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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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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八月,盛夏,薛宁破天荒将从前要来的那部分祖产还了回去。
他与方成珅说,玩也玩够了闹也闹够了,没什么意思,不想要了。
他行径向来古怪,人从不安什么好心思,方成珅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可查来查去,他审的每笔帐做的每笔生意批每个决策,皆无遗漏错处。
若非要说什么不同,大抵是多收了几处铺子钱庄,皆在京都。梁晚把女儿托付到方家时,带来的便是这些商铺地契,若真论起来,数目不小,一部分充作酬谢方家对女儿照顾抚养,一部分留着给蓁蓁作嫁妆。
新皇登基政党变革,梁家放在朝廷里的几位站错了队连累整族不得安宁。梁晚那时已病重,看出势头不对,才修书求到远嫁浔州的柳芸头上,愿昔年手帕交顾念从前情谊,护住自己唯一的女儿。
方家业大,抚养梁景皆因柳芸与梁晚情谊深厚,方家早年又曾受过梁家恩惠,并不图梁景带来的这些银票地契,是以都搁置下来待梁晚出嫁再交还给她。然而早几年,逾明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滥赌成性的堂叔,竟稀里糊涂把京都这几处产业算抵了出去。人家把女儿托付过来,你却把人家女儿的嫁妆都赌了出去,方成珅气得动了家法,可钱庄商铺已然拿在别人手里,再要回来哪那么容易。
方成珅未想过,薛宁拼死拼活周旋应酬几月,竟真将那些梁晚留给女儿的祖产尽数拿了回来。不仅如此,其中做事的人他也早打点好,事无巨细,妥当详尽,梁晚只需把那沓契纸牢牢攥在手里,便什么都不必再管。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被他厌恶鄙弃了二十余年的儿子,这真正是个与逾明截然不同的孩子。
他世故、圆滑、狡诈,同样固执、执拗、偏激,他总笑着,似乎永远不会为过错懊悔,顽劣不堪、不知悔改、拙劣不知礼数,可那双与柳芸、与逾明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又沉寂得可怕,也许里面曾有过希冀祈盼,但皆被他藏得分毫不露,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所以即使是他的父母,他们也不喜欢他,就算他们也见过他乖巧懂事的模样,但他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着他们当年把他亲手抛弃的事实,就算理由多么荒诞滑稽,残忍可笑,他们到底亲手放弃了他。
那个小小的,乖乖躺在襁褓里,用无辜而依赖的眼神望着他们的孩子。
而他的回来,除却重新揭开那个夫妻二人一辈子都不愿再提起的旧疤,更害了他们悉心爱护关怀备至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唯一承认的儿子。
他不争辩不解释不忏悔,就算他的谎言被戳穿劣行被揭露阴谋被识破,也只是跪在他们面前,笑着说一声“我认”。
他到底在认什么?
认自己心肠歹毒阴险无情欺瞒父母残害兄长,还是认命运不公世人不仁让他天生贱命一条无所怜惜。
他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恨过有没有不甘,有没有一个人戴着那个犯人似的面具躲在不被注意的角落失望委屈过,即便他根本没有罪。
这些,方成珅现在不会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他很难去忽视薛宁惨白到如膏肓病人的面色和虚浮踉跄的脚步,他忽然意识到,把蛊虫种在活人的心脉,每个月取满满一碗血,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仍坚持着耗尽心力去与那些难缠的商人官员周旋对付的人来说,实在有些过了。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对这个形销骨立的青年说,回去好好歇歇吧,别太累了。
可他在一瞬间又想到了至今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儿子,就算薛宁看起来多么狼狈绝望,他的逾明又做错了什么呢?
于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想要对这个没有被他与妻子承认的儿子的关切,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清瘦得过分的青年,对他弯腰行礼,恭敬地道了声“父亲”,转身离开,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安安静静,就仿佛他从没出现过。
薛宁独自成长了许多年,除了逾明,没有人真的去教导过他什么。他初来方府时,不知礼数,愚钝笨拙,惊惶不安,事事出错,被长辈鄙夷,被下人耻笑。他们对他漠不关心视而不见 ,甚至吝啬予他一个笑脸,对他说,别怕,现在你回家了,那些日子过去了,现在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他们把他当作灾星祸害,耻辱伤疤,独独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才活下来,小心翼翼防备着周围所有恶意,却一直想要见到亲生父母期盼着能被父母好好放在心上挂念的少年。
但现在,他做的很好,在没有人关心在乎的十年里,自己跌跌撞撞行走,已经变得很好。
在薛宁放下所有事务后,终于能够好好养病了。
他开始时常看不清东西,会忽然昏倒,止痛散已不大管用,蛊虫发作时冷汗能打湿两三件衣衫,后来他也懒得换了,湿透的衣裳黏在冰冷的皮肉上,被风吹干,再浸透。
这些他都瞒着梁景,他一个人过了那么久,于照顾自己一事上虽笨拙得一塌糊涂,却能在只剩一分意识时驾轻就熟地将房间收拾得利落干净,瞒住一个小姑娘不费力。
梁景发现不对劲,是因为一碗姜蜜水。
薛宁爱吃甜,梁景就在汤里又放了糖,端来时温得正好,可以解暑。他药喝得多,嘴里总犯苦,梁晚学着做了许多甜食,变着法儿给他送。
可他近来胃口实在不算好,只喝下一口,喉结就不住翻滚吞咽,苦笑着把碗放下,朝她摇了摇头。
“不好喝吗?”
薛宁笑着拍拍她的手,“很甜,只是我中午用得多了,现下并不多么饿。”
午饭不过只用了半碗粥,菜都没吃两口,怎么就多了?她心疼地去替他揉冷硬翻搅的胃腑,垂着头不说话。
薛宁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她的手,“好了,你歇歇,我不疼。”
她别着手腕不动弹,跟他犟起来,僵持半晌,终于是他败下阵来,任那只小手打着圈儿慢慢按揉。
良久,她动作慢下来,他以为她累了,想要将她的手轻轻推开,让她歇一会儿,却被她倏的一把反手攥住。
“……蓁蓁?”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用恳切的声音问:“薛宁,能不能不走?”
“什么?”
她猛地起身,扑到他怀里,带了哭腔,“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被她抱着的身子僵住,她将头侧在他胸膛,听他略显微弱的心跳,“你一个人往前走,不肯理我,也不肯回头,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我喊得嗓子都哑了,可你一句话都不同我说。”
“薛宁,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别不要我。”
他极痛苦地闭了闭眼,过了很久,才终于找回声音,搂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蓁蓁,那只是个梦,我在这儿呢,没有走,也没有不要你。”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默然,不再说话。
“薛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肯要我了是吗?你要去哪里?”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到他绷得紧紧的下颌。
他低头,捂住她的眼睛,爱怜地在她发顶吻了一下,“蓁蓁,你今年十五,也许明年,又或许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相信我,蓁蓁,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太多的人。那会是个很温柔的人,将你视作无价的珍宝,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们会有孩子,会慢慢变老,会一起看遍世间冷暖喜悲,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在你身边,从不离开,他才是那个一直陪着你的人……”
“不会的!”她打断他的话,他的掌心被汹涌泪水浸湿,她摇头哽咽道:“不会有人比你好,薛宁,不会有那样的人了。”
她的心上人,是个戴着绯色狐狸面具的男人,他会在漫天烟火下,对她张开双臂,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朝他跑去,然后被他稳稳接住。
从他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人了,再也不会。
纵使那个人有多温柔,多体贴,他都不会将五岁的梁景从马车里抱出来,不会在戴着木面具吓哭她后手忙脚乱的哄她开心,不会在喝醉后委屈巴巴地喊她小雀儿,不会在街角处乖乖等着她回来,不会在大朵大朵绚烂夺目的烟花下,予她一个纵容又不舍的吻。
因为他不叫薛宁,所以无论那个人是谁,都没有差别,他永远都变不成把她放在心尖上护了一辈子的薛宁。
“蓁蓁,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他涩然开口。
她哭得浑身颤抖,紧紧咬住下唇。
“阿依娜……都告诉你了,是不是?”
她攥住他衣角的手捏得泛白,身子剧烈抖了一下,忽然放声大哭。
“薛…宁,薛宁,”她拼命摇头,话都说不清,哭喘着哀求,“我们不救了…我们不救了好不好啊……逾明,逾明哥哥不会怪你的……我们不救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的命要用另一个人来换?为什么每次被舍弃的都是她的薛宁?为什么逾明哥哥的命是命,薛宁的命就不是命?
他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曾经有过一点近乎奢侈的念想,他只是想要一点关心,想要一点爱,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死他才甘心?
因为他们都欺负他从来是一个人吗?不会辩解、不会委屈、不会发脾气的一个人。
他们都在偏袒逾明哥哥,方伯父、柳姨、阿依娜、方府的下人们……就连她,从前也是。可是他们不能这样啊,他们不能因为薛宁好欺负,就只欺负他一个人。
她的薛宁,从很小就不会哭了,他被那些愧疚自厌压垮,每日每夜都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现在她好不容易将他从那样的黑暗折磨里拉出来,他们又要亲手将他推下去,他明明也只有一条命啊。
“我们,我们……”她说不下去,只能张着嘴发出几乎喘不上气的哭声,绝望而无措。
薛宁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用拇指压上她红肿的眼角,轻柔地蹭了蹭,“蓁蓁,逾明是个很好的兄长,也是个很好的家主,他这样的人,一辈子光明磊落端方自持,不该因为一个我,落得下半辈子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地步。”
“我不要,”她的泪水落得又急又凶,“薛宁,我不要这样……不可以…”
“薛宁,你等等我好不好,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
长大了会怎么样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想让薛宁见见她长大的模样,她要长到他下巴那里,她每天会努力吃饭会努力长高,她想要下回再与他上街时,能够一回头就看到他,她一刻都不想将他弄丢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笑,替她不断擦拭着那些淌不尽的泪水,“我们蓁蓁,已经是个善良勇敢的小姑娘了,很漂亮,很聪敏,即使将来遇到偶尔的坎坷难过,你也不怕了,是不是?”
她咬着牙,在他温柔悲恸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蓁蓁,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许和他们说,好不好?”
“不能和他们说,也不能和逾明说,这是我和蓁蓁之间的秘密,因为蓁蓁喜欢我,我也喜欢蓁蓁,所以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
那碗姜蜜水后来梁景尝了一口,很咸,咸得发苦,她忙乱了眼,错把盐巴当成糖搁到了里头。
但是薛宁说很甜。
他已经尝不出甜苦了,接着闻不到味道,耳朵也开始出了毛病,要很努力才能听清梁景讲话……下一回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在极快地衰败。
阿依娜束手无策,她被族中传来的消息扰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可她若走了,逾明救不回来,薛宁更并不会因此而恢复。
似乎所有事情所有人都像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没有头绪,也走不出生路,就在这个关头,逾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