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鱼

2、番外（二）

　　桂泠决定的事，只要不死，总是要有始有终的。沈清玉自知难以改变师父的决定，只好叹了口气，问她：“师父，你对乾烨……”

　　桂泠闭了闭眼，没有外人，师徒两个也没什么需要遮掩的。桂泠笑笑：“师父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陪他走最后一段路，算是报答。”

　　沈清玉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乾烨一眼。丛风是想活捉，将人带回去，是·杀·是·剐，再行决定，可钱老和桂泠都说他命不久矣，待在这里还好，还能搁浅个一时半刻，若是这么在茫茫大漠里奔波，只怕刚一出门，人就要不行了。

　　活的是带不回去了，死的怎么也得带回去。桂泠承诺会与人一道把他的尸首运回吉云镇，只是他死前，只盼无人再来打扰。

　　钱老原本是不同意的，沈清玉也无意掺和。她对乾烨除了憎就是恨，没有亲自拿刀·杀·人，已经是极为克制清醒的了。

　　可桂泠手中有些东西，是大齐眼下很需要的，钱老权衡利弊，终究应允。

　　沈清玉走时气不过，趁桂泠不注意，从旁边捡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往乾烨身上扔。

　　桂泠叹息扶额，也没硬要拦着，在沈清玉扔完第二块后，她就伸手把她刚搬起来石头接过，顺手丢到了一边：“你还是小孩儿？不许胡闹了，快回去，刚好一点儿就又忘了前头的难受了？”

　　沈清玉从踏进这里，看到郑锋第一眼，心口便像是漏了风，凉的彻骨，疼得难捱。她知道自己不能真的拿乾烨如何，头一个，郑锋不会愿意教她手染鲜·血。如今她身怀有孕，也不愿弄脏了手，可她心里的恨和怒无从发·泄，师父又决意保他，她就更加无可奈何，只能像小孩子一样拿石头扔人，还得注意着别真的把人给·砸·死了。

　　“你狼子野心，贪心不足，犯我大齐，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如今你堂堂一族之主，却落得个身葬黄沙，全族覆灭的下场，这都是你一手所为。”沈清玉眉眼冰冷，看着乾烨的眼神暗裹杀意：“若不是你进犯中原，北胡原本能够安安生生多存几年，甚至几十年，可如今你既身死，北胡又与大齐有族国之仇，加之你所带的那些邦国族落尽皆惨败，你不妨想想，你的族人会有何下场？”

　　方才被奚落，被怨憎，甚至被石头砸时，乾烨都能无动于衷，可沈清玉这几句话却刺得他满心不甘，满目仓惶。

　　“大齐曾在我夫君的手下败退撤兵，原本各自休养生息，你们北胡也可苟延残喘几年。”沈清玉笑了下，平素清美可爱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之·色：“可惜你心有不甘，再动了旁的心思，妄图搅乱大齐，从中取利，也由此，将你们北胡全族的生路都给断送了。大王不如想想，倘若北胡这回没有动歪心思，和我大齐·硬·碰·硬·呢？北胡军民大约仍是能充满希望地活着。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清楚，你心里更清楚，只要我大齐军马一到你们北胡的老窝，此后，北胡之患将彻底消弭。”

　　沈清玉搭上丛月的手，挑眉怜悯地看着他：“你的子民兵士可不会去想大王此举为何，是不是想要壮大族落，为族人争取更多的利益和荣华。他们只会在大祸到来之际，深深地憎恨你这个将他们推入深渊的王上。”她轻飘飘地伸手隔空虚点了点乾烨，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就是北胡的罪人，你的子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百年功业一朝散，你还真有本事，就是不知大王到了下头，拿什么脸去见北胡的宗祖，又该怎么告诉他们，是你这个不肖子孙一手葬送了北胡全族。”

　　“你以为你是英雄？”沈清玉转身缓步向外行去，踏出殿门之际，回首再看了乾烨一眼：“不过是个·嗜·杀·残·暴，无慈悲宽和之心的小人罢了。你的血沾在我大齐境内，真是污了我家国之土。”

　　若乾烨意在天下，就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造下无尽·杀·孽，当年北胡兵马看似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终究还是要输的。心胸狭隘，只看眼前薄利，如此，与山贼土匪有什么不同，这样的人还妄图问鼎中原，那简直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心无山河，心无百姓，鼠目寸光，只图一时之快，一时之利。不济人心，不惜人命，这样的君主，绝无人君之相，更无人君之德。就算真的侥幸坐上了至尊之位，也总不能长久。

　　说是为了北胡军民，其实还不是野心难平，欲·壑难填，终究作茧自缚，身葬族灭。

　　沈清玉走后，殿中安静了好一阵子。桂泠也是头一遭发现，自己这小徒弟语如利·剑，句句致命。

　　乾烨呕出一大口·血，眼神涣散，悲凉难当。本就末路穷途，再被沈清玉这番话一打一击，

　　原本的那些信念尽皆崩塌，野心和罪业都被这样·赤·裸·裸·地揭了出来，教他痛不欲生。

　　他当真不是英雄吗？乾烨合上眼，笑得癫狂而绝望。

　　什么都没了，族人，地位，还有他的·性·命，都要没了。

　　桂泠适才没有阻止沈清玉，虽时隔多年，可桂泠知道自己这小徒弟的脾气，她今日没有直接拿着刀把乾烨砍了，已经是看在她这个师父的面子上，若连这口气都不教她出，这小丫头也不会轻易离开。

　　只是现在看来，还不如就直接给乾烨一刀得好。一族之主，君上族王，被奚落折·辱·若此，这小丫头的狠辣，有时候也很让人害怕。小徒弟平素看着是温温柔柔，乖巧可人，但她一旦真的用了心思，手段计谋，不会输给任何人。只是她一直不愿肆意伤人，不爱机心算计罢了。

　　桂泠叹了口气，举步走到乾烨身边。她也不知自己是悲还是痛，可这个男人，真的打动了她的心。虽然就算他活着，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这个男人于她而言，也算是有些不同了。没有重要到让她生死相许，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此后余生，她大概再也忘不了这个人。

　　“多思无益，这些话你心里早就有数，何必再为了它们浪费工夫，有这个闲暇，不如你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成，就算是我送你一程。”桂泠席地而坐，与乾烨肩并肩靠在石柱上：“最后一程，有我送你，不算是委屈了大王吧。”

　　从地下宫殿走出来，丛月和丛星还有些不敢和沈清玉说话。素来温柔的人忽然言语如刀，刀刀致命，带给人的震撼还是很大的。

　　外头留了人守着，只等乾烨一死，就带着桂泠和乾烨的尸首一道走出沙漠。沈清玉再回头看了一眼，吩咐人保护好桂泠的安全，而后便抚着肚腹，缓步走到被丛风背着的郑锋身边。

　　说不得何时还会有沙·暴，引路人只能尽量赶路，在眼见无事的时候快些走出这要命的地方。

　　五六日之后，他们先遇到了丛云一行人。两边相遇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沈清玉神色倦怠，郑锋的身子也捱不住整日颠簸，便寻了个安全的地界儿搭了帐篷，暂时休息一晚再说。

　　丛风从云带着人在外整掇吃食等物，沈清玉便坐在帐篷里，小心翼翼地给郑锋喂水喝。

　　“没那么娇气。”郑锋哭笑不得地半坐起身。只要不死，这点儿伤迟早都能好，他是刀尖儿上搏命的人，还真没把这些伤看在眼里。

　　“你躺下！”沈清玉凶巴巴地按住他的肩，把他推到枕头上躺好：“你不听话了是不是！”
　　郑锋被她这模样逗得想笑，而后便是感动又感慨。

　　他从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怕死的人，几次濒死，他不甘而痛楚，始终难以割舍这心头牵绊。幸好他还能等到，幸好他的小姑娘带着人来寻他了。

　　有些话沈清玉没有多说，说出来倒像是糊弄人的虚话，情话。可她就是觉得，冥冥中，她是知道郑锋在哪里等她的。她在梦里见过，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来，让我抱抱。”郑锋喝过了水，展开手臂想好好抱抱她。谁知沈清玉往后躲了老远，一步也不肯靠近：“别胡闹，身上的伤没好，不能抱我。”

　　郑锋长叹了口气，覆额低笑了几声。片刻，他探手摸了摸沈清玉的肚子：“我的宝贝要当娘了。”可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沈清玉垂目抚上肚腹之时，眉眼间全是郑锋未曾见过的温柔。他忽然觉得心里酸了一下，而后自嘲一笑。自己居然吃起了自己孩子的醋，还真是没什么出息。

　　“你高兴吗？”沈清玉往前凑了凑，带着他的手一起和没出生的孩子打招呼：“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女儿都好。郑锋拉着她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什么都好，只要她平平安安，康康健健，他便别无所求。

　　郑锋心里其实是十分后怕的。小姑娘没有来过大漠，这里暗险重重，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更别说她还怀着身孕。

　　可此时此刻，他说不出怪责她的话。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做。

　　郑锋不能抱她，便侧过脸来，伸手摸了摸她的梨涡儿：“最后一回，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沈清玉使劲挤出个笑，垂目重重点了点头。

　　她到现在仍旧在害怕，怕寻到郑锋，一同回家只是一个美梦，梦醒之后，他仍旧无踪无际，甚至会与她阴阳两隔。

　　沈清玉往近凑了凑，小心翼翼地不触碰到郑锋。她仰着脑袋，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郑锋看着她，目·色·渐深，却到底只是在她额上亲了一亲，而后伸手虚虚拢着她，和她一起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