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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极虚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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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
迟了一步……含家顿了顿,攒紧的手缓缓松开,掌心一缕发脱离了束缚,随风飘散开去,幽幽地落在水面上。
大片大片的芦花荡,仿佛在瞬间就变了白,快的让人无法预料。那铺平开一塘绒花飞舞的地毯,像是白发的老人,用手一捋白眉,微微一笑,然后苍老了生生世世的容颜。风中夹杂着细碎的轻语,混合着水声潺潺,一声,又一声,叩击着晚归的岸,击碎了思念。
远航的丈夫,卧病的妻子。这厢千里寄情思,回头却是生死别离。她拿好那女子临终前割下的发,握着结发的誓言、不离的承诺,要赶在芦花开前找到他——可是无论马不停蹄,还是日夜兼程,终是晚了,船已离岸,良人已走——那芦花已经哭白了头。
含家突然笑出声来,用手遮住眼睛,闭眼前芦花涌出血一样的色泽,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
再放下手时看到独孤绯一袭白衣,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手中一朵素白曼陀罗,闭着眼睛似在感受什么。虚空中华美的凉亭悬空而立,周身各色光芒汇成无数的漩涡,诡异但又万分自然地飘荡在亭子周围,视野中充斥着一股捉摸不透的飘渺的氛围,像是伟大的时间洪流的一脚,不是人类所能触及的地方。
见到她的样子,独孤绯睁开灵澈如水的眼眸,安抚似地一笑:“又失败了?”
含家抿抿嘴,走到他对面,坐下:“对。”
“第十七次。”白衣男子的笑像天边的流云般虚渺,“世事无常,命中注定的错过,不必太伤心。”
“我没有伤心。”含家苦笑,“不过是觉得无能为力而已……无能为力,在幻境里,那种被宿命玩弄的感觉就越发强烈,所以人都像是被牵着线的木偶一般,即使你知道故事的进程,还是无能为力……”
“这个话你也重复了十七次了。”独孤绯伸出手理了理她耳边被打散的发,缓缓道,“极虚之境的用意本就在此,你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既然是局外人,便只要做好局外人的本分就够了。这几次还好,别说杜十娘那次你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幻境里死了也是死,不要想着擅作主张。”
“倘若不打破命运,我又怎能找到噬暗之门?命非命,理非理,天道有偿,善恶终有报……难得冥皇放水,连极虚之境都破不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独孤绯看着青衣女子安静而倔强的侧脸,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自是不会离开她的,可是那么长时间相处下来,这个人的身份总是让他唏嘘不已。审判者大人护着她,自是不用多说。连陛下都与她关系非同寻常……他是NPC,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幸陛下默许他知晓这一切,并开通了更高级的权限,否则必定是逃不过被销毁这一条路子的,所以说啊……
独孤绯无奈地笑笑:“执着并非是一件坏事……是不是又要打算进去了?”
“第十八次。”含家暗暗叹了口气,“希望能成功吧。”
“去吧。”独孤绯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宠溺,唇角却是纵容的笑意,“反正还有第十九次。”
这回含家是真的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抱希望了说……视线环顾了一下四周,选定了一个浅蓝的漩涡,冲着独孤绯挥挥手,就走了进去。
回头却见桃花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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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虚之境,S级隐藏地图附属地图。通往噬暗之门的另一条通道。收藏有各种传说、神话故事,每一个漩涡都是一扇通往幻境的门,可以模拟再现出各种故事情景。只要逆转幻境中人物的运势,逆天改命,就能破解极虚之境,并拿到开启噬暗之门的钥匙。
但是和噬暗之门一样,极虚之境也是那种几率极小的随机地图。不过因为某主脑的私下放水,找不到另外路子的含家和独孤绯到此地已近几个月了,出路是有,可是破解之法却不容易验证。含家一遍又一遍地挑战幻境,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反而兴趣大增。倒不是说独孤绯不帮忙,而是那幻境是根据来人的品行性格随机模拟的,独孤绯此人可以说根本是无爱无恨,连对故事主角的恻隐之心都不曾有,要说破解幻境也不可能,索性就在外头等着含家。
鉴于仙侠的任务系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的准则,含家着实郁闷。系统颠倒是非,翻云覆雨的功夫太强悍了,也只有墨染月那样的人,能让系统也吃哑巴亏,她的功力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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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幻境居然美到这个地步。那桃瓣粉嫩,柔中带媚,娇里含艳,大片大片,仿佛浪潮一般汇成了海洋,一望无垠。那桃花漫过了天,铺满了地。有着让人情不自禁为之痴迷的魅力。
少女容颜娇丽,人面桃花相映红,伫立花间,竟似落凡的仙女一般。书生出门踏青,路遇桃林,向这位少女要了一碗水喝,随即离去。
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可是含家却头痛了——桃花情缘啊,这分明是一场桃花劫!
这回的含家着实好好扮演了一回教导者的角色。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选定这一步踏出,她就知道最后不能善终了。
书生对少女的容颜久久不能忘怀,第二年清明,却只见桃花不见少女。在那桃花放肆绽开的瞬间,所有的言语都是无用,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暗心芳许。原来书生离去后,少女因相思他,竟郁郁而逝。
——因为两边时间的比例差异,这一次,含家不到一天便出来了,倒让独孤绯吃了一惊:“又碰灰了?”
含家哭笑不得:“……恋爱中的人全是死脑筋!虽然说旁观者清,就连旁观者也有那么多规矩!”
独孤绯却是微微一笑:“要是所有人都能改变命理,那还了得?系统自然要规定范围。”
含家回头就走:“那就来第十九次吧。”
“流月——”独孤绯想要叫住她,侧头却见那人已经进了最近的那个白色漩涡,愣了愣,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垂眼看着手心上的白色曼陀罗,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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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雨的江南小镇。湿漉漉的青石路面铺陈开一片时光的印记,浅薄的苔藓在屋角苏醒,古老的木制房屋带着一种颓废的美感。白的墙面,黑色的瓦顶,像是水墨画中成形的美景,干净得让人震撼——如此的熟稔,如此的让人难受。
——清风荡啊!
含家睁大眼,看见桥边伫立的男子,面目清俊,白衣胜雪,腰侧藏青色布条系着的长剑一如往昔。
那刹那含家的心猛地抽痛起来。极虚之境,幻境……难道,柳随风之于紫英,紫英之于柳随风,那场绝望的爱恋还要再一次重现在她的眼前?
……怎么可以……那么残忍?
含家用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慢慢地后退一步,死死咬着牙,视线却无法偏离那人半分——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都是那么完美。俊美似神般的容貌,清冷淡漠的气质,仿佛九天之上冷眼旁观着世事纷扰的神明,正是因为看透了他骨子里的疏离,所以那抹温柔,才会美得如此难舍。
就像罂粟一般,美的东西都是会上瘾的。一旦尝过,那种感触就像毒药一般深深附在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潜伏着隐藏着,已经到达了临界值,只要再增加一点点就会崩溃掉。
她害怕,他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为紫英。她害怕,当他对紫英的爱再一次汹涌而出时,她只像个陌路人一般,无能为力。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所以她害怕,如果真的重现20多年前的情景,他什么都不记得她时的眼神。
她是那么的贪婪,那么的自私。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羞愧,让她痛苦。
“柳随风……”含家不由自主地低声喃喃着,看他缓缓侧过头来,然后撞进他乌黑瞳仁中那一潭水渊中去。
——“流月。”他用那种淡淡的浅浅的声音唤道,清冷的眸子中那抹温柔没有丝毫掩饰。
含家猛的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扫视了一眼四周——分明是清风荡啊,怎么?怎么……
“流月。”柳随风又唤了一遍,回眸却是笑了。
那笑像是刹那花绽般美得让人难以形容,含家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走过来,愣愣地看着他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愣愣的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愣愣的就跟着他走了,这才猛的回神,脸上几分尴尬几分恼意:“柳随风!”
那人淡淡地笑着并不在意,看到出来心情正好,牵着她,沿着水乡带着湿意的街道缓缓走过。寂静的白日,一路走去,却看到丝毫人影——果然是幻境。
烟花三月的天,刚萌发的垂柳轻舞,清澈带绿的河水潺潺,水色氤氲,墨光淡染,美到了骨子里。小桥流水人家,杨柳桃花杏树,清风荡啊清风荡,即使有那般残忍的回忆,它的美总是让人难以遗忘。含家侧头看了眼柳随风,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桥对面的月老祠。门口的古树上如记忆中那般挂满了飘摇的红线和竹签,此刻想起来,居然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那人终于停了脚步,站在桥上,回过头来。
“你总要说的。”含家此刻已经平复了心情,望天做无所谓状。
于是那人又把手凑到她头上来摸了摸:“我把幻境改了,裁决者出现在幻境里不算违规。”
你违的规还算少吗……这句话含家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沉默了一会儿,柳随风道:“陛下并不想有谁开放噬暗之门。特别是你。”
含家微微一笑:“我知道。”
“极虚之境的钥匙是假的。”柳随风又道。
笑僵在脸上,含家瞪大了眼。
“极虚之境能通往噬暗之门,此话不假。但是说要取得钥匙一说纯粹是无稽之谈。需要的只有一张通行证而已。”
含家怔住。那么她那么努力地破解幻境是为了什么?那些故事的命运其实就是不能改的,不是吗?宿命太过伟大,人类就像蜉蝣一般,渺小而脆弱,她那么努力地想要一切变成喜剧又是为了什么?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就是因为美到了悲伤,美到了绝望……
冥皇啊冥皇,你竟是那般不想我进去么?可是……请原谅我……只有这一次,让我放纵一下,就算结果只是我自作多情……
“那么通行证呢?”含家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顿了顿,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含家还感觉不到什么,只听到那瞬间,系统公告响彻云霄:“恭喜玩家彦流月触发噬暗之门任务要求,24小时后开启噬暗之门,敬请各位玩家关注。”
“滴。”
“系统提示:您触发噬暗之门任务要求,请在24小时之内找寻到队友,参与冒险。”
含家还在愣神的时候,看到柳随风唇边淡淡的笑:“柳随风,这是违反……”
“如果是你的话……倘若不是我来,陛下也定会给你通行证的……”那人收了笑,探出手来,轻轻划过她鬓角的发,那清风般淡漠的笑伴随着渐渐隐没的身影消逝。
含家睁大眼,看到了空空荡荡的亭子,空空荡荡的亭子中淡的像是天边的流云般的人。
“他走了?”独孤绯的面上是一抹了然的笑。
“走了。”含家突然发现心情有些沮丧。
独孤绯微微一笑,挥手收回白色曼陀罗,站起身来:“既然找到噬暗之门了,那么我们就走吧。”
含家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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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心念一动,脚下出现虚无的地面。他顿了顿,目不斜视往前走。每迈近一步,都觉得那沉闷的压力一层一层加重。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气血开始翻腾,压抑得人几乎粉身碎骨。
一步,再一步。
一个身影缓缓显现出来,像是与虚空融为一体一般。光影并不明朗,那人身上却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人根本无法忽视——那是俊美骄傲到极致的王者,一袭黑衣如夜一般、无风自动,淡漠中带着冷意的黑紫色眼眸带着浓重的压力,分外清晰。无可置辩的强大,连直视都不能,只能远远瞻望。
白衣男子止了步,低下头,单腿跪下,恭敬道:“陛下。”
“你越来越放肆了。”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虚无如同隔了数十个空间一般,穿透力却直刺进骨髓,似要将血液都沸腾起来。
柳随风沉默,面色刹那苍白,血液从唇角默默地流下来——没有丝毫反抗,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空气一凝,散布着淡淡的杀意,那人却冷冷地说:“你走吧。”
柳随风猛的睁大眼睛,咬着牙平静地吐出一句:“谢陛下。”他没有抬头,再无另言,起身沿原路返回。
身后那人静默地伫立在天地间,仿佛已经站了几万年,透着一丝寂寞。那磅礴无尽的气势充斥着整个空间,隐没入黑暗的身体无人可以撼动,天地间似乎再无什么能与之比拟。
踏出此间那一瞬,他闭上了眼,刺目的光线一闪而逝,已然出现在风之筑。伸手抹去嘴边的血,猩红色的液体顺着修长的指间流下来,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回眸的刹那,风之筑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沿着幽长的青石小径走到底,看到廊下一个半圆形的无形的结界,外面大雪纷飞,结界里温暖如春。浅黄色宫装女子牢牢地注视着壶中正煮着的雪块,安详而静谧。
融雪煮茶,何其快意。
“陛下对你好像总是那般宽容。”像是感觉到有人靠近,接引仙侧头,然后盈盈一笑。
柳随风没有说话,穿过结界,安静地坐在对面。
“我第一次感觉到陛下那么生气……然而陛下还是放过你了……”荣华轻轻叹了口气。
雪下的那么大,似是要压塌人心一般。若是主人没有刻意的要求的话,风之筑的天气便是主人的心境的模拟。那么,他的心在下着雪。
“我好像做错了……”柳随风微微蹙着眉,又展开,淡漠地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还有那寂寞的天际。
他的手指,沿着那块新月形的玉坠细细摩挲着,然后将它收入掌心,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