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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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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贵,非常贵,陆书桓知道,来找陆书桓的人也都知道,但是来找他的人依然很多。
陆书桓是A市首屈一指的心理治疗师,此前大学在国内著名学府接受了7年心理学专业教育,再到享誉全球的国外大学进修了5年精神分析学,行业内摘下过的桂冠和头衔多不胜数。回国后他创办了自己的私人诊所,他信誉优秀,他贵得有理由,冒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不是每个来访者他都见,他有预约,他有排期,预约的人数排成了几条队伍,陆书桓没有数过。
他知道人们为什么找他,因为他可以把他们心爱的“玩具”修复如初,送还给他们,虽然不知道何时又被摔坏。
人们心甘情愿地支付昂贵的费用,让陆书桓治疗他们有心理顽疾的亲人、至交、恋人,他们不想要自己所爱之人受药物煎熬,所以把他们的最爱送来陆书桓这里接受精神分析,通过心理疗法修复心理的各种创伤。
如果心爱,为什么当初要弄坏他们?陆书桓每每结束一个个案,他无悲无喜,也不会求解,但总忍不住会这样想。
感情近不了他的身,他的情绪也总是那么平静,人类的爱恨仿佛与他无关,他只像个只懂分析、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这样反而是最好的状态,不用被多余的情感左右,对于他的工作很有益处。他把这里每个人都重新焕发成为感情充沛的人,因为那是他的工作。
他工作时的微笑让患者察觉到温暖。是的,他心里称他们为“患者”、“病人”或“被治疗者”,但事实上他会叫他们的名字,那样会让两者的关系靠近,从而得到更好的治疗效果。
陆书桓每一个个案都没有失手过,在这个行业堪称传说。
陆书桓工作结束后几乎是不笑的,像个泥塑人,表情凝固,一个高大英俊的泥塑人。和患者相处的时间便是是陆书桓一天内所有的笑容时间了。
只是,那一天,从别处转来了一名患者,电话里说得清楚:患者对所有精神药物过敏,不能服用药物,只能单纯地接受心理治疗。头痛的专家们只能求助陆书桓。陆书桓出于同行的尊重和对个案的好奇心,接受了。
“路飞雁。”陆书桓翻看着早上送过来的卷宗读到,里面简洁介绍了这例病人的情况。
“是,”坐着他对面的短发青年,明明是东方人,却长着偏东欧的立体五官,深大眼睛和高鼻子。偏混血儿的英俊青年正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你便是我的私人医师?”
“幸会。”陆书桓浅笑着回答。
来他这里的人,多数都是被家人扶着或者说是挟持着进来的。他们谵妄,他们分裂,他们错乱,他们歇斯底里,他们俄狄浦斯,他们自恋,他们躁狂,他们失忆,他们畏惧,他们自我强迫,极少像他眼前这个青年那样哼着调子,像朵太阳花地进来,看来会是个配合的病人,并不会是棘手的病例。
病历里说路飞雁这名病人极有可能是心因性失忆,并伴有其他神经官能并发症,而原因未能明究,但他是一个著名科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简单来讲,陆书桓要治好病人的失忆症,消除相伴而发的神经官能症,让其人可以正常回归原来的科研位置,完成进行到一半研究工作。
陆书桓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陆书桓拿着记录本:“你研修过心理学?”
一个修读过心理学的病人?有趣。
“兴趣。”
路飞雁回答时停下了哼唱的小调。
“飞雁,今天天气真不错。”
陆书桓起身冲泡了一壶茉莉花茶,一人一杯。
“不错,秋高气爽,大雁都开始迁徙了。”
路飞雁双手接过光洁的白瓷欧式茶杯,对着杯沿轻吹一口气,然后把陆书桓的那杯换过来。
陆书桓自身有轻微的洁癖,但对路飞雁的这种举动只点头报以一笑,难道对一个心理不同于健康人的人给予责难?大忌。
“陆医生笑起来真是好看。”
路飞雁用银勺子搅匀杯中的茶和方糖,洁白的方块小糖刚放入冒着热气的茶水,未完全化开,勺子碰到杯壁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像小小的有规律的“叮叮叮”声。
“多谢。”陆书用两指在鼻梁处推了推眼镜。
“陆医生,茶好了。”
路飞雁把搅拌好的茉莉花茶推倒陆书桓面前,再次把两人的茶杯调换过来。
第一次有接受治疗的对象在他面前这样,不过,一切行为在这治疗的空间都属于可解释范围。
路飞雁捧着原本陆书桓喝过的茶杯,就着残留下的唇部痕迹处喝了一口茶,“我刚才喝下了陆医生的吻。”
陆书桓前倾听着、观察着面前的人,把一本素描本放到路飞雁面前,“画一幅你想画的画。”
路飞雁动作优雅地拿起画本,拿起铅笔唰唰唰画起来。约五分钟后,他把画本交还给陆书桓,纸上是一幅技巧纯熟的速写人物图,画的正是此时身着西装的陆书桓,不多的笔画线条勾勒出男人匀称健美的身材和生动的神韵,不同的是画中人没有戴着眼镜。
看着手中的画,陆书桓微微皱着眉头,他对艺术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能令他人垂涕掉泪的名画,他得对着它们盯上一整天,才会有那么一点点感慨:哦,原来这样。而音乐也无法打动他,于他而言不过是白噪音。长期的研究心理学,再感性也越发地淡漠、理性。他对人其实没有什么兴趣。
“陆医生你可是没有告诉我不能画你。”
路飞雁不经意地用勺子敲击着瓷杯,和他哼的调子又是那么接近。
“当然。你的画很传神。”
陆书桓合上了画本。
接下来,陆书桓和路飞雁谈了许多,从文明史、神话学、科学、文学、哲学、宗教心理学、生物学和精神病理学。陆书桓有点惊讶面前这个青年的博学多才,如果路飞雁不是他的病人,那会是他一直渴求的搭档、知己。对于陆书桓来讲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棋逢敌手的喜悦。
最后的谈话在探讨路飞雁的梦境中结束,梦境内容并没揭示着路飞雁曾有过不愉快童年,相反,他的童年很幸福。陆书桓在这一部分的谈话中,悄悄地给路飞雁做了性向测试,结果是百分之一百的异性恋。
看着结果,他忽然有点小小的失望,但随之一惊,如果病人没有对治疗师产生移情,而是医师自己对病人产生了反移情呢?不可能的事情。禁忌。
“陆医生,那我先走了,我还有工作报告没有写完。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在这里多陪陆医生一会。”
路飞雁站门口,往里看了看里面清冷的办公室,对陆书桓说。
陪伴?陆书桓字典里几乎不会出现的词语。只有工作时,才有人“陪伴”着他。回到居所里,只有阅读和学术写作陪伴着他。
陆书桓和路飞雁再次握手道别。
“陆医生这么昂贵,我真想快点得到你……你有效的治疗。”
这是路飞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陆书桓目送着哼着小调离开的欣长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入去办公室收拾东西下班。
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茶杯,路飞雁杯里空空如也,显然被主人喝光了。陆书桓的那杯茶已经凉透,此时他拿起茶轻尝了一口后,又全部喝下了,陆书桓绝少对人提起他其实很嗜甜,这杯茶刚好合他口味。
一个星期后,陆书桓办公室的电话“铃铃铃”地响起。
“喂,陆医生吗?我是路飞雁,今日能麻烦你过来我这里接着治疗吗?很抱歉,家中的水管坏了,预约上门时间不巧和陆医生的治疗时间相撞了,都怪我记性不好。”
电话里路飞雁满带歉意地说。
日常生活心理病,平时虽然不会影响到一个人自身的工作和待人处事,但会有这种行为也再正常不过,而且路飞雁还极可能是心因性失忆症状,会选择性失忆一点也不足为奇。
“好,我现在过去。”陆书桓用纸笔记录下路飞雁的地址,放下电话,快速收拾好东西,步行去地铁站。
路飞雁的住所在郊外,地铁行驶了约一个小时,路飞雁出了地铁口,顺着路标找到了路飞雁的公寓。
“你好,陆医生。”一身休闲装的路飞雁开门对陆书桓露齿一笑,“要你过来,万分抱歉。”
“不会,这是我的职责。”陆书桓礼貌道。
“陆医生的时间就是金钱。”
路飞雁把门关上,拿过一双未曾开封的棉质拖鞋给陆书桓。
“让你见笑了。”
陆书桓忽然微微一怔,才道。
门口到客厅之间是一条大约宽一米,长3米的过道,过道左边装了一立地长镜,正对着镜子的右边墙壁是一个带钟摆的圆形木质挂钟。
从客厅传来钢琴的声音,调子和路飞雁上次哼的一样。
“这是巴赫平均律?”
醒起了这首曲的名字,陆书桓顺手把手提包放到鞋柜上面,换上拖鞋。
“是我平时弹的钢琴练习曲,录了下来回听。希望陆医生别介意。传闻巴赫创作的这伟大的钢琴练习曲是不带任何感情的,但我在里面加了自己的感情进去,陆医生能听出来不同吗?”
“噢?”
陆书桓侧耳倾听,经过落地玻璃镜时,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和对面墙壁时钟的钟摆在左右晃动,钟摆“嗒嗒”地响,和着钢琴旋律,陆书桓发现自己迈不动脚步了!浑身也不能动弹!只能僵僵看着镜中的自己和路飞雁。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陆医生?”路飞雁作惊讶状站到了陆书桓身后,一手环住了陆书桓劲瘦的腰身,一手温柔地摘下了他的眼镜,略带粗暴地扔到了地面上,“明明没有近视,偏偏要戴眼镜。”
陆书桓喉咙抽动着,惊异地发现连声音也无法发出来。只能圆瞪着眼看着镜子中路飞雁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看你的眼神,你还是没有想起来我是谁。”路飞雁用鼻子贪婪地吸着陆书桓衣物气息,“老师,是我呀……”
钢琴声和钟摆声,陆书桓感觉脑袋一阵晕眩,一些模糊的影像朦朦胧胧。
“如果我不来找你,不使出心理暗示,你是不是要一生都忘记了我?”
路飞雁解开了陆书桓脖子上的衬衫第一颗纽扣。
“你和我之间如此坦诚相见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透过镜子,路飞雁看到陆书桓的面容无比苍白,“我们明明那么般配,那么默契,老师你竟然自我催眠,把关于我的记忆埋没得干干净净,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飞雁恨恨地把陆书桓的头扳过来,粗鲁的吻过去。
“我知道你上次对我做过性向测试,但我并不是异性恋,我只是不想让你怀疑我,那只是我想你认为是的结果。”
路飞雁好一阵才停下那侵略式的吻,继续说道。
陆书桓知道自己的性向,他平时绝口不提。他望着镜中路飞雁暧昧的动作,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他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老师,你流汗了?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路飞雁吻着陆书桓的脖子,“你我遇见的时候,我已经成年了,难道师生恋就令你这么避忌吗?我们曾经不是很甜蜜吗?”
陆书桓的心跳得飞快,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惊愕,无法发声,他被推到镜子前,整个人都贴着冰凉的镜子。
他想闭上眼睛,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想从凌乱的思绪中找出些什么,心脏剧烈跳动着,周围一切都像在晃动。
“我很想老师呢。我在这一首钢琴练习曲里加上了对老师的感情,老师能听出来吗?”
和身体前面贴着冰凉的镜子温度不同,背后是属于另一人的37度的体温。
“老师,你害怕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成为丑闻?所以你才选择了逃避的?而不是因为讨厌我、想摆脱我,是不是?”
路飞雁从背后紧抱着陆书桓,吻着他的后颈。
“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离开的这两年,研究所迫切需要你回归。我要他们做出承诺,知悉我们的关系,不能作任何异议,不能为难你,我答应找你回去。你埋藏着的记忆,是我和你一起的学术研究数据。让我们继续下去,我可以帮老师你回忆起所有一切。”
生理性的痛感,犹如陆书桓的内心被撕裂开来,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过往他和路飞雁争吵的画面、谈笑的画面、工作时的画面,甜蜜种种……
他想起来了,他害怕、他担心他们二人这秘而不宣的关系,一旦被人诟病,会同时毁了两个人,不止毁了正值壮年的他,更会毁了年轻的路飞雁,他最抱有期望的学生应该在这条学术路上飞得更高更远……
背后的人很健壮,力气很好。愉悦感,犹如陆书桓现今脑海里所忆起的和路飞雁的甜蜜画面。
共度鱼水之欢的欢愉后,路飞雁贴着陆书桓高低起伏着的宽阔胸膛,还带着急促气喘,低声说道:“老师,你不用再担心了。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
“好。”陆书桓能说话了。路飞雁解除了他身上的枷锁。
路飞雁——是陆书桓遇过的最复杂的精神病人,最聪明的门生,也是他最钟爱的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