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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野山竹篱 ...

  •   大太阳底下,薛朴用手搪着烈晒的光,望了望前路,又抖了抖汗浸的大衫。
      随仆阿射用布巾搅了干净的山溪水,递与主人道:“公子敷敷面吧。”
      薛朴却不接,用手摸摸脸,面颊已是滚烫。
      阿射怪道:“您从小就忌日晒,这上山也不坐舆,又不肯打把伞,面红成这样,怕是几日都好不了,待会杨公子见了,又得说您瞎折腾!”
      薛朴挑眉笑道:“就是给他看的!”
      转头又看到溪头有野气黄花,一抿唇,折了箍在耳侧。
      指着不远处又对阿射道:“那边紫色的藤花也好看,去折了来!”

      于是晌午时分,竹篱院中念书的杨琥远远便望见一个花枝招展的人往自己这边跑,心里隐隐就觉得不妙,待到近了看,果真是表兄薛朴。
      只见薛朴花大姐一般,捧着乱七八糟一大束的各色野花,汗津津的对着自己笑,道:“阿弟,昨夜里我梦着你了,问我讨花带!今日,我就摘了这些来看你!”
      杨琥气道:“你当人人是你呢!这是守孝之所,还不快丢了!若叫我阿父知晓定会罚你!”
      薛朴笑道:“阿琥是忧心我哪?不怕,你阿兄这皮肉戒尺都打断过,耐扛的很!”
      杨琥嘟嘴道:“我阿父可不会打外人。最多,不叫我跟你玩了。”
      薛朴听着笑,闲手又想去捏泥娃娃阿弟的脸,道:“他说不让,你就真的不跟我玩了?”
      杨琥嫌弃撇开,遣了随仆去煮茶,自己转头去大水缸里舀了清水,道:“瞧你脸都红透了,还不浸浸!”
      又道:“我要在这待三载呢,能跟谁玩呢……”
      薛朴笑嘻嘻接了水,望着他道:“你不想待在这,对吧?”
      杨琥低头:“夫孝,德之本也,须丧则致其哀(孝经)。我在这,是该的。”
      薛朴听罢问道:“丧则致其哀其上一句为何?”
      杨琥脱口道:“病则致其忧……”
      说至此眼色一黯道:“我阿娘,她可身安?”
      薛朴擦着面,道:“你话都不留一句就上了山,你觉得她能安否?”
      杨琥吁气道:“我阿父说,阿娘那,自有大医婢女,我留着也帮衬不了。”
      薛朴道:“那你阿翁在此地也有山神土地、往昔故亲相伴,更有你阿父守孝,莫非你觉得多了你一个,就有什大不同了?”
      又吁道:“含晖,孝子之事亲也,首为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孝经),这些事,都只有在人活着时才能做到!你阿娘的病你也知道,大医已道她是非长命之相,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她三载,让她为你忧怀十二季么?”
      薛朴说话很少这般认真,杨琥望着表兄,簇眉道:“可是,我阿父……”
      此时竹篱外有人声道:“这是有客到了?”
      声线温淡,院内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宙与贺子潮。
      两人皆是浅素布衫,卷袖撩袍,赤足套着木屐,杨宙肩头一杆钓竿,贺子潮拎着鱼篓。
      只听贺子潮道:“原来是薛小郎君!巧也是巧,钓了两尾鱼。家里如今吃素,就想着给含晖养着玩。你即来了,干脆就做了得了,你喜欢怎么个吃法?”
      薛朴斜瞄着贺子潮,也笑,道:“此处依山傍水,野竹青篱好生风雅,晓得的是孝庐,不晓得的还当是什么出世高人的隐居之地!反正也无人看见,不如咱们就效仿那南朝狂放不羁之士,倚着山景,就酒吟诗,再来个最是鲜美的火中炙鱼,贺先生觉得可好?”
      贺子潮含笑品味着薛朴的话中有话,杨宙已皱眉道:“无矩小儿胡言乱语,哪有在孝庐吃酒的!还烤活鱼?你也这大了,怎你阿父的半点君子之风你都未习到?”
      薛朴撇嘴道:“姑父,就你能去钓鱼做耍,我吃个烤鱼就不行了?你可真是对已一套,对人一套,此非君子之道矣!”
      杨宙本来就对魏白龙有气,如今见薛朴口中竟也对自己无半分敬重,钓竿一甩气道:“好个黄口小儿,简直与你那阿娘一模一样!”
      薛朴绕跑到杨琥处,躲在杨琥身后似委屈道:“阿弟,你阿父可真凶!我是来看你的,来者是客,他竟要打我!”
      杨琥挡着薛朴,躬道:“阿父,表兄过两天要走,是来与我道别的。他说话一向无心,你若真气恼,儿愿代其过。”
      杨宙吐气道:“听他胡说,我哪要打他了?”
      贺子潮还转道:“好了,就让他们耍吧!我想着,还是做道鱼羹,你来不来?”
      杨宙吁口气,瞪眼薛朴,先进去了。
      贺子潮望着正对杨宙背影做鬼脸的薛朴,笑了下道:“薛公子耳鬓的花哪采的?”
      薛朴撇嘴道:“看见就采了,哪处来的我哪还记得?贺先生为何有此一问?你也想去摘?”
      贺子潮道:“哦,我只是觉得真好看。不过,我是不敢带花的。”
      说罢便提篓进去了。
      薛朴睨着,对杨琥轻道:“他话真多。”
      又笑道:“阿琥,你方才那样护我,是真心的吗?”

      内间,青石板上,贺子潮正刮鱼鳞,稍一失手,刮到了手指出了血,他瞄眼背对着自己的杨宙,忙嘬了。
      杨宙正负手望着门外院子里的两个少年,低声轻语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杨宙道:“这薛从珂顽劣成性,真不知薛仲樵如此品行出众之人,怎配了个那样的娘子,生出个这样的儿子!”
      贺子潮低笑道:“男儿嘛,洒脱一些也是有的。”
      抬眼望外,又道:“你看他们两人,像不像你我儿时?”
      杨宙蹙眉,道:“哪像了?瞧那薛从珂,腿都要翘到天上了,你我哪会如此无礼?”
      贺子潮笑道:“不是不会,是不敢。我阿父做私塾可比我严苛的多,你还记得吗?那时在庆春所,咱们坐姿不端可是要挨手板的!”
      杨宙回头笑道:“记得,困着了也得挨,字若歪了就挨的更多!那几年,我可挨了不少!”
      贺子潮道:“你课上不会困着,字也好,那些手板,你都是替我挨的!”
      杨宙忆笑道:“你还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贺子潮垂睫,叹道:“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夜无月,山顶的星子像撒开的米珠子。杨琥在屋子里翻着身,听着院子里贺子潮一首埙曲毕了,阿父杨宙道:“兰舟,我想了许久,新儿的字,不如就叫为霜。”
      又听贺子潮幽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贺为霜?”
      杨宙道:“你可喜欢?”
      贺子潮道:“你起的,自然是好。”
      隔了一会,又道:“他再过两月就将出生。我,该不该回令州,去看看。”
      杨宙道:“回去?稳婆乳娘不都已备妥了?”
      接下来,就都未言。
      贺子潮又吹了一首,不多时,两人便回去歇了。
      杨琥听着阿父进屋,赶紧闭了眼睛,杨宙似看了自己,不多时又出去,杨琥歪起身体就着窗棂看,瞧见阿父进了贺先生的屋子。
      他坐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心头犹豫想着白日里薛朴拉着自己的手低语嘱咐的话:“今年的官学,师首为前太傅陆道宽,多少人为拜这位天子先师为荣,不说承王幼子、允王之孙会前来,你弘农郡公的亲孙、陆道宽的亲外孙杨知昭都不避嫌的去了。你与他同出一门,你阿父却不让你去,那是误你前程!晚上待他们睡了,你就出来,竹篱外右拐就会有人接。你也别再顾念守不守孝,你父守灵三载可博来一个至孝之名,于你那就是白白荒废,你阿翁泉下有知也不会肯的!若姑父因此事怪你,我阿父自会修书来与他言说,绝不会让你难做。含晖,机不可失,你要权衡!还有,想想你阿娘!”
      阿娘啊。
      杨琥想着。
      想着自己在令州时梦里见到她,总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梦见这影子牢牢将自己抱住,醒来时,紧抱着他的,却是自己的双臂。
      待真见到她,她真的来抱他,那感觉就像沁在水中的玉,如此珍贵又恍惚,他却抵触了。他也不知道这种抵触感从何而来,却如影随形,挣脱不去,可他心里,明明是那么的喜欢阿娘的啊。
      他想着自己离府上山之前,其实都已经走到了阿娘的恒芳阁,却徘徊着一直未进,他不知道该如何和阿娘开口,他怕,又看见阿娘的眼泪。
      杨琥从小跟在阿父身边,周边就是静的,就连略欢闹的云雀之声,阿父也言,如女子嘈杂,无能俗声也。
      阿父如此说,他便如此信,也烦那些女子啼闹。可是,当那落下眼泪的不是别人而是亲娘,他的心却是那么疼,疼到想逃。
      他想着自己在恒芳阁盘桓之际,无意窥见了婢女如晦祭祀叹若。只听如晦哭道:“姊姊,那日你来看我,我若不拉住你闲说那久,让你早些回去,说不定你就不会遭此一劫。我心愧你……如今先主大丧,也不能为你大办,娘子又病,我就只能如此尽些心意,你切莫怪我……我知你心思,你放心,娘子身边有我。日后,我就连着你待娘子的那份心,生为其奴,死为其魂,为她死也心甘情愿。你在天上,也要护着娘子,让她早日病愈……”
      他听着如晦哭哭啼啼断续说着“生为其奴,死为其魂”,想起来这是不多日前自己说那殉葬阿姨的,此处却被如晦学了舌,他还记得自己说的是“生为其奴,死为其魂,让她死也是该的。”如晦却改说成,“为她死也心甘情愿”。
      不是该不该,而是为其死也心甘情愿。
      他听着一个活人泪流满面对一个死人许下这样的承诺,忽然就悟了私塾贺子潮从前所言的:
      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史记: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原来,是因那许诺之人的心甘情愿。
      这一悟之间,他似乎,就不那么烦这女子哭声了。
      因为他知道了,这泪并不是因为无能,而是,费劲了所能的力所能及。
      其实在儿时,他本也不觉得那云雀之声嘈杂,相反,在心底里,他觉得那是极好听的。

      如今,他在藤榻上坐着,也听闻到夜间山中偶尔几鸣的鸟雀之声。他晓得那并不是真正的鸟雀,而是来接他之人呼唤自己的信号。
      去不去呢?
      他望向阿父走进去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就如同他的心房。
      其实杨琥也很想知道,阿父不想让他入官学的理由。想知道,杨宙的内心,究竟是如何打算他的前途,还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过。
      杨琥将十二了,人事虽似懂非懂,男儿自我却已觉醒,他知晓如他这般年纪的权家少年,都已将若干年的仕途之路稿图初画,从文入学,行武试军。他自小念书,阿父也曾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图伤悲(乐府)。可如今,阿父的矛盾行径却令他不解,周遭子弟只他一个尚在私塾,若再行孝三载,恐怕就连他人后尘都再难及。杨琥实是不懂阿父的用意,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磨炼自己?
      这样的磨炼,值得吗?
      “啾啾!”
      又是一声鸟鸣。
      杨琥猛然抬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野山竹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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