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铭欢

9、落花犹似坠崖人

　　脚步？！
　　难道说……已经追来了？！
　　紫夜仔细听了听，照那声音前进的速度，她已经没有时间去通知洛筱和晓月了。心下一横，紫夜竟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拨开林中茂密的枝叶，她倒吸了口气：一队人浩浩荡荡开过来，为首一人的眼神——就像鬣狗发现了腐尸，确定了猎物不会逃走，两只黄黄的小眼睛射出贪婪的凶光。
　　“大哥，您着什么急啊，他再怎么说也就一小孩吧？能有多大本事？能逃得出您的手掌心？”他身左一人露出谄媚的笑。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
　　身右一人冷冷道：“老三，你小点声。回头要是折了咱们竹笙寨的威风，看大哥怎么收拾你！”
　　老三脖子一梗，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回头叫道：“老六，快到了吗？”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应声上前，恭恭敬敬道：“大哥，让弟兄们停停。”
　　一时林中静的只听见落叶的声音。

　　“大哥，刚才还听见有人声，恐怕走错了。大概在那边。”手指指的，恰是山洞的方向。
　　紫夜心说不好，待一群人转头，抄起一把砂砾向反向弹出去，自己顺着林子逃跑，两边都是哗啦啦一阵响。众人猛然转身，就要沿原路追过去，老六凝神道：“不对，这边！”
　　“上！”老大眼神一凛，众人竟向着紫夜追去。
　　紫夜反手便是一把砂砾，跑在最前面的人只觉眼前一片迷蒙，登时动弹不得。后面跟着的一激灵，停下脚步，一个上前推拿了几下，毫无效果，不由惊道：“大哥！”
　　“弟兄们小心。”说话间又是一把砂砾袭来，提起钢刀一挡，虎口竟丝丝发麻。“老三！”
　　“他奶奶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你爷爷的厉害！”老三骂着随手一把铁菱甩向紫夜藏身之处。紫夜忙闪在一边，伸手去取剑。
　　谁料摸了个空。
　　紫夜脸色微微一变，突然想起这几天怕长鞭缠住剑鞘，出来时便交给洛筱保管。这下……该怎么办？
　　来人已经将去路堵死，抬眼只有一条小道。思量间又是一把梅花针射来，接着又一把铁菱……枚枚冲着紫夜周身要位，几次已经把她逼了出来。老三见竟没伤到她分毫，怒气冲冲地又甩出数十件暗器，紫夜向上一跃躲过，落地时手中多了一根树枝。
　　众人见竟是这样的一个少女，不由“咦”了一声。
　　趁着众人犹豫，紫夜早顺着路跑上山去。
　　“大哥，他们是一起的！”身右那人急忙道，“她肯定知道！”
　　“追！要活的！”
　　早有两人按耐不住冲上前去，一个在前吼道：“小妖女敢点我兄弟的穴？！看我陈锐怎么收拾你！”
　　“兄弟你等等！”三兄弟中大哥陈锋在后面喊道。
　　紫夜猛地刹住脚步,前面——前面——竟是一片悬崖！

　　再也没有退路。
　　紫夜回转身，迎面便是陈锐的刀光。树枝缠住钢刀，却始终被凌厉的刀风压住，几次几乎被削断。后面陈锋已经追了上来，数十枚铁钉也射向面门。紫夜眼中闪过一道光，陈锋抬眼忽觉她面容有了些许变化，一时怔在那里。
　　紫夜飞身躲过铁钉，探手摸出一把银针射向众人，持刀欲劈的陈锐不防，手腕被射中，中针处顿时发黑，不禁丢了兵器，瘫在地上。
　　“小妖女针上有毒！”陈锋见又伤了一个兄弟，怒道：“我老陈给你拼了！解药拿来！”说罢一挥钢刀冲上去。后面老三见伤了几个弟兄，左一把铁菱右一把钢针封住紫夜四周，紫夜树枝扫落面前暗器，身形一晃闪出暗器包围，扬手又是一把银针。不料陈锋钢刀恰劈来，左臂顿时一道长长血口。
　　此时已有近十人中了银针，余人逡巡着不敢上前。只有陈锋吼道：“快把解药交出来！！”
　　“没用了。”紫夜木然道。这针上的毒，顷刻间就能让人毙命。想起临下山时师父的话，紫夜心底一阵寒意。如果那天……
　　可陈锋容不得她多想，回头见陈锐已经没了生气，他不禁青筋迸起，双眼血红，目眦尽裂，手中钢刀尽是杀招，劲风刮的紫夜睁不开眼睛。几点血痕溅落，众人刚要上前，紫夜手中树枝忽变鞭法，扫向陈锋左胁。他只觉半身一麻，足下不稳摔在地上。
　　紫夜左袖已是血迹斑斑，她只想速战速决。又探手向怀内，谁知摸了个空。
　　“小妖女没毒针了！弟兄们上啊！”有人喊道。老三一把梅花针飞来，众人兵刃也纷纷出鞘。紫夜手中树枝又变为剑招刺向众人，老大手持一柄银枪挑向紫夜手腕，紫夜翻腕躲过，谁知老三早看准她退身的方位，一把铁钉封住去路，又有众人伺机而上。紫夜只觉右腕一麻，树枝落在了地上。
　　她的右手已经无法抬起，左手使尽所有的力气，一枚银针正中老三的咽喉。他猛然瞪大了眼睛，一声没吭，倒地身亡。

　　此时银枪已挑在她的下颌上。
　　脚下是块突出的岩石，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左臂上血珠一滴一滴渗出来，衣袖已被染成绛色。唯有裙裾在凄凉晚风中猎猎飞舞。
　　耳际，却清楚地听见师父说过的一句话：“逃不了打不过的时候，比起落在人家手里受折磨，还不如自己了断了干净……”记忆中，师父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隐隐的伤痛与决绝。
　　其实，最后那根银针，本来就是给自己准备的……

　　“说，洛筱那小子在哪儿！”
　　一丝清冷的笑渐渐在那张无瑕的脸上洇开来，洇开来……连持枪的人，都有刹那的恍惚。
　　“原来……是为他……？”
　　“可是……为什么？他……是什么人？竟值得你们如此？” 冷冷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让人觉得好像立刻处身冰窟，奇寒无比。
　　“哼，小丫头，可没有你问话的分！”依然是强硬的语气，可为什么，却突然感到一丝心虚？万一……万一那小子真的……自己一行人，恐怕已无葬身之地！
　　突然想到那人阴骘的眼神，手心竟微微出汗。只是，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

　　枪尖点破了润白的皮肤，一滴血珠渗出来，红的耀眼，一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红莲。
　　“想活命就快说！他在哪里！”
　　紫夜漠然看着他，眼中有明显的嘲讽：“他们早不在山里了……”
　　“不说？”
　　紫夜第一次正眼看着他，嘴角勾成一个奇异的弧度：“你这样逼我，就只想知道他在哪里？你……就一点不在乎你的那些弟兄？”
　　她看见他像预料中一样变了脸色。
　　“什么？！”他有些气极败坏，忽然眼睛一眯,“只不过，大爷我还真舍不得把你从这儿送下去……”
　　紫夜黯然地看过这一片山林，看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看过黄昏归巢的飞鸟，然后垂下眼帘，低低地而又坚决地说了一句：“可我在乎。”
　　“我……便偿还了他们吧……”

　　枪尖无助的坠在已空无一人的山石上。
　　山谷回荡着空洞的声响。

　　晓月坐在洞口一条小溪边，就着溪水当镜子，把银鞭仔仔细细系在腰上。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洛筱遥遥牵了飞儿走来。晓月跑去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歪了头笑问：“师兄，你看我好不好看？”
　　洛筱打量着小师妹：淡淡粉色的衣裙，腰间一条银鞭闪闪烁烁，面颊绯红，双眸清亮。不禁笑道：“嗯，好看。”
　　晓月看着洛筱眼中自己小小的影子，面上忽地一红，扭头跑开。坐在溪边一块白石上，托着腮帮怔怔地看着西天的落阳。
　　白马忽然有些躁动不安。
　　凝神，洛筱似乎听见远处有兵戈之声，心内一凛，问：“晓月，你姐姐呢？”
　　晓月漫不经心地把岸边石子一颗一颗投进水里：“她叫我先回来。”
　　“那她呢？”洛筱没注意晓月语气的变化，仍追问着。
　　“咚”一声，晓月不耐烦地仍出一颗卵石，水花溅了半身。她背对着洛筱走进洞里，撇下一句：“她功夫这么好，能有什么事？”
　　洛筱有些诧异的看着晓月，想了想，在洞口随意坐下，抽出洞箫，拂去轻尘，和着山间清风流水，天边落霞斜阳，缓缓吹着不知名的曲调。一时松风萧瑟，山溪呜咽，箫声中是隐隐的担忧和期待。

　　终于晓月从洞中蹭出来，“师兄……姐姐她……会不会自己走了？不管我们了？”
　　“不会。”
　　“你怎么知道？！”
　　洛筱一言不发，站起身，手中多出一柄长剑：“她怎么会丢下她娘的东西？”
　　“什么？！”晓月突然害怕起来，“姐姐她没带剑？！她……会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师兄，要不……我们去找她？”
　　“等等吧。”
　　“还等什么？”
　　洛筱看着晓月，微微一笑，“天黑之前，万一那些人来了，你跑都跑不掉。”

　　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际。
　　洛筱刚一松开缰绳，一直烦躁不安的飞儿就冲了出去。洛筱和晓月急忙跟上，晓月眼睛里有点点泪光：“姐姐她……真的出事了？”
　　洛筱一直沉默。不会有事的，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晓月说的对，夜儿你功夫这么好，怎么会有事……可是心底，一直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只怕……
　　晓月猛地停了下来。“师兄！”声音竟颤抖的厉害。
　　“怎么了？”洛筱故作镇静，可抑制不住心底那一丝惶恐。
　　“地上有人……是个死人……”
　　“谁？”
　　“看……不清……”
　　洛筱急上前去，擦亮火石一看，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她。
　　不过这个人……“‘顺风耳’赵聪？怎么是他？”
　　“师兄你认识？”
　　洛筱一顿，“见过。”
　　他心头忽然一紧，这人怎么死在这儿？难不成……紫夜她……
　　“师兄！这里还有！”晓月又是一声叫。
　　又是一具尸体，手中还握着一把铁菱。“‘千手观音’？他们……”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洛筱的脸色一片灰暗。一点银光一闪，凑过去看时，一根细细的银针流溢缕缕光华。
　　“是……是姐姐的？”晓月颤声问。洛筱没答话，火光一晃照见地上斑斑血痕，再看看几具尸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噬咬着，只会机械的一步一步顺着血迹向前走。晓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姐姐——？”她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姐姐你在哪儿？姐姐你快回来，你别吓我……”忽然“啊——”了一声，洛筱一把抓住她，晓月好容易稳住身子，只吓得花容失色，半天才说：“师兄……下面……下面是悬崖……”
　　洛筱随手拾起一块石子，远远扔出去，半天，才听见“啵”的一声。
　　飞儿一声悲鸣，震得树叶纷纷坠落。
　　“怎么会……怎么会……师兄,这不是真的是不是？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对吗？”晓月死死抓住洛筱的手臂，泪珠纷纷坠落。
　　洛筱一时怔在那里，几乎感觉不到臂上的抓痛。他慢慢竖起洞箫，贴近唇边，有颤抖的音符自灵窍中穿出，回旋，缠绕，仿佛来自蜻羽难浮的深深水底，来自鸿雁不度的茫茫原野，直至长夜漫浩，苦竹丛深……一只《忆王孙》，那是世间最绝望的呼唤。
　　你，怎么能听不到呢？

　　飞儿忽然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箫声停——
　　洛筱一手抓过拭泪的晓月，“快！”

　　奔跑了一千年，还是更久？
　　只知道天边，已经出现了淡淡晨曦，启明星的光辉渐渐黯淡。
　　两人身上都有树枝的擦痕。
　　脚下是一片开满鸢尾花的草地，蓝紫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成一片梦幻的漩涡，直直要把人的心勾跌下去。
　　飞儿走走停停，终于深深的埋下头去。
　　远远的，只看见一地断枝残柯，不协调地刺眼。
　　洛筱手中的洞箫颓然滑落。
　　眼前，只有一片浅紫色的碎衣挂在枝条上，一如蝴蝶蹁跹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