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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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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城。
冬日晴天,夕阳西下。城门大开,浩浩大军绵延数里,在一片城民欢声中昂首入了城,兵高马壮,百胜而归。
数月征伐,群雄逐鹿。京城日渐衰落,南方的前朝正统也因屠杀平民而声誉扫地,余的势力不足为惧。
前不久,这只正在入城的大军本已将帝都围困,战意熊熊,攻城战一触即发。然,最终胜利近在眼前,一声令下即可攻陷京城、弑君称帝——凤独却下令班师回城。一言九鼎,无人违抗,大军当日便拔营启程。
江山近在眼前,为何舍而不要?
只要不是深山老林里消息太闭塞,天下人人皆知。
有雄心做天子之人,自古便面临两件难事。
其一,江山太大,人命却太短,皇帝的宝座好归好,至长却也不过坐上春秋几十载,哪里够?
其二,名留青史是想要的,可美人却也难舍,江山要用铁血来打,美人却要用柔情来换,铁血柔情,如何取舍?
那日大军离京,人们说不可一世的雄主凤独便是遇上了这第二件难事,败在美人剑下,弃了一墙之隔的帝王荣华,要平息美人之怒,带她回城,百般呵护,为的是要言归于好。
此乃不智之举,但,也是为情所困。
——是了。
——从前本不过是主从,忠诚与信任的关系,他又一声令下,巧合中使她弑亲,结下仇怨。偏偏世人爱江山美人的故事,浮想联翩,说定有情恨纠葛。
如今两个人各自骑马,并排走在归城的大军里,凤独面无表情,终芒垂着眼睛,观者却说这真是一对璧人。
城主府到了。
朱门楼阁,一如旧日。物如旧,却不知人究竟如何。
凤独轻身下了马,走到终芒那里去,朝着她伸出手。
竟是要扶她下马的姿态。
如此高傲的人,何曾扶人下过马?
终芒往凤独伸出来的手上盯了一阵,手在腰间佩剑上握了握,长剑数度隐微出鞘,闪出一丝寒芒。
但,终于是把左手缓缓伸了出去,放在朱衣人手里。
两个人的手都是冷的。
下了马,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一同走进府邸去,步履沉沉,背影无话。斜阳在地上铺了一层金,借了这层光,再虚假的东西看上去也光芒万丈。
满城欢声里,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终芒一下子加重手下的力气,把凤独的手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凤独一言未发,自顾自仍牵着姑娘往前走。手很快便青了,他无动于衷似的,步履兀自轻快。
终芒用余光看他。
夕阳斜照,六道城主竟正微笑。
凤独道,“你住的地方,我一点也没让人动。原是什么样,现是什么样。”
她不理他。
他又笑说,“桌案摆设,衣物饰物,若有不喜欢的,让人告诉我。”
声音里竟是愉悦。
言谈间,还抓紧了她的手,偏过脸来看她。
终芒望着前方,“怎么不见鹰炙?”
“鹰炙?”凤独一笑,手又抓紧了,逼她十指相扣,“你忘了么?寒冬腊月,天黑得很,你闯进营中,一剑刺穿了他喉咙。”
宽大袖摆遮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外边看不见。他指甲狠狠掐进她皮肤,一下便见了血。而终芒掐回去。
到了凤独房前时,夕阳已尽,金丝绣凤的袖子藏着暗中较劲的秘密,殷红的血渐渐染出来。
他面上仍笑,“与我一同进去罢?”
姑娘左手背里涌起一阵古怪麻意,头也发晕,额上冒了冷汗。她咬牙抵抗着。“妄想。”
他仍笑,“你跟着我从京城回了这里,想必也是念着我的。”
她下意识便要冷言,偏偏话到了嘴边,卡住了似的说不出来。
——旁人看着便还以为是默认。
凤独又道,“我倒是念着你呢,头也疼了。你头疼么?”
“……一点。”
“头疼可大可小,你可注意些。”
终芒只道,“不劳操心。”
两人身前,宽敞华丽的房间门大开着,几步外便能闻见里头食物的香气,桃花陈酒,荷叶白糕,桂花藕羹,寒梅新酿,一年四季的膳食,甜暖咸寒,从春到冬什么都有。
终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厨房里做出来的食物了。
僵持一阵,互相掐着的手上不愿服输,但——肚子却反了水,兀自响了起来。她脸色更青。
凤独一笑,硬拉她进去。
入了门,满桌馥郁扑在鼻间,侍女恭敬倒酒。
她不坐,也不喝。
凤独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抬了一杯,手里慢慢地晃。“你杀了我多少人,记得罢?”
“不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也不要紧,他们全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贵重。”
她忽地偏头看他。
他说,“怎么?”
她把他上下打量着。“……你被附身了?”
“为什么这样说?”
“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样的话?什么话?”
“视人命如草芥的话。”
这么说的时候,两个人手还掐在一块,流着血。但姑娘对着那双狭长凤眸,黑亮的眼睛里仍是干净透彻。也许是太干净了,被人一眼见了底的同时,也望到了别人的底。
凤独道,“你果然还是这样简单。”
顿了顿,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望定了她,似假非假地说,“其实我喜欢你是真的。有一点点。”
她不说话。
奇珍佳肴就在眼前,然,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桌边,却是直到东西全凉了也没动一动。
凤独只缓缓晃着手中的渐冷酒。
凤独忽道,“知道你要杀我。但,杀人毕竟是件力气事,不吃东西可不行。”
“我不吃你的东西。”
“这桌上也不算是我的东西。你先前的月钱从来不花,全留在府里,我是让他们拿你的钱去买的。”
“……”
“你要杀我,这不过是件小事。可杀完了我,你做什么?”
“与你无关。”
“你很好猜的。杀完了害你手刃亲族的仇人,当然是又杀自己,以身谢罪。”
她抿嘴不语。
他复又一笑。“这样说来,为了让你活下去,我还是不死的好。我饿了,要去找东西吃了,但想来你也不愿与我同桌。我走了。”
他把杯中酒喝了,酒杯仍是随手摔在地上,又放了她,头也不回的便走了,一抹赤色消失在屋外远处,化进了夜色里。
终芒一手的血已干了,抬起来看了看。伤口遍布,细密地发着疼。他下手不留情。
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姑娘……该吃东西了。”末了,又更小心地补一句,“它们该算你的东西。”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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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终芒到了自己屋里。如凤独所说的那样,屋中一切如旧,什么也没变过。
但人变了。
她在镜前坐着。
不多时,点了一盏烛灯。烛光幽幽,镜影沉沉。
无论如何,至少白日里,有一点他是说对了。她确实头疼,隐隐的。是该注意些。
她撩起自己头发,一点一点,对着镜子仔细地找。光线不明,不好找。
左手背里蓦地又酸麻,她没管,咬牙僵着手也继续找。
忽地——找到了!
那细细的痕迹,肉眼看着极不明显,但指腹摸得着浅浅凸痕,细线在头皮上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块。
终芒压了压那细线。没觉得疼。但,心里却悚然。
这是颅骨曾被打开的遗痕。
黄昏里,府邸极安静。
幽幽烛光中,门外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样低而隐微,几乎分不清究竟是确有什么隐在夜色里,还是耳朵里的脉搏声。
再后来……
古怪气味从纸糊窗渗进来,入了口鼻,左手背里蓦地刺痛,姑娘抓着头发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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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明亮的手术室。
面色苍白的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麻药下得重,她颅骨半开,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床边仪器冷冰冰地响着,还有个飘在半空里的监视器,摄像头直直对着她。
有人在给她动手术。
也有人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挨骂。
手术室旁的准备室里,实习生和他的医生老师抱着个联络器,肩膀一下一下地抖颤,对里面传出来的连声怒吼赔笑赔不是。
被骂了太久,医生渐渐地木了脸,而实习生几乎抖着抖着便要睡过去了。
联络器终于滴的一声挂断。
实习生打个哈欠。“为什么被骂的又是我们?”
医生叹气。“上面认为我们工作失误,对仿生人控制力度不足,所以它才差点在观众面前暴露头皮上的伤口——好在及时中断了直播,不然要出大事故。”
“分明是他们非要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她开颅太多,头疼了,所以才会想看看。”
“这种话可别在近处有监视器的时候说。”
实习生环顾一周,确认安全,压低了声音。“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这么做?”
“A09和A05现在是仇人……怎么非要他们凑到一块去,搞得跟情人似的?这么深的仇可不是打情骂俏,我要是其中的某一个,我恨死对面了,怎么可能和平相处。”
“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
“有一点吧,我还挺喜欢A09这个仿生人的。挺单纯一姑娘,非要她违心地去跟一个仇人谈情说爱,这不瞎折腾乱折磨吗?”
“这就对啦,”医生说,“听运营部的人说,A09庞大的粉丝团快被气死了,天天在论坛上骂公司,又跟A05粉丝对骂,又跟什么CP粉掐架,可热闹了。”
“呃……”
“所以公司趁热推出了很多项目,像是什么‘明终芒复仇路上的饭盒’、‘凤独麾下及时补充的士兵’之类的,赚了这些气到失去理智的粉丝很多钱。”
“呃……”
“当然还有别的。最近很火爆的一个项目好像是叫什么,‘爱之什么什么诺’,名字文艺得很,我看了有点起鸡皮疙瘩,也记不住,但总之内容是要让A09和A05两个牵手、接吻、结婚什么的。”
“……那是什么玩意?”
“就是一个投票项目。一百块可以买一张票。既可以买推进票来购买进度,也可以买反对票来消除进度,一旦进度到了百分之百,公司就把事情安排上。”
“哦……所以,想要他们在一起的人就会疯狂买推进票,想看他们结婚,而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人就会更加疯狂地买反对票,消除已有的进度,生怕他们结婚。”
“差不多。”
“这方案真厉害。两边都不愿意输,大把大把掏钱买票,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而且,进度到底怎么样,不过是个数据的事,后台改改就行,但粉丝花的钱却是真金白银。”
“反正最近营收势头很好,运营部和策划组都要开庆功会了。”
“可观众一定很不开心。”
“观众开不开心,与公司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娱乐产业大资本公司。难道你以为娱乐产业的目的是娱乐观众?当然不是,娱乐产业的目的是赚钱。”
叮的一声,手术室的金属门开了,传来手术台那边的高喊声,“组长!您过来看看,它这块的神经怎么接不上啊。”
医生高声应了一句,“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实习生说,“你一块过来吧?”
“呃……抱歉啊,老师,我得到楼上去帮实验部搬点东西。”
医生摇摇头说,“你到了我们这地方,怎么正事没做多少,成天到处给人打杂?今天给人擦墙,明天给人拖地,跑来跑去的,又没钱可以拿。”
“嘿嘿……”
医生去换手术服了。
实习生朝着手术室里看过去。灯光这样亮,清清楚楚地照着手术台上的血。那么漂亮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受人操控,血淋淋的连大脑也敞着。
她很痛苦吧。
但公司靠她赚了很多钱,庆功会上还要喜气洋洋呢,谁会管她的死活。
实习生叹口气,喃喃道,“你要是愿意像最近的A05一样,棱角磨平,听话一点,也不至于受这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