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粉红色的猪尾巴

5、何来危险？

　　“若要收手，还来得及。”
　　冷不防地，熟悉的男子嗓音回响在头顶。清音知晓来人是谁，头也不抬，默了一下，闷闷道：“我不想回头。祈夏，你若要走，也还来得及。”
　　负剑的玄袍男子眉目一寒，隐隐生出一些淡薄的怒意，“即便是谷主也赞你天赋秉异，你不是傻子，怎会如此执迷不悟！？”
　　清音仰着脸，清冷的月光便投在她出奇平静的脸上。微凉的月色下，那双黑瞳里蓄了一点散漫却宁静的笑意。
　　祈夏忍不住又道：“事到如今，由得你怎样做，谷主也不会改了心意。你这一番受累，他未必领情，你又是何苦？”
　　“祈夏，你这话说的着实不够贴切。依我看，师父他不是‘未必领情’，而是‘铁定不会领情’。”说这话时，清音缓缓站起，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姿态悠闲，竟还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
　　“你！”祈夏终于怒极。正欲拂袖而去，忽地记起她方才的笑颜，眉目里的忿忿瞬息之间便消失殆尽，顿住身形，他望向清音道：“你激我离去？”
　　清音微怔，随之不置可否。
　　祈夏眸中墨色渐浓，唇角一挑，道：“既是要护你周全，除非我叫人杀了，否则，断不会任由你孤身犯险。”
　　这是方才她对殷若修撂下的狠话，眼下祈夏却拿来对她，清音默默听着，不惊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波澜。
　　“这一番话，小姐你需记住了。”说完，祈夏头也不回地，隐于浓墨般的夜色之中。
　　“你这又是何必呢？”清音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独自立在月色里，只得叹气。
　　这一夜，算不得长。
　　清晨，山谷里白雾缭绕，一切景致仿佛入幻。
　　耳边水声淙淙，鸟鸣婉转，殷若修醒来时，察觉自己在一处山洞之中，洞口已被树枝遮掩起来，是以山林间所有的声响听来都十分细微而柔和。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女子的水蓝罩衫，有着干爽清净的气息，甚为柔软和暖。三尺开外是一小堆燃尽的篝火，黑白相间的灰烬仍在袅袅升起轻烟，应是才熄灭不久。
　　不知为何，他竟然蓦地想起昨夜那女子喂服药丸时的样子，以及她一手抵着他背后心腧穴渡着内力的样子。其实，她内力修为颇浅，且不同于寻常的江湖女子，举手投足之间，倒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温婉淡定。然而，却又做出那样狂放的举动，着实令人难以琢磨。尽管如此，短暂的失神过后，他还是恢复了冷然的平静。无论她是谁，所图又是为何，一概与自己毫不相干。
　　收回视线，却在自己另一侧的地面上发现一行小字，应是用树枝划出，而后又胡乱地勾去，隐隐辨认去，似乎有个“百”字，再远一点，便是一丛枯草，有人躺压过的痕迹。
　　那个字不知是何用意？殷若修瞥了一眼，遂淡了自己探究的念头。
　　这时，洞口树枝被人从外移开。他料定是谁，是以丝毫不惊，其实，就算来者不是她，他也并不见得会有任何惊讶。但进来的女子只着深衣，见了他的眼，有些疲惫的脸上倒是流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
　　“原来你醒了。”不是问话，她自顾自笑道，接着又折身去洞外搬来一些野果放在他与那堆灰烬之间，最后拣来一些枯草铺着，席地而坐。
　　“你昏睡了一天两夜。要不要吃一点东西？”她坐在他身侧，面对他的沉默却仍旧侧头笑着，象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又象是他和她早就熟稔。
　　“不必。”淡淡应了一句。
　　她被他拒绝，也未必有什么情绪起伏，更是自己捧了一颗嫩黄的果子一口咬下，乐滋滋地嚼了起来，嘟囔了一句，“很甜。”整个人很快就更加开心。
　　殷若修看着她如此简单就满足的笑颜、竟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然后他闭上眼，继续缄默。
　　“已经活下来了，不是吗？”一片寂静之中，她却忽然开口，“殷若修，你会自尽吗？”
　　“不会。”他仍阖着双眼，密长的睫微微卷翘，嘴里却仍是冷冷答道，“要取我性命，甚至无需在下亲自动手。”
　　这一句其实是警告，暗示了他仇家云集而吓唬清音。岂料她却呵呵笑了，“那岂非，得看我宋清音有多大本事，保不保得住公子你了？”
　　在她的笑声里，那对羽翼般的睫微微抖动，只静默了一下子，便蓦地睁了双眼，幽黑的眼底是一片森然的寒凉之意，他的语气也十分冷凝，“值得吗？还是你压根不曾听闻腾月剑是谁？”
　　“腾月剑？”她的声音听起来倒真的有点迷糊，“腾月剑是什么？”
　　他无言注视她良久，象是在揣度什么，然后才道：“‘一剑腾月’，腾月公子曾是在下当年的雅号。”
　　“想不到你连名号都这样古怪。”她捧着果子毫不介怀地粲然一笑。
　　殷若修眼神冷漠，事不关己似的继续道：“当年的腾月公子仗义江湖，如今的腾月剑手刃冉家堡上下百余口，柳园、秦莘馆诸多灭门之案亦皆是在下所为。”
　　清音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上温和的笑意依旧未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那又如何？”
　　殷若修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浓重，“为何救我？”
　　“为何？”清音重复了一下，想了想，答道，“不为何。我只是救人，如此而已。”
　　“只为救人？”他的唇角讥诮渐浓，语气也变得有些刻薄，“宋姑娘如此是非不分？”
　　“是非？清音心中自有是非，却不是公子想的那种。”清音毫不介意，仍是弯了眉眼微笑。
　　如此下去，谈话不会有任何结果，殷若修遂噤声不语，移开了目光，漠然地瞧着洞顶石壁。清音耸耸肩，则望向洞外一片翠绿。
　　“我……从来不曾经历过什么事，让我觉得生无可恋。”许久，清音看着缥缈的白雾中渐渐显露的粉色小桃，十分和缓地开始讲述，“家师曾说，这世上绝无任何人或任何事、值得轻言生死。所以，我以为活着最重要。虽然很苦，可如果死了，就连什么是苦也体会不到。时过境迁，事过境迁，万事万物总会改变，喜欢的变得不喜欢，恨的变成爱，过往的痛苦也会等来甘甜的结局。人会犯错，也会在罪孽中成长，好的能变成坏的，再无恶不作的人也总有珍贵的东西需要自己去守护。”
　　这一番话换来的、只是殷若修冷冷地一笑。
　　清音见了，也无所谓，继续道：“死，其实很简单，活着，却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气。清音无权决定公子生死，只是不想日后公子连对眼下此番决定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最重要的……”
　　话至此，殷若修依旧冷淡如冰，清音却难得犹豫了一下，低眉淡淡笑了，才又道：“就全当清音涉世未深好了，我觉得公子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下定论的坏人。”
　　殷若修眉梢一挑，双眼微微眯起，显得十分狭长，于是脸上原本冷淡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难道宋姑娘以为，在下竟会相信姑娘如此天真？”
　　“天真？”清音呵呵一笑，“清音并不天真，公子日后自会知晓。且清音尚不敢担保，公子彼时还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还有，公子无需用那种眼神看我，清音自知公子并无杀我之意。公子既是一心只为阮千婙，阮姑娘与清音并无宿怨，因此你又怎会对清音无故起什么歹意？”
　　殷若修在听闻阮千婙的名字时，眼底闪过一丝凄厉的光芒，稍纵即逝。
　　清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此时却只是微笑，然后从容起身，拍去衣摆沾染的枯草，紧了一下身上的单衣，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说得多好，公子是不是也该和过去做一个了结？只是，这了结的方式有很多，大可不必轻言生死。”
　　尚未待到当事人有所答复，便有一声极其嚣张的冷笑打断清音后面的话。那个声音响起在洞口，和着清晨略带寒意和水气的风，懒洋洋地迎面而来。
　　“此等败类，死有余辜，姑娘莫非被他那副皮囊障了眼，如此多费唇舌？”
　　清音顿生警觉，抬眼便望见丈余外的树下立着一位年轻公子，白衣胜雪，十分飘逸，而人却显得有些阴沉邪气。
　　清音尚未做答，那人便上下审视了她一番，若有所思地问道：“在下柳晋，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此人似是冲着殷若修而来，眼下却先问起她的师承。清音直觉不妥，并未及时回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宋姑娘。”十分意外地，殷若修竟然先出口唤她。
　　清音稍微侧身，见殷若修已然坐起，此际正倚着山崖石壁冷冷地回视柳晋。她便往后退了一步，待要继续迈步，却被柳晋唤住。
　　“姑娘且慢。”他疾步上前，欺近清音，道，“危险。”
　　“危险？”清音宛而，“不知公子所说危险何来？”
　　柳晋闲闲一笑，目光投向清音身后的殷若修，“腾月剑滥杀无辜之事，姑娘莫非从未有所耳闻？”
　　“不曾。”清音老实地摇头。
　　“这可不妙。”柳晋眉头深皱，“姑娘一个女儿家与这魔头共处，岂不怕有损姑娘清白？更有甚者，性命堪忧？”
　　清音瞧了一眼他白衣下那副寒光闪闪的短刺，微笑道：“不劳公子费心，清音自有分寸。”
　　“清音？”柳晋重复一句，“姑娘既非江湖中人，好端端的女儿家便不要卷入如此繁复的恩怨之中。”见清音只是挑眉而笑不置可否，他的神色也变得有些难测，“腾月剑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本该死路一条，然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齐堡主花费重金，自爱暖亭秋霜姑娘处讨来这绝世毒药，也不过尔尔。到底是腾月剑功力了得，还是遇着的贵人自有回春之术？”
　　清音不答，想要往后退，却又被柳晋缠上。
　　身后，殷若修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原来柳公子所来并非为讨在下性命，否则，又怎会有如此雅兴、关怀一个姑娘家的私事？”
　　柳晋将目光自清音身上移开，看着他，冷笑了两把，道：“你也会护着一个丫头？原来所谓无恃无恐的腾月剑，终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只因这姑娘保得住你性命，你就替她出头！？”
　　殷若修默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变得十分轻薄且冷诮，斜斜瞥了一眼柳晋，就罔若未闻地转而望着清音，沉稳地道：“你走罢。”
　　清音尚在怔忡，却见眼前一道水蓝色的身影一闪，那是自己的罩衫随风飘落。衣衫未及地面，便见殷若修已掠至柳晋身前，空中两道寒光交接，顿时迸射出几点火花。一击之下，两道身影各自弹开，然后又迅速缠斗在一起。
　　过招的速度之迅捷，叫清音完全无法看清，但出于对殷若修伤势的了然，清音开始担心起来。
　　“出去！”蓝与白交织的光团里，传来殷若修冷寂的嗓音。
　　“你以为这样便保得住她？那姑娘身怀奇术，柳晋怎会放她全身而退？你的性命在下要定了，那姑娘，也休想逃！”话音邪魅，柳晋忽然变招，一双短刺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殷若修而去。
　　殷若修却并未费心招架，足下疾动，转而掠至清音身前，一把将愣在原地的她推向洞外。几乎与此同时，柳晋的一双短刺已然招呼到他胸口。
　　“快走！”剑气太烈，胸口骤然受压，殷若修的脚步开始有些凌乱，连话音也变得急促不稳。不过两个字，说完后，他便咬紧了双唇不能再多言语。
　　“休想！”柳晋双臂猛然前送，短刺闪烁着刺目的白光，直指他心口。
　　唉。
　　清音看着殷若修，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莫测，在短暂的失神过后，竟然只是叹息，仍呆在原地不动。很快地，反而上前去伸手拉了一把已然步伐虚浮的殷若修，将他带离了柳晋的短刺，然，不想那短刺却又如鬼魅般欺上。
　　清音将殷若修往旁边一推，想也不想地，就留了自己在原地迎上那锐气逼人的杀意。
　　“清音！”他的话音终是再度响起，只一张口，便是管不住地、连绵的血花坠地。
　　在胸前传来清晰刺痛的同时，清音临危右手一抬，一枚褐色的药丸凌空飞出，跌落在尚有轻烟升腾的灰烬里，轻巧地爆开，顿时溢出一股清淡的香气。
　　“哼！姑娘竟用此等拙劣的迷药！？”柳晋冷笑一声，屏息闭气，脚下越发疾点，欺近清音一手扣住她右手手腕。
　　“住手！”
　　清音听见殷若修的声音骤然响起，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一手支地、带着满襟的斑驳血迹挣扎着强撑起身体，于是，她原本动了一下的左手又撤回身边。
　　此刻，殷若修手中一道寒光疾速掷出，直扑柳晋。
　　柳晋原本只打算腾出另一只手拨开它，却陡然觉得剑气刺骨，于是改为衣袖一甩，催动内力弹开那柄剑。
　　那剑气甚烈，幸得尚未遂了殷若修的本意、卸得柳晋的手臂下来，只是在前臂留下了一处割伤。正自得意间，却见柳晋神色先是大变，然后身形一软，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清音这才自柳晋掌中挣开，冷眼看着他瘫软在地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睥睨一眼，淡淡道：“柳公子自诩聪明，既识得清音医术，又知晓方才那枚药丸其实药力拙劣，难道不曾想过，以清音之能，在如此紧要的自保关头，又怎能不多耗几分心眼儿？迷魂香只是幌子，方才刺入公子手臂的碧落针，才是清音一番心血的结果。”
　　说完，懒得多理睬柳晋，疾步走到殷若修身边，扶住身形不稳的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眼下，他眉宇间的墨紫之气渐渐浮现，惨白的双唇亦染成了绛紫，胸膛更是急促地起伏不定。清音遂弯腰拾起地上自己那件水蓝色的罩衫，替他披上，又紧了一下他的衣裳。动作极为温柔，语气却越发幽冷，象是心意已决，不再举棋不定，只说道：“殷若修，我不用你救。翠寒谷既能调教出一个管秋霜，我宋清音使毒的本事自然也不在话下。况且，我既已打算保你不死，自是想好了日后的出路。”
　　身边的人只是目光闪烁，看着她却不答话。
　　“不要硬撑了，毒发了，不是吗？”清音伸手要去拂他的穴位，却被他一把拦住。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捏着清音右手手腕，清音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下。他见状，这才低眉看见女子的腕骨处一片青紫。
　　“你若恨我，日后尽管报复。宋清音悉听尊便。但是，只要我在，你却不可以死。”对于自己手腕的伤，她似乎罔若未见，只低眉注视着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视线里的女子，神情十分平静肃穆，甚至因了这过分的平静肃穆而不免失于冷漠。然而，尚未来得及待他多想，剧痛来袭，一片使人崩溃的切骨之痛中，他的神智却较先前更为清明，分明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颈项，使人有如溺于深水，痛苦万分却不得呼吸。
　　清楚地知道潋滟清绝水的厉害，他已做好准备承担，怎料眼前却是陡然一黑，便不省人事。
　　清音见他已然昏迷，这才柔软了脸上的神情，一手揽着他，一手略微抬起，视线转移至自己手里的一根短刺，银色的刺尖挂着一颗小小的血珠。
　　“若非碧落针暂可压制潋滟清绝水之毒，这一次可有得你受了。”女子的声音淡淡的，有些微笑意，却又再度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