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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一条魂(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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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陪包大人逛集市。
他看中一把白绸扇面,说好用来配自己那件月牙色长袍。
买定的时候,他双眼泛着桃花的颜色,将扇子在脸前摆来弄去,直问好不好看。
他笑站在街角,选择的这个摊位前冷冷清清,旁靠一棵瘦桃树,随风掉下三瓣瓣和四瓣瓣,纷纷扰扰的香。
小贩子是位胖姑娘,盯着他落在地上的淡淡影子瞧,怔怔真真。
也许,他并不在意我的判断,而满意于意料的答案。
我与他相处把来月,晓得他是怎样的人了。
他不擅做官,泡妞在行,是县里民意测定出的三大翩翩公子之一。
当然,他不敢把这份荣誉告诉给老夫人听。
那个培养出“包青天”样人物的坚强女人,不会相信本族出了这种纨绔子孙。
宁愿死,也不要这份耻辱。
他却感觉不到,悠然如鱼,满足现状。
我死僵脸色,皱眉撇嘴。
我从来是个认真的人。活着时是,死了,也是。
我很看不起面前的他。
别人不晓得我真实的情绪。
整个和县,我仿佛是最可被羡慕的姑娘。
我是官宦世家,名门包府的真亲戚。
拽吧。
我对他低低一声,“无语。”
“你说什么?”他听不懂我的话。
他这个世纪的人,不会懂我。
可说呢,我也不懂我那个世纪的人。
他额头白皙,整饰干净。一笑,眼睛还特别细长。
像我讨厌的韩剧里的男生,有种上前一扁的冲动。
我没有接下去说,却见他深深亮亮地盯着我。
他明明是个蠢材。可——不晓得,我此刻就是有点不敢看他。
他突然过来牵我的手,小指儿微微碰到我的。
我不令察觉地一颤。
他咧嘴笑一笑,引我到隔壁摊前,怂恿我买最新款的胭脂水粉。
我落落摇头,只称了二两干白菊。
守到月亮上来,在包大人家后院里,浸了一壶凉茶,请他来喝。
三月津津,凉意尚紧,集市已寂,月光被擒。
我很爱这时代的两样东西——包大人家墙角的一枝杏,还有墙外流动摊贩卖的牛肉汤。
一个不沾染我来的那个世界里,总是被嚣嚣的汽车带飞起的灰尘。
一个,原汁原味,熬透简约幸福。
我本来的地方,太繁杂太喧吵太快速太自我太——不懂停留。
我请包大人饮茶的这个晚上,月色如水,泠泠清清。投在旧墙上的影子,会做细致俏俏地动。包大人闲闲懒懒地坐在我对面,起先得趣着墙上影,后来后来,转视到我眉间,好似发现了兴味的东西。
包大人说,“红梅,我怎么看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心说,要一样才恐怖呢。
我本不是他从小熟悉的那个包红梅。
我,是一条魂。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我是个阴鬼。
用包大人时代的话说,我还是个阴鬼。
不过,是一只穿越时光之旅的高级强悍鬼。
我在现代,有个体面的职业。
我死前的那个下午,正在高中教室里上英语课。
我的讲台下面,整齐排列着四十八张单人课桌。
我的眼里,是一个个正当美好青春的年轻身体。
高一的学生,不会再让人以为天真。他们之中,有的眉清目秀,有的疲累勉强,有的打扮时尚,有的瞪眼焦焦,有的舔濡未来,有的恹恹默默。
可是,我喜欢他们。我喜欢陪他们笑,哭,爱,恨。
我这种菜鸟老师的观点,遭到同办公室老经验的前辈们一十八次炮轰。
真的,我死之前,有些矫情地下过决心,在这个岗位上奉献一切。
还是——回过来想想那天我上课下课,例行公事外,还遭遇了什么。
我有些,记不清了。
可是我必须逼着自己回想,到底杀我的凶手,是谁。
谁会看不过像我这样脾性良好,相貌普通的女孩子,非要了我的命。
我记得上课一开始,我分发试卷,让学生们练习。我巡视一圈,回到讲台后的高脚椅上,静坐,静看。同时,被我的学生们研究。
大部分人埋头认真,也有开小差的。
第一排第一座,是个叫季兆庭的男孩子,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家境富裕,人缘好。
他的旁边,坐一个女孩,名字婉柔,叫连芸,留了一级,不善张扬。
教室最后面,瘦高男生,叫沈约,很酷。打架,逃课,结交社会青年,却有问题地被女生们喜欢着。
这几个,不约而同,在看我。三分悄悄,三分笑笑,四分莫名。
给了我心里十足十的一下咯噔。
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咯噔。
师出有名,不留遗憾。
下课铃响,我收卷离开教室,在走廊里慢慢走。
后头有人轻轻敲了一记我的肩。
我回头,“季兆庭?”
他点头,“老师好。”
“有什么事吗?”
“我爸爸要我来谢谢老师。”
“呃?”
“我爸爸说,上周末你的那次家访,让他知道了很多——关于我的他以往不知晓的事。”
“哦。”
“所以,我也要谢谢老师您呢。”
“不,不用……”
当时这个孩子对着我,绽着如阳光般的微笑。
我吞吐荒凉,继续往前走。
身旁快快擦过一个影子。我糟糟地掉落胸怀里的试卷。
他,帮我捡了起来。
我抬眼一看,“是你呀……”
沈约的眼神看来似比我还感慨。
我收下他递过来的卷子,就要走。
突然被他伸出的手牢牢捏住手腕。
我左看右看,最后对他无声地瞪眼。
他看着看着,慢慢松手了。
我像是逃开一样,他的目光在我身后停留很久。
进了办公室,被横空戳过我眼前的东西吓一大跳。睁眼看清,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万老师的笑脸在咖啡杯后,反而被我的惊乍唬住了。
“怎么了,厉老师?”
“没,没什么。万老师,你这是……”
“给你泡的咖啡。”
“给我——”
“你不需要吗?”
“哦,谢谢。”
“对了,这个周六我们办公室有一天一夜的外出聚会,厉老师你也报名一个吧。”
“我不参加聚会的!”我冷冷道。
他愣愣看我。
旁桌的老俞头插嘴,“小万你晓得,厉老师从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聚会的。”
“哦,是我不好意思了。”万老师搔搔头,有些尴尬。
我比他更不好受。照理我是个刚转过来的新老师,应该主动去融入大家。人们说我不好相处,他们哪里知道我的理由。
我不参加聚会的,不参加,不参加……从第一间工作的学校开始……那个习惯,养成得可怕……
在办公桌前恹恹消磨着剩下的时辰。不想批作业,不想备课,不想去关照学生。
外面仿佛结束了晚自习,我抓起皮包,飞快冲了出去。
虽然住的地方离学校挺远,我还是选择自行车这种交通工具。
我踩着踏脚,穿街过巷。再拐个路口,就到我的那栋斑迹公寓。
公寓前每到下午五点会有个老人推来一辆三轮车,车中支着炉子,炉子上煮着小馄饨,特色鲜美。
近了,果然的,摊子未走。看到了老人家黑黄的脸和慈慈的笑。
急着过去吃点心,我没有留意脚下,车轮子绊到细石子,我啊啊着,收不住摇晃,重重摔倒。好久爬不起,前面老头愣愣看着我朝天的车子。看龙头撞得四不象了,我有些心疼。老人大声对我说,“楼后三巷里有个修车摊……”我亦扬声,“谢谢啊!”
月光在我脚板子底下一忽而藏进去,一忽而跳出来。晚风偶尔打个喷嚏,把微微的凉意洒到我脸上。我寥寥一个,一瘸一瘸行进。嘴里为遣无聊,哼着信乐团的《离歌》,最爱黄江琴的二胡演奏版。走进窄巷子,两边的长墙堆着层黑的影子,似压过我身上。唧唧的,墙根上映着一忽溜爬过去的小虫身影。微微有动了,除了风,还有我的喉头。我咽了口水,努力瞪开我的近视眼。
我的脚边,有个豁嘴的狗窝,里面三只刚出生的小崽子,呜呜哑哑地叫。
母狗不在。
巷子尽头,并没有坐着补皮胎的修车匠,是一堵死墙。
突然一颤,就要调转车头,往回路走。
只听一声轻轻阴阴的笑,然后——我的后面,有人把一个尖尖利利的东西送进我的身体里。
我竦心一痛。快快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因为,我慢慢地从那个残破的躯体里飞了出去,到了黑黑的夜空,转过身子,看着底下的自己。
满满血污,空翻白眼,像早市里砧板上已经被宰杀好的鱼。
有个黑影,看着瘫在地上的我。
嘿嘿,嘿嘿,吞吞慢慢地竟发出这种笑声。
突然,这人举高手臂,扬着红红的刀子,对我的前身又下了一刀。
伤口极大,好像,我有个肠子尾巴掉了出来。
我一阵恶心,做了鬼也会感到如此恶心。
这人,一定恨极了我。用现代社会的方式,也是一种经久经典的方式——恶意谋杀。
我的尸体,一定会被很快发现。
因为我死在狗窝边,被狗崽子们看在眼里。
狗仔队一发现,全城的鸡鸭鹅狗猫明天就会叫嚷开了。
今晚,让我最后一次安静地轮回。
我这条魂,回到我租住的这间二十七平米的小房子。
我总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男人,没有亲人,没有狗,却应该弄一个小窝。在这座消费高价的城市,租这样一个单间也花去我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资。没死之前,我按月储蓄,抱怀希望,就是认定了我肯拚肯干后,一定能赚得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我走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次恋恋不舍地浏览我精心搜集来的各色摆饰。
然后,我听到门锁轻轻扭动,有人进来。
就是那个凶手,背对着我,开始翻我家里的东西。
用粗鲁的方式,查一件丢一件。
我看不到那人的面孔。
我的身体越来越无力。
有两条路走,一条投胎,一条穿越。
我想做人时我已经那么没劲了,立马投胎,对不起咱这惊天动地的一死。
我选择穿越,虽然我极度讨厌穿越。
网上形形色色的穿越文,雷人又累人。
让我想一想,人家姑娘都是怎么穿的?听说穿的地点选得好,重生的命运也会好。
得了吧,别指望什么帅哥,N男,奇情命运,翻云覆雨了。
厉娇娇,你是被杀死的。
回古代就别丢那个脸吧。静静地,寻一份此生不遇的公平,让躁乱的心灵获得安宁。
我走到浴缸边,没好意思穿,走到马桶边,也没好意思穿。
来到阳台上,能听到隔壁屋里传出重播的华视版《包青天》的主题曲。
阳台上的一盆兰花草,细脚伶仃,夜风里摇。
像水泥森林里知识满满却单身无爱的女人,喝着露水用来咽下孤独,多么奢靡时尚的生活方式也成不了救赎心灵的良药。
我叹口气,往草根旁泥土里一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