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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你这小家伙,早告诉你不必麻烦的。”

      康斯坦丁·冯·牛赖特的年纪可以作邓尼茨的父亲。因而他看待邓尼茨的目光中便不自觉地夹杂了过分的慈祥和关切。上唇浓密的髭须也欢喜地上翘起来。他由着邓尼茨接过自己的行李箱,略有些嗔怪地摇摇头。下巴上已露出松软之态的肌肉因为不赞同而跟着摇动。

      “那您就不该告诉我您火车靠站的时间。”

      邓尼茨眉目间弯着一点笑,亲热地贴在牛赖特身旁。他刚加入海军没几年时父亲便亡故了,自此他但凡走在一个年长许多的亲近男人身边,都会不自觉显出一丝对待父亲似的热切。

      “下次真不告诉了,”牛赖特跟着笑起来,他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有一双慧黠的漂亮眼睛,体态从容,气质典雅,不失为一个美男子。只是体力毕竟不如年轻人,又舟车劳顿,咳嗽了几声后嗓音依旧有点浑浊,“你坐电车来的?”

      “嗯。”

      对于一个低级小军官来说,汽车是过于奢侈的代步工具。

      “怎么?要我和你一道坐电车回去?”

      牛赖特这话不过是开玩笑的意思,两撇胡子还跟着上下一翘一翘。邓尼茨先自飞红了脸,女孩般秀丽的眼垂下一点,幽幽的。他素来要强,不过一句无心的调侃,依旧感觉失了颜面,不甚坚强的自尊心喀啦啦摇动了几下,绽出几道细的裂纹。

      眼看邓尼茨的脸愈发红得像挨了一巴掌,牛赖特先自在心里摇摇头:他本人在外交部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深知过分的自尊于人际交往中实属累赘。但他认识邓尼茨同样有许多个年头,明白他总改不掉这一点。因此他也只作不曾看见:

      “电车也好,沿路看看风景。一段时间没回柏林,倒还真有几分想念。”

      邓尼茨跟着附和了几句,脸上那红指印一般的痕迹这才渐渐消退下去。他们又往外走了几步,便听到有汽车叭叭按了两下喇叭。牛赖特一眼看过去,心里多少松了口气:一把老骨头从火车上下来,只想着赶紧回家里沙发上松泛松泛,委实不大想坐什么电车。

      “我就猜温妮是要派人来接的,这丫头,和你一样的毛病,有什么安排偏不爱提前告诉我,要搞什么惊喜。走,我们坐车回去。”

      车子是牛赖特的女儿温妮芙蕾德派司机开来的,属于马肯森家。她前年嫁入这一在陆军中声名显赫的家族作长媳,颇得公公欣赏,丈夫爱重。大家族里人多口杂,还有一位继婆婆,想要打理好关系殊非易事。她陪着丈夫远在布鲁塞尔,却还能为父亲安排夫家的汽车,可见应付得游刃有余,深得乃父长袖善舞的真传。

      “工作究竟如何了?”

      靠在舒适的皮面上,牛赖特只觉得全身的骨节都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他微闭着眼睛,享受了几秒钟关节拉伸的酥麻,这才稍直起身,转脸去问邓尼茨。

      “还是老样子。修不完的条例,跑不完的委员会,和人打交道怎么那么难?”

      邓尼茨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的抱怨一半的疲倦,和他给牛赖特的信里一般的声气。

      “还是在宁芙号上的时候好。”

      见牛赖特半晌没有搭腔,邓尼茨又自顾自地感叹下去。在柏林是见不到海的,他有很久没有看过海了。就连被海浪冲上岸的藻类散发的甜丝丝的腐烂味儿他都感到怀念:

      “其实也没过多长时间,现在回忆起来就好像隔着两三年那么长一样。我真不知道勒温菲尔德将军为什么要让我来柏林干这么一份工作!”

      “他自有他的道理。”

      牛赖特是认识勒温菲尔德的。他们同属施瓦本的贵族出身,只不过他这一支不如勒温菲尔德家族显赫。他相信勒温菲尔德必然是有什么内幕消息,所以提前做出了一番安排。而值得他把邓尼茨派回柏林攫取的,自然是极大的利益……

      “罗曼那件事我在意大利也听说了,如今怎么样了?岑克尔有受到什么影响?”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岑克尔将军坚持声称对罗曼的事全不知情,也并非他的直属上司。我看现在也没有太多人过于指责他。”

      “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将至的表象和前奏,”牛赖特几乎是刚听完邓尼茨的话,就立即下了判断,“他这辩解过于苍白,缺乏说服力。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公众就会呼吁他给出个交代了。”

      “交代?”

      “他也只有辞职一条路好走,”一丝略带些嘲讽的微笑从牛赖特的唇畔滑过,“总不见得他有勇气自杀。”

      “当真?您当真认为他会辞职?”

      邓尼茨险些惊得跳起来,一头撞上车顶。他整个身子僵了僵,略长的眼瞪得滚圆。

      牛赖特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给出了答案。邓尼茨也不再做声,他的心脏怦怦跳得很厉害,莫名的恐惧和隐约的好奇把他的心攥住了,上牙甚至在下牙上轻轻磕了一下:或许这就是勒温菲尔德坚持要自己来柏林工作的原因?

      牛赖特却是毫无表情的,连嘴唇都没有动哪怕一下。他让轿车狭小的空间内保持淡漠的气氛,有时候淡漠也是一种刺激,有助于快速思考。今天的天气也配合着他,腾起了迷漫的大雾,视线模糊,景色暗淡。这很像他早年造访基尔时的天气,只缺了一抹咸浸浸凉丝丝的海风。

      柏林——基尔,邓尼茨——勒温菲尔德——岑克尔……零碎的点在牛赖特的脑中被飞快地连上线,反复组合。像几颗珍珠,在油润的线上来回滑动,逐渐串成一朵精美的珠花:

      “埃里希·雷德尔……他是个怎样的人?”

      “哎?”

      邓尼茨愣了愣,努力地回忆起来。只可惜他和雷德尔一点私下接触也无,不过记得他的样貌,对于脾气秉性全然不知。仔细想来,勒温菲尔德也不曾在自己面前描述过雷德尔的任一方面,以至于现在邓尼茨的印象中,雷德尔是团团模糊的,更像一个影子,一个符号,一个遥远的存在。

      “其实我也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把基地治理得很好,这是基地里人人称赞的。在宁芙号上,我只在他视察时远远看了一眼。参加参谋培训的时候也就在上课时见过面。听他说话是很文雅温和的,从不曾对人发过脾气,连脏字都没说过半个。大概是个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人吧。”

      这回答不能叫牛赖特满意,但他也明白,这大约也就是邓尼茨所能知晓的全部信息。他的右手轻抚上下颌,大拇指一下一下向前刮着。他的目光投向车外,浓雾已经稀薄了起来,可以看见街边圣安妮教堂里点点的烛光。如果不是车窗阻隔,多半还能听到诵经声,闻到香火味。

      邓尼茨跟着转过头去,却显得兴趣缺缺。他对任何宗教都缺乏信任,人生在世,最应该信仰的难道不是自己的能力吗?不过看着那闪烁的烛火,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笑着开了口:

      “有传闻说雷德尔将军对宗教看得十分重要,如果军官常去教堂便会获得他的格外褒奖。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

      牛赖特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他认为邓尼茨所提供的关于雷德尔的讯息中,当属这条最有价值。如果暂时抛却自己本身的信仰,跳到全局之上纵观,宗教最大的作用无非控制思想,蛊惑人心,也属专制手段的一种。雷德尔,决不如邓尼茨所说的那般,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圣安妮教堂里信徒点燃的烛火隔着厚重的彩窗,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着,一朵花开,一朵花败似的。繁密的尖拱和直棱已经叫人眼花缭乱,《圣经》里的人物还要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方虔诚膜拜的芸芸众生。马丁·尼默勒牧师在布道前先仰起头,看向那高高的穹顶,越是高而通透,灵魂越可藉此升天。

      他是个高个子,眉目舒朗中自有一副庄严气度,仿佛已提前领受了天国的光彩。他的嘴唇是厚实的,天生忠厚的模样。下巴的线条也像被上帝慈悲的火焰净化过一般,柔和圆润。他轻易不笑,但向下的嘴角和温情脉脉的双眼流露出的却是悲悯和信仰。他披着一件大氅,一只手按在《圣经》上,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金或者银的饰品,看起来高洁得没有一丝野心。

      这样的牧师格外受人欢迎,惹人信赖。祝祷结束后,不止一位信徒走上前去,与他交谈,倾听他温和而循循善诱的教诲。其中也有人是为了公布一个好消息:

      “赫芮塔她又怀孕了。”

      “这很好,很好。恭喜二位了,这正是上帝的眷顾啊。”

      好消息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尼默勒愈发笑容可掬,眼角的皱纹一丝丝加深,几乎延伸到鬓角。他微微欠身,对即将诞育新生命的孩子母亲致意。孩子的父亲同样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眼睛在单片眼镜后闪烁着愉快的光彩:

      “到时候我还是来您这里做洗礼。”

      “欢迎欢迎,我深感荣幸。莫德尔先生一家向来是虔诚的,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教区就要多一个小信徒了。”

      尼默勒微笑着,和莫德尔一家又叙了几句闲话,送走了最后一位蹒跚离去的信徒,这才缓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狭小的空间雪洞一般,不过一桌一椅一橱,桌上几部书,一支笔,两三张信纸。尼默勒并不以为简陋,他静静坐下,盯着纸笔出神。

      他曾在更恶劣的环境中煎熬过漫长的时间。一个接一个的水密门,比脸盆不会大出多少,快速通过时总不免留下一两块青肿。管道纵横着,密密麻麻各种扳手和阀门,让人眼花缭乱。舱顶是低矮的,作为一个高个子,不知碰过多少次头。脚下也不能大意,否则一个疏忽就可能踏空,掉进底舱舱孔。

      然而这都不是最难熬的。最使人崩溃的是那难以分辨的白天黑夜,长久的等待和枯守,旁人以为可以见到海底的游鱼荇藻,然而常伴左右的只有冰冷和漆黑。潜艇,潜艇,让人又爱又恨的潜艇……

      尼默勒的身体因为回忆的上涌而颤抖着,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激动,说不清是怀念还是追悔。他拉开抽屉,手指探进去摸索着,很快把一枚冰凉凉硬邦邦的东西握在手心里。金属触着热的皮肤,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潮湿着。尼默勒的五指慢慢张开,一根一根的,那枚黑色的铁十字勋章仿佛吸进了所有的灯火,沉而冷,像潜望镜外不知尽头在何处的黑色的海水。

      那是表彰自己在战争中功勋的证明。如果自己还在潜艇部队,就该把它戴在胸前,招摇着,炫耀着。可是自己已经皈依了上帝,人世间不再有尼默勒上尉,而是多了一位尼默勒牧师。尼默勒的指尖在铁十字上一横一竖地滑动,它也是十字,却和那供奉于教堂的十字架全不一样。毕竟海水之下,那是上帝的圣光也无法普照到的领域。

      他没有把勋章收起来,而是将它放在了桌面上。手指又一次伸进抽屉,这次取出来的是一张象牙白的信纸,厚实的,蓝色的墨水落在上面,工工整整的,字如其人。信,尼默勒已经看过一遍了,现在却又要再看一遍。他的指尖在末端的名字上滑过,带起一点细小的毛刺——“埃里希·雷德尔”。

      “……宗教于我个人影响甚大。若非宗教,我无有勇气直面困苦,无有力量肩负责任。领土边界纠纷之多,政治观点分歧之大,于信仰之前不过尔尔。宗教正有此能力,团结一切国家与人民。纵观历史长河,宗教于世界影响之深远,非战争、文化、冲突所能比拟。刀斧不过加诸肉身,宗教作用于灵魂。西方之社会基础,正在于基督教义、伦理道德及社会文化……”

      “如我国者,须自觉以基督教为立国之本,支持促进其发展,以此深化平民之识。军队亦不例外。旧海军条例中明文规定种种宗教守则,实乃有识之举。然而共和国成立至此,民众竟以为宗教全属个人事务。军队亦受此影响,不强军官士兵拜访教堂,实乃憾事一件。如无宗教为基础,何人可有坚定独立之人格?”

      雷德尔的言论很让尼默勒耳目一新,他和雷德尔有些往来,勉强算个忘年交。雷德尔的能力从来不是问题,对宗教的态度又向来是自己所欣赏的。他如今写信来,求的只是自己的举手之劳,尼默勒认为毫无拒绝的必要。以雷德尔的表态来看,若是他当真走上高位,对宗教在海军中的发展也是好处多多。

      因此他放下信后,便很快提起笔,在信纸上奋笔疾书起来。收件人便是基尔教区的主教先生:

      “……雷德尔将军对待宗教的态度是现今少见的。他对宗教的作用有清晰的认识,并不反感军人参加宗教活动。曾经他身为科隆号巡洋舰舰长时,还曾代替路德教牧师履行职责。对于牧师在战争中的表现,他也有高度的评价。这样一位对宗教虔诚包容的信徒,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可以在上帝的支持下走得更为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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