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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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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是在钟府长大的,从小在厨间帮忙,略大些就跟着人出去采买,见了半拉市面,却连前院都没进去过。
总是脏兮兮的小孩确实不该放出去倒人胃口,有饭吃有衣穿,每月还有十枚铜板,他很知足。
他坐在灶台后听那些妇人聊天,家长里短还有胡言乱语,直到她们开始频繁谈论老爷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刚开始是好奇,知道了那人是钟老的外孙,还是当今天子的外流子,妇人们说话好听难听一起上,他皱着眉拼出那人的身份。
第一次让他去端菜,头一天就换了干净衣裳,也不钻灶台了,站在旁边等着。妇人嘲他是乱窜的老鼠,迟早得回到洞里。
他低着头当没听见,端菜时手稳极了。他不要回洞里,他想像那些小厮一样跟在主子身边侍奉着。
送完菜就要出去,他在离去时看见沿路而来的少年,单薄的身形,白玉似的脸,跟在钟老后面一言不发。
过了几个月,他突然被叫到前院,钟老看了看他,问:“年纪和你差不多,跟在身边伺候?”
他又惊又喜的抬头,却在那少年眼中看见了拒绝之意,他当时直接跪倒长伏,“殿下,让我伺候您吧。”
也许是那一声“殿下”,又也许是那人不喜拉扯,只轻轻应了一声。
他跟在殿下身边,看他读书习武,更多时候是坐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抚摸着一把刀,眼神似乎穿过白亮的刀面,越过山与河,落在某处。
他太怕再回灶台后,将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伺候好这位主子上。
他跪在地上想替殿下上药时,他的主子和他说了除吩咐外的第一句话,“跟在我后面,我学什么你学什么,半年后我带你走。”
有了名字,认全了字,练好了基本功,他们终于要离开了。
一日一夜找不到人,再见时他的主子已经躺在了床上,面无血色,连呼吸都时有时无。
钟老总是来,拉着殿下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让他再等等。
何霜就跪在那,跟着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跟着去。
殿下醒了,却更不爱说话了,总是看着挂在墙上的刀。钟老来了,还是握着他的手,甚至有一次都哭了出来。
殿下拍了拍钟老的背,轻声说没关系。
第二天钟老再来时是笑着的,何霜在门外听见了,跟着一边笑一边哭。
殿下不再卧床,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好,离府进宫前,只拿了几本书。
何霜想将墙上的刀剑取下来,却被他眼神制止,他说:“用不上了,保护不了了。”
为什么用不上?保护不了什么?
何霜不敢问,但他再也没看过殿下习武,在宫中尚需应付两下,嘉合帝请来归京的武将教他,他不拒绝,一板一眼的学,何霜却只看到招式。
他听见武将遗憾的自语,九殿下根骨极佳,真是可惜了。
他想起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年,和那句“用不上了”,不敢再听。
武将教他也很认真,有时候甚至顾不上一旁的九殿下,那人也不恼,将招式挥完了就坐在一旁看书。
何霜像当初想离开灶台一样,想学好功夫保护殿下。他想大概是伤的重了,不适合练武了,那样尊贵的人会不会武功都是极好的。
直到两年前,他才意识到,那件事带给殿下的伤害远不止如此。
他在殿外听见里面打砸的声音,却不敢推开门进去。
他手中握着药盒,钟老吩咐他每月给殿下服用一颗,是补身子的好药。离上次服用已经过了两个月,殿下却总是不肯用。
突降的体温,躲在屋内不肯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个月来屡见不鲜。可这次已经三天了,要不是偶尔发出的声响,他都以为里面的人没了气息。
打砸声消失了很久,他甚至辨不清呼吸声,他忍不住打开了门,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头埋在膝间一动不动。
他抖着手取出一粒药丸冲过去,跪在他身边想喂他吃下去,却听见他低声念着什么,声音含糊不清。
他屏息听着,多是“阿知”,夹带着几声“喻春知”。
前者是无意识的低喃,后者总是伴着痛苦,声音是破碎的,颤抖的。
殿下身边的人各司其职,他并没有多得几分信任,对于很多事他不清楚不明白,也不会多问。
但随身伺候,有时总能撞上,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光头,总是夜里来,走灯下走时亮地晃眼。
每次都在宫外,一间茶馆或者酒楼,单独的雅间,何霜远远站着等他出来再进去,久而久之也能说上两句话。
他说总是赶路,一直骑马腿上磨破的皮总是好不了,还说下次一定找殿下说说,总顶着这个光头,不好找媳妇。
说起媳妇的那次,他坐在何霜身边叹气,说殿下太苦了。
何霜没说什么,陪他坐了片刻,感觉可以回去了,轻声说:“还好年纪小。”
那人随口回了一句,“是啊,都还小呢。”
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说漏嘴了,尴尬的看着何霜。何霜捂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说,然后起身走了。
何霜跪在那,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按住殿下的肩膀,说:“殿下,把药吃了,她会来见你,你想见她对不对?”
掌下的身体一僵,片刻后凑出一点冷静,“出去。”
何霜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再次跪倒时将药丸和杯子都递了过去,“慢慢来,会好的。”
杯子被打翻了,水撒了一地,他的声音已然杂了怒意,“滚出去!”
何霜不敢伸手碰他,便顺着哄,每句话里都要带上那个具体连哪几个字都不清楚的名字。
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手中的药被夺了去,他爬起身倒水,回来时殿下正靠着墙看向某处,控制不住的颤抖,面色却极冷。
“我不能吃这个。”
何霜低下头,杯子翻在面前,水打湿了膝盖处的布料。“您罚我吧。”
良久之后,“可不吃会疯会死。”
何霜意识到殿下现在的神志不太清醒,可能是药效还没完全发挥,那一点理智勉强支撑着。
“是钟老对不对?”他觉得自己也疯了,说出口后吓了一跳,却强撑着抬头看过去。
殿下眼中闪过迷茫,轻声道:“是吗?”
何霜咬咬牙,继续问:“这药是不是有成瘾性?”
他曾在一处楼馆见过几人聚堆吸食某种烟粉,凑在鼻子下吸一口,或者点燃了,之前那种疯狂之态就散了,满足而颓废。
猜想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猜想和现实几乎可以连起来。
殿下皱了皱眉,并没有回答,只是说:“出去。”
何霜能感觉到他渐渐恢复的神智,还有浓浓的自我厌弃,掐着掌心站起身,“我去找和尚,我让他将那人带过来。”
并没有呵斥,何霜听见殿下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就剩一人了,你也要替我赶了吗?”
何霜握着拳不敢回头,“我不会放她走。”
“何霜,去准备一下,我要沐浴进食,过会还要进宫。”
他能顶撞疯痴的殿下,却不能不听完全清醒的主子的话。
僵立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了,出去吩咐人准备。
再回来时,殿下还是坐在那,似乎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他走过去扶他起身,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后,默然站在一侧。
——我之前是在叫她的名字吗?
——原来如此。
何霜无端生起怨恨,且怎么也消不下去,对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后来再见光头时他总是避的远远的,也不和光头说话,光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满腹委屈的走了。
那之后,药物再没经他手,但他知道殿下在延长服用时间,从一个月一次慢慢到两个月一次。时不时浑身发冷骤疼是常态,把自己关起来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他以为没事了,以为总有一天会摆脱。
一切乱套是在什么时候呢,大概是见了喻春知之后吧。
他心中的怨恨尚在,见了她也没好脸色,她却总是嬉皮笑脸的,殿下更是纵得没边,倒显得他像多事的。
总是备着手炉,这是一种习惯,却让他直到回京才反应过来,那药断了好久了,他去问殿下,殿下只说钟老还没给。
独处的院落里,没人知道他忍了多久。刑部文书大多都送进府中,他几乎不出门,大多数事都交给何霜去办。
他早该发现不对的,在看到瘫倒在院中的殿下时,他直接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将人扶进了屋。
动作间殿下醒了,跌跌撞撞伏在桌上,然后让他离开。
何霜站在门外,恍惚间以为是两年前,十五六的少年骨肉初长成,却得把自己关进黑暗中,借此抵抗疯涨的瘾性。
一声又一声的低喃犹在耳畔,他冲了出去,几次控制不住撞在拐角的墙上,他嘴里跟着念,在喻春知惊讶的目光中颓然跪倒。
“和我回去。”
“喻春知,去见他吧,别走。”
“……”
“原来如此。”
他说出口的瞬间,想起当初殿下也是这么说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殿下在疯魔间发觉爱意,他在危急时破了心防。
怨恨生根处溃烂一片,挖出来才得了畅快。阻拦什么都好,他能拦着主子的救命药吗?
原本一步步来的戒断,为了谁急不可耐的停药?
他死死的盯着喻春知,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又怕她伤了一处,毫无办法,只能看着。
言语伴人息,笑面生活气,隔着千里尚能续命,真到了近前,让那人又怯又疯,真心剖出来也不敢递,还得借当初一句,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