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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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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一起跳
王珩关了视频,半晌没回过神。
他怔怔地盯着手机,桌子上的《柳叶刀》看不下去了,字里行间都是对他这个孤独者的嘲讽,十几年来守护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他想起江南当年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留在H市。只有他知道,如果和江南留在同一个城市,他会忍不住告诉他真相。阿姨对他像半个儿子一样,怎么能因为自己把他们拉入泥潭,任何时候,泥足深陷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此时,他捏了捏鼻梁,站起身,缓缓地移向阳台。
窗外霓虹亮得刺眼,反衬地看不见夜空里星星的微芒。
他坐在阳台前的茶座上,仿佛听见一颗颗星星默默地流泪,默默地下坠,最后满地都是星星的碎片。只有清冷的月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这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茶座上,把茶座分成若干个几何图形,最后这光线落在了他的身上。透过来的光柱像冰冷的利箭,仿佛刺穿了他的身体。
翌日一早,他被闹铃吵醒了。时间已经不早,他头昏脑涨地起了身,匆匆吃了早餐,最后又急匆匆地出了门。开着车在路上紧追慢赶,还好没有迟到。
他换上白大褂,和来的同事做了交班,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八点半开始查房,他拿好记录本,带上小张外加几个实习生,开始一间间病房查过去。
小张最喜欢同王珩查房,一方面能学到知识;另一方面王珩在病房里很受男女老少欢迎。王珩技术精、脾气好,只要有疑问,都会当面解答,由于长得帅,连带着医患关系也不那么紧张。他有时候感叹,“长相的优势还是有用的,无理取闹的患者都少了不少。”
他们查到最后一间病房301,病房比较紧张,没有单间,这间病房里已住满三个患者。
病房里,家属们见大夫查房,都让开了门口。最里面的患者,是位五十多岁大娘。王珩仔细地查看了下病人情况,问了下术后是否发烧,又说了一些其他注意事项。
隔壁床四十多岁大姐,车祸手臂骨折,前天刚做完手术。王珩问道:“今天还疼吗?”
“今天好多了,昨天晚上真疼。”大姐笑着说。
“注意营养,但是不能抽烟。”王珩说完,只见陪床的两位男家属笑了起来,女病人笑得一脸尴尬。
他查完房,回到办公室时,时间已过了九点半,今天还有两台手术,上午一台,下午一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直接起身去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里忙得昏天黑地,从里面出来,已过了中午。他站得两腿发直,人也带着稍许疲惫。回到办公室时,小张业已吃完午饭,正在录病人诊疗记录。他的盒饭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回来了,王哥?”
“嗯,完事了。”
“赶紧坐下休息会儿!”
“嗯!我先歇会儿再吃饭。怎么这么高兴?”
“我和女朋友复合了。”
“羡慕!年轻真好!”
“王哥!你也不老啊!你有女朋友吗?”小张边打着键盘边问。
王珩听了女朋友三个字,怔了怔,“没有!”
小张闻言一脸不可思议,“你这么优秀还没女朋友,我不信?”
“科里好几个女同事对你有意思呢!你可以考虑考虑。”他又接着说道。
王珩打开饭盒,刚拿起方便筷子,手顿了顿,“这你都注意到了,还是告诉她们别指望了。”
闻言,小张对着电脑感叹,“我本将心邀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王珩吃了一口米饭,嘴里嚼完,脸上似笑非笑,“其实我有个喜欢十几年的人。”
小张不知道对方说得真假,眼睛眨了眨,“真的假的?不是在逗我吧?”
“嗯,逗你的!别放心上!”王珩低着头,认真吃着饭,吃完顺便把饭盒扔到走廊的垃圾桶里。
下午,王珩又钻进手术室,等从手术室出来,夜已经拉开了黑色的帷幕,他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下东西,便出了大楼。一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他从医院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往路上一拐,便汇入到马路上的车流里,坐在驾驶位上,只能看见前车红红的尾灯,以及两侧大厦广告牌上闪烁的霓虹。
进了家门,鞋还没有换完,手机便响了起来,他从手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毫不犹豫地直接按了接听。
“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电话?”
“别提了,案子又发现个死者,同样作案方法,现在移交市局了。不过我们会继续跟着协助破案。”
“你哪天飞机?我去接你。我们又好长时间没见了。”
他目光低垂,听了对方的话,嘴角开始带上了笑意,“下周二早上飞机,大约上午10点钟到。昨天不是刚视频过吗?怎么能是好久不见?”
“说不上来,总感觉见了面才是见面。”
王珩把车钥匙扔在门口的柜子上,身形一滞,沉默半晌,声音低低地,“我下周就回了,顺便看看阿姨。”
他挂了电话,换了衣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台手术,他的腿麻木僵直,像直挺挺的竹竿 。他双手揉着腿,视线还停留在手机上。
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感情的话,他就会受不了,整个心都好像被人掐了一角,变得酸酸软软的。
星期二,王珩早早去了机场。东西不多,他只带了一个白色小行李箱。飞机没有晚点,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害怕又期盼。虽然自己练就了波澜不惊、刀枪不入的伪装本领,但仍害怕自己忍不住露了馅。
他明白,爱的太多最终会压抑不住的。
所以他刚登上飞机,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慢慢加快。看飞机颠簸地爬上云层,伴随着自己的心跳,脉搏也跟着越蹦越高。他甚至感觉到心脏在云层里飘忽地飞着,总落不到实处。
飞机餐完全没有吃下去的胃口,味同嚼蜡,他草草吃了几筷子,便递给了空乘。要了杯白水继续望着窗外,仿佛看着云海,就能消解一样。
飞机准时降落,落地的颠簸像他此时颠簸的心跳。他拉着自己的小行李箱下了飞机,随着人流往外走,穿过玻璃门来到航站楼出口,远远望见人群里熟悉的人影,对方正在往门口里张望。江南穿着休闲便装,较好的长相,已吸引了不少人回头看。
江南看见他,眼睛一亮,便朝他用力招手,“这里!”
王珩使劲握了下行李箱的拉杆,平复了颠簸的心,使劲呼了一口气,大步地走了过去。隔着几步远,他便张了口,“什么时候到的?”
江南往前走了几步,“刚到不大一会儿,还好没晚点。”他说完又犹豫了一下,伸开了胳膊。
王珩见状,笑着说:“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我个拥抱吗?”
江南大笑着回应,“是啊,快来!”
王珩伸开胳膊,抱了过去。他的下巴抵在对方的肩上,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但他用力仰着头,抑制着,防止它们流出来。
他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暖,以至于他想一直抱下去,谁阻拦也不想松手。
但是,这都只是幻想,只是梦,亦如水中捞月的梦幻,只能观看,但现实并不可能。他随即松开手,眼睛和面色已恢复如常。
江南垂着眼望着王珩,“这次能呆几天?”
“只能呆三天,是调休。医院太忙,没办法。”
江南听了,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三天得陪好你。”
王珩盯着对方的脸,嘴角带着笑,“嗯,我等着。”
“走,快上车吧!机场路还得走一个小时呢!”他接过王珩手里的行李箱,带着人上了车。
江南开着车,眼睛盯着前方,又侧过脸望了望副驾上的王珩,“好像瘦了?”
王珩转头,看了一眼开车的人,“是吗?我很久没量体重了。你也没胖,不过还是那么帅。风采不减当年!”
“夸我呢?我这脸就在你这里好使!审讯时候丝毫没派上用场!”
“必须好使!在我这,刷脸就行,而且永久有效。”
“真感动!你说你,毕业留在H市多好,下班我们喝喝酒聊聊天!毕业就跑那么远,把我扔在这儿,真狠心!”
王珩听了,没有说话,转头望向窗外。他哪里知道,不是他不想留下,是不敢留下。
江南正开着车,听着旁边没了动静,往副驾上偷觑了一眼,“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王珩望着车窗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窗外有看不尽的风景,更不敢转过头来看前面,怕眼泪刹不住,涌出眼眶。他抑制住内心的酸涩,声音干巴巴地, “没有。你要记住一点‘任何时候我都不是故意这么狠心的。’”
江南侧头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只能瞧见对方的侧脸,鼻梁高高的,漂亮的下颚线和紧闭的嘴唇。脸上苍白没有血色,仿佛又带着落寞。
“别生气,我就是可惜,又好久没见你了。”他在等红灯的间隙,拍了拍王珩的手背。
“中午带你去外面吃,晚上跟我回家吃,我妈知道你回来了,晚上肯定都准备好了。”
车已经进了二环,开始堵了起来。快到中午了,人都带着焦躁。江南驾着车,东挤西窜,左冲右突,开得很是霸道。
王珩转过脸,视线在江南脸上逡巡一圈,又迅速收回。江南本来稍显严肃的表情又笑了起来,“你怎么还偷偷看我呢?你要看大大方方地看,我能不让你看么!跟你说,你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王珩往车座上靠了靠,让自己坐地舒服些。他带着笑意,厚着脸皮,“我就看你一眼,你机关枪一样说出这么多话来。再说了,我就偷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江南盯着红灯,一脚踩下刹车,转过头,“这么说,还真不能把你怎么样,法律没规定偷看也犯罪。”
手机这时响了起来,江南看了眼屏幕,马上按了接听。“地点在哪里?好!我马上过去!”江南挂了电话,扭头望了王珩一眼,继而叹了口气。
“怎么了?”
“有人要跳楼,先和我去趟时代广场。”
时代广场周围已经拉开了警戒线。秦岭见江南下了车,马上奔了过来,“江队,你来了。一男的,三十多岁,要死要活的,在广场顶层要跳楼,马海波已经上去劝了。人比较激动,楼上双方正在僵持。”
“我上去看看!”
秦岭跟在后面,“队长,我也跟您上去!”
“不用了,你盯着下面。让围观人群把手机都收了,禁止拍照。”他又指着王珩对秦岭说:“我朋友,先让他呆在这里。”说完便快速跑向电梯,直接上了顶楼。
王珩在下面看了一会儿,想了想,便对秦岭说:“我也上去看看,我是医生,没准能帮上忙。”说完不等秦岭开口,也跑进电梯,上了顶楼。
楼顶,被太阳烘烤的火热,隔壁高楼的遮挡丝毫没起到遮阴的作用。
一位三十多岁男子,一条腿已经跨在栏杆外,情绪激动,嗓音沙哑,哭喊得声嘶力竭,“你们都不要过来,我不活了,你们都不要拦我,让我死了吧!”
马海波脸上带着焦急,看见江南上来,“好说歹说不管用!失恋了!寻死觅活。”
男子道:“没什么好谈的,大话谁都会说。我就是不想活了,谁都别拦我。我爱的人不爱我,我还有什么可活?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从来不为我考虑,谁都不相信我,谁都不支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着身子又往外挪了挪。
他挪动身子,又引发了下面的一片尖叫。
江南忽然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上来了?赶紧下去!”
王珩往前走了几步,“我试试吧!”说完,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没有拿扩音器。江南想把他拉回来,但是王珩没给他机会,人已经走了出去。他又朝马海波和江南摆了摆手,让他们往后侧方移一移。
江南和马海波往左侧动了动,随时做好接应。
跳楼男子连忙挥着胳膊,试图拦住他,“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跳下去!”
“不往前,我就站这里和你说。”
“你知道吗?我比你惨多了。”
跳楼男子被王珩不一样的开场白说得一愣,“比我还惨?我不信!”
“初三那年,我父亲野外勘探出了事故。不到两年,我妈妈抑郁成疾病逝在医院里。但是现在我更难过,你知道吗?我喜欢一个人十几年,不能对他说,也不能告诉别人,只能偷偷藏在心底。因为见不得光。你知道吗?见不得光啊!你还有女朋友曾经爱过,你还有爱你的父母。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恋人,只有做不完的手术,看不完的病人,我拯救过那么多人,却没有人能拯救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吗?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
王珩嗓音低哑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他不敢大声,怕江南听见。他已经泣不成声,泪水夺眶而出,如小溪的奔流。“你说你活不下去,你觉得我呢?我是一个无所有的人,我其实早不想活了!不如我跟你一起跳吧?我们还能做个伴!”说完,王珩跑到铁栏杆前,把一条腿跨在栏杆上。
跳楼男子被王珩的一堆话吓了一跳,表情跟着懵了半天,又看对方也跑到栏杆跟前,顿时忘了自己也是要跳楼的那个,紧张地嘴巴翕动着,“兄弟,你可别跳啊!”说着他又赶紧从栏杆上把腿拿下来,跑过去拉王珩的胳膊。
“不要拦我,和你比,我惨多了,我早不想活了!”王珩边说边挣扎了起来。
江南和马海波外加另外两名警察,趁跳楼男子拉王珩胳膊的瞬间,把两人都捞了回来。
一堆人终于松了口气,赶紧把人带下了楼。跳楼男子还不忘回头对王珩说:“兄弟,你一定要想开点啊!”
王珩背靠着栏杆喘着粗气,胸也跟着一起一伏地动着。他缓了缓,跟着一堆人下了电梯,最后跳楼男子被家属领回了家,警队同事们迅速清理了现场,便收了队。
围观群众见没热闹可看,也迅速散去。
王珩直接拿了江南的车钥匙钻进车里。他从车前方的储物盒里,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坐在车上,靠着椅背,沉默半晌。
他眼睛有些痛,索性半阖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分不清高楼的轮廓,此时不管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心里的伤再一次被掀开,他的伤口早已鲜血淋漓。更难过的是,他只能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看它们表面上慢慢愈合,实际上已经伤的深不见底。
不久,江南交待完了事宜,也跟着上了车。他望了望王珩,不放心地问道:“你没事吧?吓坏我了。”
王珩盯着窗外,并没有回头看他,淡淡的音调丝毫没有起伏,“如果有事怎么办?”
江南被对方的话弄得有些愕然,他几乎没见过王珩不讲理的时候,从高中开始两人关系就很好。王珩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礼貌又得体。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怎么办?要不我哄哄你?我还没哄过人呢!要不拿你先试?!”
王珩扭头瞥了江南一眼,起了恶作剧的心思,“那你先哄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