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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状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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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之上,九五至尊端然高坐,帝王威仪,不可逼视。
礼官的唱诵声毕,屏息静候的新科进士依然不敢抬头,只等皇上贴身的宦官高声宣旨。
堂中,文武进士分作两列,依序而立,先宣文举,由那新甲状元率先领旨,朗声谢恩。
文举历经千载,乃是祖宗规矩,一朝步入金銮殿,此后一人福荫,鸡犬升天。
他们都是经过寒窗苦读,层层遴选来到金銮殿的人中龙凤,因此来到这里,尽管心中欣悦,面上却都自负才识,隐忍不发,故作沉静。
而另一列的武举,是当今圣上登基后方开设的选拔,即便是入了金銮殿的进士,也都良莠不齐,出身各异。将门之后倒是稳重,个别寒门出身的此时都已喜不自禁,眼见着就要被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迷花了眼。
“——武状元,许轻舟接旨!”
众人稍稍侧目,纷纷望向武举进士中为首的那位状元。
他依然面色沉静,宠辱不惊。
圣上登基不过六载,武举也只进行到第二次。
常言皆道,穷文富武。
若说寒门出贤士,倒也有理有据;可说寒门出将才,这听着便有些唬人了。
如今的皇上重视将才,曾经备受冷落的将门世家都得以扬眉吐气,其中以盛、何两家最为风光。
盛家长公子和何家小公子都参与了这一次的武举,华都众人还设了盘口,要赌这二人谁会考上武状元。
可惜盘口设得热热闹闹,也没能防住这位恍如天降的武状元。
盛公子自幼随父习武,殿试之上力拉三石弓,就连何家小公子也目露惊色,甘拜下风。
却见那堪堪考完策论的许轻舟挂刀而来,翻身纵马,行至悬挂弓箭的武器架边,一手拎起五石巨弓,迎着其余考生错愕的目光,策马疾奔,引弦搭箭。
这许轻舟看上去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好似弱柳扶风,在他拉满巨弓之前,还无人把他放在眼里。
那张巨弓长近六尺,弦声惊若裂帛,犹胜霹雳,衬得许轻舟原本清瘦得宛如文人的身子更显孱弱。
但他拉开巨弓,略一眯眸,乾坤皆定。
箭出破风,凌冽不已。
考官验过成绩,以满分作结。
骑射毕。
众皆哗然。
许轻舟撂弓回马,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之下,向盛公子微微颔首:“承让。”
梅川寒门许轻舟的狂名,自此传遍华都。
此时的金銮殿上,宦官高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永康六年武举恩科殿试状元梅川许轻舟,策论、骑射、举鼎设科均为榜首,端重识礼,精通策论,才资殊常,文武俱佳,得此不世出之英才,朕心甚慰。”
“擢册为从一品太子太傅,授太子兵常之道、骑射之术,即入东宫,月后上任。”
“——钦此!”
声落惊堂,即便稳重如文举进士,也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地望向那荣宠无两的许轻舟。
就连方才的文科状元,也不过封了正五品官衔,凭什么这许轻舟同为状元,却能即刻登上太子太傅之位?
许轻舟却神色平常,眼睫低垂,俯首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是许轻舟能知道自己一路过关斩将,进入殿试就能擢升从一品太子太傅,吃到他梦寐以求的皇粮,恐怕会开心得直从墓里蹦出来撒欢狂奔大呼万岁。
——可惜她姓许名一盏,并非许轻舟本人,也无法传达给许轻舟这份喜讯。
她和许轻舟的关系,除却九年师恩,就只剩都想吃皇粮的伟大志向了。
前几日皇榜刚出,其余进士的捷报都已传回乡里,唯独宦官登门向许一盏问候喜帖去处时,许一盏独自坐在客栈,怔愣许久,随后低眉一声轻笑,道:“家中已无亲人,就不劳公公费心了。”
她确实已无亲人了。
自师父许轻舟去世,她只能继承许轻舟的遗志,女扮男装一路南下,顶了许轻舟的名姓,替他考一次进士。
宦官去而复返,这一次领了圣旨,请她前往宫中一叙。
禁宫之中,铁骑森寒,灯火如昼。
登基不过六年的帝王请她去了御书房,依然高高在上,睥睨着连她在内的万顷山河,赐座,上茶。
“朕听说,许爱卿家中已无亲眷?”
许一盏心中纳闷,想着莫非这皇帝陛下看中了她武学天分,想下嫁一个公主来借种,方便皇族自己多出几个将军?
许一盏诺诺应了,皇帝道:“哦?爱卿才貌兼备,年近而立,竟未婚配,这倒是桩奇闻,不知是有何苦衷?”
许一盏回忆了一下许轻舟不曾婚配的原因,坦白应答:“回皇上的话,是因太穷。”
“......”
许一盏担心皇帝不信,又补充道:“草民自出生便不知父母所在,只能与路边乞儿争食,后来受人扶持,自创长生斋,斋中也只有草民一人。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就连进都赶考的路费,也是草民贱卖了长生斋的地契,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今日才有幸得见圣颜。”
她突然记起许轻舟穷得去隔壁村里偷鸡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饶是皇帝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头一次见人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倾诉自己有多穷。
皇帝似有几分动容,感慨道:“...爱卿受苦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英雄不论出身。尽管险阻至此,依然能有如此将才为朕所用,朕亦深感欣慰。”
来了,决定着能吃多少皇粮的关键时刻来了!
许一盏立即跪下,满脸写着殷切,正义凛然地表忠:“草民无才无德,只此一身蛮力,堪堪读过几本兵书,愿报陛下隆恩,为陛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有点尴尬,但又十分感动,问:“爱卿竟忠诚至此,是为何故?”
许一盏抬起眼眸,万分恳切,振臂高呼:
“——惟愿有生之年,黎民可以衣帛、可以无饥,开千古之盛世、壮大皖之河山,得见山河鼎盛、万国来朝!”
她说得掷地有声,正合少年气势,斗志昂扬。
皇帝更加感动,同样恳切回道:“爱卿之意,朕知矣。后日金銮殿拜官,朕愿封爱卿为太子太傅。太子年轻仁德,然武艺不精,不通策兵之术,万望爱卿不吝赐教。”
这个决定和许一盏原本预料的发配军营做将军有点出入,许一盏愣了一下,决定先谢主隆恩,立马跪伏在地,又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歌功颂德,赞美得皇帝浑身舒畅。
这一夜,圣上将新科武状元足足留至天明,促膝长谈,君臣尽欢。
许一盏离开御书房时差点困得一个平地摔,身旁的宦官连忙扶住她,许一盏低声谢过,想了想,问:“请教公公,太子太傅是几品?俸禄又是几何?”
宦官满脸堆笑:“哎哟,许大人这‘请教’,咱家可担不起。”
许一盏眨眨眼,听见宦官接着说:“从一品,月俸足有七十二石!”
许一盏两眼一花,险些没压住上翘的唇角,又问:“那,太子殿下,不会为难人罢?”
“这话就不对,”宦官也冲她眨眼,“太子殿下的脾气,可是这各宫主子里顶好的了!人又大方,大家谁都想被派去东宫当差呢。”
许一盏心中暗喜,尤其听见“大方”二字,顿时明白只要自己把活干好,除了那每月七十二石的皇粮,还能有别的意外之喜。
宦官也说得兴起,突然拉拉她的袖子,朝旁努了努嘴,低声道:“许大人,您悄悄往前边看...喏,方才打右边那条宫道过来的那二位,正是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咱得问安。”
许一盏脚步一顿,故作自然地抬起眼眸,恰望见对方一角杏黄色的衣影。
不远处的小少年低腰扶着身旁的小女孩,两人一道向这边走来。
那小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细致妥帖地护着身畔的妹妹,脸上隐约挂着温柔的笑意,好似润物春雨,悄入人心。
很久以前,许轻舟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许一盏眼睑微跳,听见身边的宦官恭敬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许一盏也随之行礼。
她实则很想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学生的太子,可惜她还得装作传闻里那个志向高远的寒门将才许轻舟,因此动作不敢太大。
太子转过脸来,冲他俩温然一笑,回以点首:“程公公。”
另一位年幼的长公主一眼就被高高瘦瘦的许一盏吸引了目光,一边拽着太子的衣角,一边颐指气使地向许一盏抬抬下巴:“你是谁?本殿怎么没见过你?”
“晚真,不得无礼。”太子皱了皱眉,复对许一盏歉然笑道,“晚真年幼,多有失礼,还望大人莫怪。”
许一盏回他一礼,程公公连忙介绍:“这是今年的许状元。”
太子眼中略有几分惊讶,却不失礼,含笑向她轻轻点首:“原是许大人,久仰。”
天光大亮,太子殿下玄黑的眼眸似乎与天际接壤,燃着烈烈的霞光。
与不怒自威的帝王截然不同,这位太子殿下生得一双深情目,唇红齿白,温柔有余,凌厉不足。
这就是她的学生,她的皇粮。
许一盏心中悄悄点评,太矮、太瘦、太白、太嫩,和她以为的白白胖胖、身强体壮的地主儿子完全不一样。
莫非太子也会吃不饱饭?
她已经能猜想这个武艺不精的太子在宫中饱受折磨的模样了,难怪皇帝要选她来当太子太傅。
许一盏悄悄做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竭力揣摩其中尺度。
她这太子太傅恐怕任重道远,还得兼任唱黑脸,否则这弱不禁风的小太子,连对宦官都这么笑脸相迎,若没有她这般魁梧英勇的太傅,岂不是人尽可欺?
太子没等来她的回应,复道:“许大人?”
许一盏恍然回神,神情复杂地看向她的小可怜太子:“嗯。”
太子不明所以地笑笑:“大人应是累了,程公公,还请你多送一程。”
“......”许一盏叹了一声,以怜爱的目光视他,道,“殿下,都会过去的。”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