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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梁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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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倚着栏台的女孩秀美娇弱,对面立着的少年风华皎皎,周遭花草落英缤纷,头顶碧空如洗,远看去,只觉这本应是一幅优游岁月的旖旎画卷。
奈何两人那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气氛,硬是铸成一把匕首,重重划开一道口子,只剩下满地残缺。
梁琮盯了符婉儿良久,沉声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但这已是你第二次口出狂言。”第一次是在苏州符府,拿着他俩的婚事去打击她堂姐,小女子看着柔柔弱弱,实则胆大妄为,心术不正。
符婉儿懒得搭理他似的,手指绞着头发玩了会儿,耗尽他的耐心,才慢悠悠用着不以为然的口气道:“我才不要嫁给一个不喜欢、不看重我的人。”
轻浮的语气彻底激怒了梁琮,他猛一步迈上前,压着嗓子低吼道:“你有哪里是值得我喜欢的?”
符婉儿先吓了一跳,但鉴于他的为人作风,心里并不害怕,镇定下来后仍冷讽道:“谁稀罕你喜欢,我也不喜欢你,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去。”
那“喜欢”“不喜欢”的孟浪之语接二连三地从她嘴里蹦出来,狠狠挑拨了梁琮的神经,到底年少意气,胸前团团怒火燃烧,直冲头顶,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君子不君子,圣人不圣人。他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的人自然比你好百倍千倍!”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气得不行。
符婉儿微睁大眼,跳下栏台,指着他道:“看吧,你终于承认了!”
梁琮只觉头冒青烟,简直要升仙。
“你,你!”他横眉怒目,说不出话来。
符婉儿还不罢休,露出尖牙獠人,“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你喜欢的人比我好百倍千倍又如何,我以后自会找一个比你好万倍万万倍的男子!”
梁琮惊愕在原地,一时间脸色乍红乍白又乍黑,十分精彩。
符婉儿缩了缩脖子,心道,不会气傻了吧?
她太了解梁琮的脾性,古法礼教刻进了骨子里,一辈子守着忠孝信义那些圣人训过活,恐怕从出生到现在唯一做出格的事就是对一个不能娶的女子动了凡心。但不管这心动得有多深,没了前世那些插曲,他定会压抑本性,如约娶她为妻,与她相敬如宾,繁衍子嗣,势必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其实细究下来,抛开前世恩怨,能做到这种地步,比起世间众多男子,已是难得。
不是他不够好,只是这些早已非她所求。
她私心想惹他厌烦,逼出他一点反抗意识,免得日后只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虽然手段低劣了些,但对梁琮这种人讲大道理是讲不过的,恶心恶心反倒有用。当然,也不是没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瞧瞧这要吃人的眼神,心里肯定已经讨厌死她了。
符婉儿退开两步远,伸手挡在胸前,“你…你要做甚,可不许打人啊!”
梁琮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气极之下反生出一种无力感。
“你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吗?我知道,所以放心,你一根头发我都不会碰。”符婉儿还是低估了梁二公子的教养,如果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他现在已经连吞好几把了。
他深吸几口长气。
“人要有羞耻之心,更何况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受宽容,你今日这番话若流传出个只言片语,世人会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教导你的姜老太太?”他早看出她的软肋,特地加重了‘姜老太太’四个字,“我年长你几岁,知道轻重,你那些气话全当没听过罢了。我梁予珹行得正坐得端,自小和你堂姐堂兄他们充玩伴长大,从未有过逾矩之行,事关你姐姐们的名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想想清楚!论起来,对你,对你们家,我已是仁至义尽!”说完梁琮扬长而去。
心里犹怒道,还想找个比他好万倍万万倍的男子?呵呵。
符婉儿结舌,威胁起人来还这么头头是道,拿她堂姐们堵嘴,可真有你的!脚一跺,追了上去。
姜老太太惊讶地看着他俩,“这么快就回来了?”
符婉儿抢先一步道:“予珹哥哥说渴了。”
梁琮冷眼看他,看人下菜,阳奉阴违!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不像话,此刻倒是乖觉,装得好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直叫人恶心。
梁夫人奇怪道:“怎么还出汗了,跑哪里去了?”拿出帕子替儿子擦了擦额头。
符婉儿心里接了句,大概是被她气的吧。
梁琮沉默半晌道:“符妹妹带我逛了逛院子,外头太阳大,热的。”
梁夫人笑了笑道:“那就别出去了。”再是个孩子,也有十来岁,内宅里乱闯不得,奉欣堂这么多水灵灵的丫头片子,生出点是非可不好。横竖事情都谈妥了。
梁琮点头应是。
姜老太太吩咐符婉儿,“既然你予珹哥哥渴了,那还不去倒杯茶来。”
符婉儿无不顺从,殷切地倒了杯茶亲自端到梁琮面前,“予珹哥哥请。”梁琮盯了会儿她低垂的眼睫,如羽翅轻轻颤动,刹那间叫人难以分辨这羞怯几分真几分假。
心头莫名一叹,伸手接过。
符婉儿如负释重,抬头冲他笑了笑。
他愣了下,等符婉儿回到姜老太太身边,才蓦然反应过来,莞尔一笑虽是动人,却不是冲着他的,分明是给送他母亲的。
晚宴,姜老太太硬拉着梁琮坐到女眷这一桌,他和符婉儿两个伴在老太太左右,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一对金童玉女。明明午宴上还只有姜老太太、姜伯父和他们梁家三人,现在,姜家三房五房六房具到了场,仿佛什么事已经说定了,不需要再遮遮掩掩。
为此,梁琮止不住的烦躁,身子犹如陷入泥浆再也拔不出来,渐渐没过胸口,叫人窒息。心中万般煎熬,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仍耐心陪着老太太说笑。
她可以耍小脾气,他却不行,想来真是不公平。
姜家媳妇们不时拿两个小的打趣几句,张氏最是捧场,左一句右一句,逗得梁琮俊脸透红,符婉儿更是低下了头,不肯吭声。
姜老太太看着开怀大笑,拉过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拍了拍,“都是好孩子。”
在旁执箸布菜的容氏见了,心头纳罕,倒小瞧了这丫头,这才多久,竟讨得老太太如此欢心。崔氏则微微皱眉,又看了眼对面相同座次的梁夫人,眼中略有遗憾。
梁琮手心微微汗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柔软细腻的小手,有些发凉。不由看她,仍是颔首低眉的模样,手任由姜老太太合拽着,一动也不动。
他实在疑惑,这会儿又何故温顺起来?表现得对这场婚事无不满意似的。到底哪面才是她真正的态度?还是说,自始至终都在骗人。
又或欲情故纵,刻意为之。若心机至此,简直人所不齿。
可他们本就有婚约在身,又何必多此一举,她明知他不喜欢她也还是会娶了她,她自该得意才是。
满脑子乱绪中出了姜府,和母亲乘同一辆马车,一路无话到梁府。早有小厮丫鬟在外面候着,拿来杌子,他先踩着下去又回过身搀扶母亲。
见后面新月当空,皎洁无暇,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双眼睛,毫不示弱地与他对峙,好像料定他不敢毁约,嘲笑他是个唯命是从的懦夫。
你凭什么看低我?他冒出这么个不服气的念头。
鬼使神差的那瞬间,他叫住了从马上下来就要进门的父亲,冲动之下上前一步道:“父亲留步,儿子有话对您说。”
梁大人诧异,不想拂了儿子的面子,点头道:“今晚我就歇在书房,过后来找我便是。”
梁夫人按住儿子的手,笑道:“老爷晚上还有公务要处理,琮儿就不要去打搅了,有什么话等老爷休沐了再说也不迟。”
梁大人看向梁琮,“无妨,只怕是学业上有疑难。”梁琮浑身一激,徒然清醒过来。他也疯了不成,才从姜家回来,这是要做什么?他忙道:“是儿子考虑不周,先生给的几句话没参透,一直想请教父亲,方才突然记起,但并非十万火急,还是父亲公务要紧。”
梁夫人吩咐下人道:“先送老爷进去吧,备好茶水。”梁大人颔首,随下人走远,梁夫人这才看向梁琮,“今儿回我那儿睡,叫嬷嬷给你煮碗鸭肉粥,我瞧你晚宴上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母子二人换上软轿进了梁夫人常住的西跨院,梁琮在这里长到十岁方搬出去,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见她们二公子来了,早早备好换洗衣物,收拾房间床铺,小厨房也起了火。
梁夫人看着儿子换完衣裳,挥手喊丫鬟们退下,只留了两个心腹老嬷嬷。
梁琮低头立在炕前,身侧手指握成拳。
梁夫人拨了拨茶盖,先是问,“你方才想跟你父亲说什么?”
梁琮缄默。
梁夫人饮了口茶,不急不慢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符家那姑娘确实不尽如人意,你心头有委屈正常。原本我也不太赞同这门旧亲,奈何拗不过你父亲,这些年下来只好认了。今又见姜老太太颇看重她那外孙女,想来日后也会对你有所裨益的。那丫头容貌过得去,只缺了几分才情,在姜家好好调.教一番,也够得上梁家门楣了。”
梁琮抬头道:“儿子并非此意。”
梁夫人放下茶杯,“跪下。”
梁琮不敢有疑,直直跪下。
梁夫人道:“还记得生你的头几年,一面要陪老爷在官场上周旋一面要应付那些庶房的狼子野心,虽是焦头烂额,可这心里不曾觉得艰难,因为你从小就是那么懂事,生了病也不依赖我,总是乖乖在嬷嬷怀里等着我回来,有了你,我才有底气去拼去争。后来分了家,处境慢慢变好,我终于抽出身来照顾你,可又发现,不论是学业还是为人,你已经没有能让我操心的地方。我总觉得愧疚,是以从不像旁的母亲那样管束你,你结交什么人,做什么事,我甚少过问,也因我知道你心里有分寸。”
顿了顿,“你是我儿子,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想的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你应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即便对着亲生儿子,身为高门媳妇,训话时也依然把握着尺度和风度,语气并不过分苛责,春风化雨般,又叫人无从反驳。
梁琮微白了脸,“儿子从不敢忤逆父母,但要我心甘情愿,我做不到。”心里挣扎几下,终是没忍住道:“母亲,我未曾求过您什么,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可笑了,但我还是想求您。”他跪行到梁夫人跟前,低声乞求,“能不能纵儿子这一次。”
梁夫人也心疼,“我如何不愿意,可纵了你,梁家的脸面姜家的脸面,你父亲与符伯父的情谊又至于何地?”
她安慰地摸了摸儿子的脸,触手一行湿意,心里一惊,以前以为是年少懵懂,当不得几分真,现在看来竟是用情颇深了?原想好生劝导一番也就过去了,这下怕少不得要狠下心断了他的念想,免得日后一念之差,酿成大错。
她推开梁琮,冷声道:“赵家那丫头我也喜欢得紧,若她真等得起,待符姑娘入门生下嫡长子,纳了她也不是不行。”
梁琮反应格外激烈,急道:“不可!她怎能受此屈辱?”
梁夫人拍案道:“她不能,那你悔婚,姜家符家就能?要怪就怪她命不好,没有姜家这样的外亲替她撑腰!”
梁琮翕唇无言,委顿在地,良久闭上眼道:“儿子胡言乱语,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儿子是天之骄子,何曾有过这般落魄无助的模样,梁夫人看着心如刀绞,只怕自己一时心软,忙唤了丫鬟扶他下去休息。转头对嬷嬷叹道:“到底年轻,总把这些情爱看得太重,比起后头几十年的日子,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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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丫头睡了?”
姜老太太坐在铜镜前,身后的青如拿着一把檀木篦梳替老太太刮头发,按摩穴位,疏通气血。
旁边的秦嬷嬷刚从左稍间回来,答道:“点了药香,睡了。听李觅说,傍晚还喝了两碗陈全家的熬的土鸡汤,连带着小半只鸡也吃了,又去绕了半时辰的院子消食才睡的,估摸着是累了,睡得倒快。”
青如纳闷道:“现在符姑娘除了三餐和老太太一起用,早晚都另加一餐。陈全家的为人又实在,寻常熬汤,都是取其精华,她却是什么都舍不得糟蹋,要符姑娘全吃下去,偏符姑娘面薄,不好意思拒绝,这样下去会不会撑着了?”
姜老太太道:“陈全家的以前在娘家是长姐,带过好几个弟弟妹妹,孩子的胃口她最清楚,只要食材新鲜,吃不坏的。况且她带过的孩子都是个顶个的结实,其行事不无道理,且看看吧。”
秦嬷嬷道:“可不,她那大孙子,刚生下来耗子似的,百日宴再见着,已被她养得白白胖胖,压手得很,可见孩子太娇养不一定能养好。”
姜老太太点头赞同,转而想起什么,又问:“今天符丫头和予珹那孩子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回来瞧着不大对劲。”
青如看了眼秦嬷嬷,答道:“听说是拌了几句嘴。”
姜老太太惊讶,“拌嘴?为的什么?”
青如道:“离得远,倒没怎么听清。”观察老太太脸色,并无不悦,倒像是听了什么稀奇的事,啧啧笑道:“难得,予珹这孩子还有跟个小丫头拌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