他那时曾暗下决心,日后她若不快,他就不去了,吹拉弹唱而已,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要说多才多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妻子,她还有这一颗全扑在自己身上的心,她唯一欠缺的就是不明白,爱情不是你给他就想要。
      婉华与他极像,不遗余力地保护爱情。她想方设法闯入他的内心世界一探究竟,他却设置了重重结界。她闯过雪山大海,只见戈壁沙窝,却不知道,荒芜的背后绿草丰沛。那是他保留的最后一片土壤,安放他无处容身的爱情。
      在外边再徘徊蹉跎也得回家,他毕竟是个有家室的人,放浪形骸的事儿可做不出来。一进家门却发现氛围全变了。对外的说法是大太太不小心跌了一跤,他急忙去上房,母亲心腹的人都在,母亲躺在床上,见他进来,从枕头底下颤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份电报。
      他一目十行直接看最后,“……妊娠中止……急盼来人。”
      薛云来的心被人瞅准了痛处猛掐一把似的,顿时一阵长长的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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