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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 ...

  •   (一)

      再睁开眼时,白鹤鸣有一瞬间失神。

      他记得自己潜入南海,不多时便见一道刺目白光。而今面前碧波滔滔,脚下礁石滚烫,头顶烈日炎炎,竟像是回到了岸上。

      怎会如此?

      “大师,大师!”

      不等白鹤鸣想通,一阵急呼忽然由远及近。

      白鹤鸣抽出心神,只见一群男女老少跑到近前扑通跪倒,连声哭诉。
      “莲化生大师!救救我们吧!”
      “苏家小子捡回来的那哑巴根本不是凡人,他是妖怪!他、他杀人了啊——”

      为首之人连连叩首,半晌察觉面前人无一丝回应,小心翼翼抬起头:“大师?”

      白鹤鸣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神情惊怔。

      水面上的人一身红衣,外罩白色斗篷,眉目雅致,神色浅淡,颇有山间孤月冷然之感,然垂眸间,又显出几分慈悲怜世,倒像山间孤月落入红尘。

      这不是他的脸。

      这是……莲化生?

      ……

      “莲花生大师来了!都让一让,让一让!”

      村民们闻言,自发让出一条路。人潮尽处,一名身形颀长的青年缓步而出。

      他将兜帽拉得很高,大半面容隐在阴影中,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并几缕露出兜帽的雪白发丝。

      人群沉寂了一瞬。
      白鹤鸣才理清思绪,正欲开口,村民们陡然爆发出激昂的声浪,前拥后簇地扑上来,争先恐后地呼号。

      “都静一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道,“你们这样,大师能听清什么?”众人这才安静。

      耄耋老人拄着拐杖向前两步,先行了一礼,后长长一叹,这才娓娓道来。

      却是一件奇闻。

      半年前,南海边的小渔村突然连下十天大雨,雨停后,又是整整五日,方圆百里寻不到一条海鱼,天降异象,古怪万分,直叫以渔为生的村子人心惶惶。

      第六日,海上重归如常,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也在这天从海边救回一个陌生男人。

      渔村偏狭,久无外来之人,村人本不愿此人留下,未料此人虽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却竟是个傻子。不仅不会言语、不通识字,连饭食要炊熟再吃都不晓得。

      将他从海边捡回来的书生姓苏名翎,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怜他遭遇,便将人留在自己家中,不仅悉心照料,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苏墨。概因此人被捡到时,通身上下唯有一件黑袍。

      苏墨在村里住了下来。初时,他对外人十分忌惮,只对着苏翎能有几分信任。他悟性颇高,无论识字、做饭还是种田洗衣,俱都学得飞快,有一日跟着苏翎同去村塾,竟学着旁人开口唤了苏翎的名字,众人这才知晓他并非哑巴,却也习惯如此唤他。

      许是苏翎的授意,苏墨渐渐与村人熟悉起来。他生的高大,又力大无穷,兼之对捕鱼十分精通,只要随船出海,必定满载而归,很快成了村里的香饽饽。

      苏墨水性也好得出奇。去月里,有人出海捕鱼,遇上大风,幼子跑去向苏翎求救,这边苏翎才将人安抚下来,正欲找人去救,那边苏墨竟已然将人救回了家。

      打从这以后,苏墨彻底融入村子之中,成了被认可的一份子。

      一切都再好不过。

      倘若没有人看到那一幕……

      老人讲到这里,朝身后一招手,一中年男子趔趄跪倒,泫然欲泣:“大师容禀!小民是村里郎中……上月起,苏墨常来找我抓药,他也不说方子,向来自己抓完便走,四天前,他又来过一次,我留心看了眼,发、发现……”

      “那、那竟是副安胎药!”

      “他二人都未婚娶,又无姊妹亲族,安胎药给谁用?我左思右想,耐不住好奇,便想去偷偷看一看。”

      他仿佛仍心有余悸,颤声道:“我只当他二人中谁做了见不得人的糗事,搞大了别人家姑娘的肚子,本想看个热闹,却不想、却不想竟看到……”

      他趁着夜色摸到苏翎家窗外,才站定便听见一阵撩人的轻喘,越发肯定二人金屋藏娇。思及苏翎平日里淡漠清高的做派,轻蔑之余却心下微痒,越发好奇屋中人身份,当下在窗纸上戳了个洞,正要凑近,忽听屋里传来说话声。

      “你今日去抓药,可有人起疑?”声色温润,气息微乱,是苏翎。
      “没有。”低沉沙哑,这是苏墨。

      郎中听得纳罕不已,这二人关系竟好成这般,一人办事,另一人还要在旁看着不成?莫非……三人?!可这许久,怎也不闻女声?

      正想着,苏翎的声音忽然高了一瞬,似受惊般埋怨:“轻些!若不是你没轻重,我也不用总喝安胎药……”

      轰地一声,窗下的人脑海一阵晕眩,险些没能站稳。
      他听见了什么?
      安胎药竟是给苏翎用?

      郎中心口乱跳,脑海思绪纷乱。什么金屋藏娇,却原来是这二人私相授受!然苏翎分明是男子,怎会有孕?
      如此惊天秘闻,叫他下意识想逃,可双脚却似生根一般,牢牢捆在原地动弹不能,明知危险,却更伸长耳朵细听每一个动静。

      细细微喘,衣料窸窣,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仿佛金石摩擦的声响……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不无恶意地猜想,苏翎平日里装得自持,谁料竟是这般秽乱之人,怪不得当初自告奋勇将这男人留在家中,原来为得此用。他倒要看看,若叫旁人知晓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竟是个日夜承人雨露,又逆伦孕子的下作之人,他可还清高的起来!

      便在此时,苏翎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似含混道“尾巴”二字,接着一声闷哼,彻底没了声响。郎中听得口干舌燥,不禁凑近窗户上的小洞,一只眼刚对上,窗纸上忽然映出一道巨大而异形的黑影——

      “蛇尾……”郎中瞳孔骤缩,双眼发直,只是回忆,背后却仍汗湿一片,“那是一条,老树那般粗,全是黑鳞的尾巴!就在苏墨的身下!”

      “他是妖物……苏墨是妖!”

      他记不清自己怎样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是否弄出声响,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只一路往村外逃。身后不知为何始终无人追来,待他回神时,已经到了镇上。

      彼时镇上恰巧来了五个云游的修士,他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直奔五人宿处,深夜拍门呼求,将所见俱以实告。

      那五人中,有一人高冠博带,风仪斐然,其余四人隐有以他为首之意,闻言笑说:“你说那男子自称有了身孕,又见他那相好是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郎中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连连点头。却不料那人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若真如你所说,他可不是什么蛇妖。”

      生而唤雨,万灵辟易,遨游四海,徜徉天地,可与一切灵物相交并与之孕子……

      古往今来,唯有一族。

      郎中跪在地上,手臂颤抖:“那道长说,唯有雄龙天赋异禀,能使与其合者尽皆受孕。”

      “所以苏墨不是什么蛇妖……”

      “他是上古妖族——”

      “他是龙!”

      那郎中回忆至此,竟像发起癔症来,边抖边哭,话也说不囫囵,被人带下去时,口中仍“龙”“妖物”地念叨个不停。

      老村长叹了口气,替他说完了未尽之语。

      那五名修士听了郎中所说,结伴要来看个究竟,苏墨许是心中有鬼,今日见五人登门,二话不说便暴起伤人,一名修士当场毙命,余下四人与之力战,竟也通通不敌,为其所戮。

      可这还未完。

      “就在方才,那恶龙欲再行凶,为苏翎所阻,竟毫不顾念旧情,他——他竟将苏翎也给吞了!”

      “此等凶兽茹毛饮血,纵得教化,兽性难除!”老村长扑通一声,拜伏在地,声如泣血,“一日不杀,祸乱无穷啊!”

      身后村民跟着接连跪倒,此起彼伏地叫着“还请莲化生大师救我等一命”“除掉恶龙”。

      白鹤鸣默视不语,任凭眼前嘈杂纷扰,脑海里却无比冷静。
      如今一切已然明了,他入了不知何人所设的幻境。然能于沉龙之海设阵,幻境之主除莲化生外,不作他想。
      他唯一不解的是,莲化生要来者化作他的模样,究竟意在何如?

      心中微微一动,白鹤鸣抬头遥望东方海际,隐约察觉一股感召之力,似驱他前去。
      略一思量,白鹤鸣干脆转过身,叫这幻境引着他往村外而去,几下便没了人影。

      尚在叩首求告的村民们齐齐一止,面面相觑,继而望向村长。
      老村长左看右看,局促讷讷:“我、我还没说苏墨往哪里去,他怎么就走了?”

      白鹤鸣无心在幻境里浪费时间,这具身体似乎仍保留着主人高深的修为,他无师自通地运起佛门心法,几步迈至海边。

      站在礁石上,那种冥冥之中的感应越发强烈,白鹤鸣知道,“苏墨”应就在附近。

      问题是,要如何找到他?

      他纵身而起,临于海上,低头将周遭景色一一看去。

      海平如镜,无风,无鸥,亦无鱼。

      静的出奇,反倒令人觉出一丝不安。

      白鹤鸣视线滑过岸边白沙、漆黑嶙峋的礁石,均未发觉有何异样。待要转头,倏然一怔,却已不及!!

      整片黑色礁石突然“活”了过来,霎时间高高窜起,将白鹤鸣重重砸进了海里!

      那根本不是礁石,分明是一截盘曲缠绕、黑鳞遍布的巨大龙尾!

      龙尾一击后即沉入海里,海面却再不平静,层叠浪涌,翻滚不止,好似海面之下,正经历着一场恶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海面乍破,轰鸣声里,一袭红衣破水而出!

      白鹤鸣斗篷已失,红衫残破,露出的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犹自渗血不止,一头属于“莲化生”的白发早已湿透,凌乱披在肩上。他甚至不能停顿一瞬,只因下一瞬龙尾又起!

      白鹤鸣不停躲避,身后伤口牵扯间越发血流不止,凭莲化生这具半佛之身,灵气运转竟也有阻滞之感,不禁暗暗心惊。

      然这一刹犹疑,龙尾已再次袭来,白鹤鸣避闪不及,正正被拍在礁石之上!

      他神魂震颤,禁不住吐出一口血,那龙尾竟缠缚而上,仿佛要勒死猎物的巨蛇,冰冷锋锐的鳞片所过之处,将白鹤鸣身上割得鲜血淋漓。

      纵有莲化生之功力,白鹤鸣却竟不能挣脱分毫!

      突然,缠住他的龙尾高高扬起,猛将他摔进海里,激起一阵浪花,白鹤鸣还未反应,又被它拖出海面,嘭地砸在岸上!

      反反复复!

      白鹤鸣身上早已没了一块好地方,于神魂模糊中,却不禁分出心神去想:莲化生若当年真来了此地,何异于羊入虎口?潜龙入海,便是寻它都不易,又谈何与之相抗?更不论其虽身躯庞大,速度却极快,只凭尾巴便能将他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若是全力以赴……

      莲化生,究竟是怎么赢的?

      思绪到此被迫而止,龙尾携万钧之力,再次将他拍在礁石上。伤口划过粗粝尖锐的石面,鲜血涔涔淌落,几乎染红了白鹤鸣脚下的海水。
      捆在他身上的龙尾却松开了。

      白鹤鸣竭力睁开双眼,却见龙尾已消失不见,心下生疑。
      莫非他以为如此便能将他置于死地?
      此刻他红衣褴褛,浑身尽是大小伤痕,几乎成了个血人,若不是莲化生肉身强悍,怕是骨头都早已碎成齑粉。
      然白鹤鸣知晓这些伤不过看着可怖,因其未伤及神魂,纵难以愈合,却不至于取他性命的地步。

      那龙……难道不知?

      忽然,天地间暗了下来。

      远在村中,男女老少俱神情惶惑,齐齐望向东方异象。只见海上乌云汇聚,似浓墨翻涌,电光如龙,蕴行其中。

      海边。
      白鹤鸣从礁石上撑起半身,抬眼望向刺目的电光雷云,倏然顿悟。
      龙之一脉,虽鳞爪俱锐,无坚不摧,却亦生来便可呼云掣雨,御使风雷——

      这才是杀招。

      轰——
      遽然,天地一亮,万道形如游龙的电光齐齐劈落,尽皆打在他身上!

      白鹤鸣瞬间便被耀目的电光吞没,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原本伫立岸边的礁石霎时分崩离析,掉入海中,惊起千丈浪!

      不过须臾,怪石嶙峋的海岸竟已被夷为平地,数不清的闪电仍随着雨势接连不断砸落,大地的震颤着,发出不堪承受的哀鸣。

      村子里,土地跟着剧烈摇晃,众人东倒西歪,尖叫不已。
      有人惊慌道:“莲化生大师呢?莫、莫非连他也——”

      死了?

      莲化生早已死了。

      但白鹤鸣还活着。

      世传飞升雷劫四十九道,他却记不清究竟已挨了几倍有余。
      漫天雷光接连劈落,没有一丝喘息,连缀的闪电如有实质般重压在身,叫白鹤鸣动弹不得。筋骨被这九天之雷击碎,复又在莲化生强悍的修为下复原,瞬息间已十个来回,他虽活着,却是死又复生,生又复死,然最彻骨疼痛之时,却连昏死都不能。

      白鹤鸣成了莲化生,也继承了他通天的修为,此刻便能看到气海中那一颗属于莲化生的舍利子正光芒忽明忽弱,源源不断地逸散灵气修复碎成齑粉的筋骨。

      突然,又一道闪电劈下,舍利蓦然绽开一道裂隙!

      白鹤鸣顿觉更甚于雷殛千百倍的疼痛,修士寒暑不侵,此刻却遍体冷汗涔涔,神魂更是仿佛破开了一个口子,意识飞速模糊。

      眼前景物纷乱,恍惚间,白鹤鸣竟看到明月松与阿萱的脸。
      他二人仍旧身处舟中,正泊于乌云罩顶的海域之外,隔着不远的距离凝望此间,阿萱抱着木箱,神色焦急,几次想再近前,都被明月松扯回。

      白鹤鸣先是一怔。
      为何会在此时见到幻境外的二人?
      ……莫非他破不了这幻境,就要被逐出此地?!

      一念至此,白鹤鸣蓦地脑海清明,硬是积攒出几分气力,竟撑离了地面!

      他携着天地间最后一颗龙珠,自北至南跋涉千里,几经磨难,终于到了此地,为此,他甚至没能再见知己好友最后一面。

      而今要止步于此?

      ——绝不允许!

      白鹤鸣浑身蓦地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咬紧牙关,血痕斑驳的五指猛地用力抠住身下焦石。

      他迎着千重电光,一丝一丝、一厘一厘地撑起身。
      就在这时,丹田里原本斑驳碎裂的舍利旁,蓦然凝结出一团更亮的光。原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的雷电如水遇深漩,泥牛入海般汇入其中!

      那不是莲化生的舍利。
      那是属于他的,即将结成的金丹!

      忽然,消失已久的幻境力量重又出现,白鹤鸣下意识伸出右手,掌心直朝九天,就在这瞬间,原本的昏暗的天穹乍然现出万点星光。

      这一刻,白鹤鸣眼见花开复落,人生复死,沧海桑田,数万载的岁月在他眼前倏忽而过。

      不过刹那,白鹤鸣已知晓当年前莲化生取胜所在。便连腹中尚未成型的金丹,都似有所感,越发兴奋地旋转,鲸吞着天地灵气。

      “你以为……”他抬眼直视万丈雷云,眼中光芒极盛,“只有你会借天地之力吗?”

      话音未落,白鹤鸣五指骤然一拢,雷云之上,浩瀚星河、无尽星辰瞬间显形,原本压顶的黑云顿时显得渺小至极。

      他伸手一抓,诸天星辰顷刻皆落于他掌中!

      “莲化生”红衣烈烈,眉目冷肃,手中光芒万丈。他双掌合而缓缓再分,一把通体暗金,流光溢彩的法杖寸寸而生!

      ——降龙杵!

      大海深处好似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天际雷云再聚,一道比以往所有威势更盛的电光劈落,白鹤鸣法杖亦已成!

      他握紧杖柄,脚下一踏,直直迎上斩落的雷光,反手一杖挥出!

      雷电与金光相撞,刹那崩碎。金光一往无前,冲破浓云,于天际撕开一道裂隙,露出其后万丈晴空。

      白鹤鸣灵气运转,涤荡经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悉数愈合如初,只觉神清气爽,他丹田处,璀璨的金丹与莲化生的舍利并排而立,已是突破了。

      海下再次传来震怒的龙吼!白鹤鸣收敛激荡的心绪,低头遥望海面,踏云而起,挥杖又是一击,直直打向大海!

      一道灿金佛光钉入海中,掀起千丈波涛,白鹤鸣手下不停,又挥出一道佛光!

      他越挥越快,身形几出幻影,几息之间已出百招。接连不断地击打下,海浪翻涌如山,震荡不止!一千四百七十九下后,白鹤鸣倏地收手,属于莲化生的眉心红痣忽显,他法杖高举,全力挥出最后一击!

      这一道灵力入海却悄无声息。

      大海浪翻如龙,一时只有海水的涌动声。

      白鹤鸣眉心微蹙,自忖是否哪里出了错,按照方才刹那间所见幻影,莲化生应确是用此招斩杀此龙,怎会……

      思绪方至此,一道庞然无匹的黑影猛然从海下高高冲出!

      龙吟响彻万里,登时天地变色!

      白鹤鸣猛然后退,一只足以将他碾碎的庞大利爪险险自他鬓边擦过!

      那是一条身形峥嵘的黑龙,它半身露于海面之上,半身仍隐于水下,然几乎在它现身的刹那,此间天地已倏忽如夜。

      黑龙身上,一千七百五十条金色梵文汇成的锁链紧紧缠在它身上,每一道都深扎于海底,黑龙怒吼挣扎,带起海啸般的巨浪,道道金链却绷得更紧,直将它钉死在原地动弹不能。

      又一声怒吼,黑龙低下头,一双澄黄的巨大竖瞳死死盯着眼前的红衣人。

      白鹤鸣等了片刻,并未见幻境坍塌之迹,知困住此龙想来还不够,便仰首回望它道:“苏墨,这个名字,你可还识得?”

      他不知化了龙形可还有人形记忆,却见黑龙盯着它许久,竟好似微微点了下头。

      白鹤鸣微讶,竟觉此龙并非为嗜血好杀之妖,方才那一下,竟显得有几分憨直。

      他又道:“你见过我?”
      黑龙摆了摆龙首。
      “既未见过我,何以上来二话不说便要杀我?”
      黑龙稍稍一顿,自喉间嘶声啸出一道龙吼,白鹤鸣这才注意到它的古怪之处,从方才到现在,它竟一次也未张过口,所有声音竟都是从喉咙发出。

      黑龙啸了一声,低头看他,白鹤鸣茫然片刻,知晓它应是“回答”他的问话,然它此刻是龙形,想来不能作人言,他又不懂龙语,竟不能沟通了。

      白鹤鸣叹了口气,暗暗握紧手中法杖。

      若困龙不能破境,那破境之法便只剩一种。

      他早发现苏墨虽因龙族天赋,生有异能,肉身强悍,却似忽并未修炼过法术,除了利用生来便会的呼风唤雨之术,便是如原始狩猎那般,凭借身躯的优势攻击敌方。

      如今被困,要杀它,自然易如反掌。

      白鹤鸣却不知为何心下有些犹豫,可按理此龙杀五名修士,兼之连同它有夫妻之实的苏翎都能说吞就吞,已然十恶不赦,杀之岂非替天行道?

      白鹤鸣收起漫无目的的思绪,缓运灵力,口中道:“我本不愿杀你,可你无故伤那五名修士性命不说,苏翎救你护你,以男子之身为你受孕,你却他也一并杀了,如此兽性难驯,留存于世——”

      他话未说完,黑龙却像是被激怒一般,猛地怒声嘶嚎!

      它高扬起头,喉中发出似痛似怒的龙吟,庞大的身躯上鳞片次第张开,用力挣动,竟生生割断了一根锁链!

      白鹤鸣一惊,再不犹豫,将通身灵力运到极致,提杖而上,亦隐怒道:“而今怕死,当初何必伤人性命!”

      佛光乍起,笼在法杖之上,白鹤鸣凝眉肃目,持杖便龙首挥下!

      黑龙挣开两根锁链,浑身亦是遍体鳞伤,骤然受此一击,登时哀鸣不已,原本紧闭的龙吻下意识张开。

      白鹤鸣已觉出幻境松动,心知这便是破境之法,正要再补上最后一击,却浑身猛地一僵。

      他双目惊愕,一瞬不瞬地看着黑龙张开的嘴。

      黑龙利齿森森,却有一条柔软的舌头。

      在它最柔软的地方,卧着一个青衣青年,他双目紧阖,神态安详,就仿佛睡去一样。

      (二)

      他被黑龙小心翼翼藏在最安稳的地方,不受苦难,不经风霜,好似海蚌含珠,纵外壳伤痕累累,明珠亦不受丝毫影响。

      望见青年微隆的小腹,白鹤鸣瞬间明悟了他的身份。
      ——苏翎。

      心头霎时拨云见日。
      为何指斥黑龙杀害苏翎它顿时暴怒?
      为何不论嘶鸣亦或哀嚎,它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可若黑龙不是杀害苏翎的凶手,还会有谁?

      一个不愿细思的答案隐约浮现,白鹤鸣心底一沉,运起溯回咒,下一刻狂风骤起,眼前景物皆被风揉皱,摧枯拉朽地飞速倒退,待至某一瞬,画面戛然而止——

      一只染血的手,从血肉模糊的胸腹处取出了一颗莹润的金珠。

      那只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下一瞬,散发着微光的珠子便到了另一人手中。

      “师兄。”年轻男子来到桌边,将金珠恭敬递出。

      并不宽敞的小院里,或坐或站着五名白衣俊雅的修士,一人高冠博带,正坐在石桌旁,笑吟吟看着靠在墙根的黑衣人。

      他接过金珠,在掌中不住把玩,戏谑道:“传闻上古之时,有龙族得天道庇佑,应运而生,统率万妖,御策宇内,是为天下之主。今日一见,怎竟如斯狼狈?”

      其余四人俱笑起来。
      有人道:“世人皆道妖族早已覆灭,谁能想到,这小小鱼村里,竟藏有一条上古真龙?”

      “我等不过云游至此,竟有此奇遇,此定为天道所眷。”

      “正是,闻说上古真龙一怒如何威势赫赫,我本忧心要制他有一场恶战,哪料其根本不通法术,不过空有一身蛮力,岂不是天助我等?”

      “还是方兄智计过人,早看出这龙与那人间男子不清不楚,一早先将此人握在手中,竟是大有奇效。你看,要他剖龙丹,他竟也二话不说就肯了!”

      “人皆道龙性本淫,发起`情来是个活物便可一睡,谁料竟还是个情种!”

      四人哄堂大笑,桌旁之人亦唇角微勾。

      靠在墙下的黑衣人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腹伤处血流汩汩,他却视若无睹,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一处,哑声道:“放开他……”

      这声音虚弱无比,淹没在一片笑声中,苏墨蹙眉,拖着身体想要起身,额角青筋隐隐,又道:“龙珠给了你们,放开、他——”

      他愤怒已极、更兼绝望的呼号发出,却像泥牛入海般没有回音。
      五个修士仍在笑谈,已谈到接下来他的龙筋炼宝,龙骨铸剑、龙鳞作甲,龙肉作羹……
      无人在意他的愤怒与哀嚎。

      苏墨眼眶通红,牙关紧咬,他执拗地盯着前方,那里,一身青衣的苏翎双目紧闭,就晕倒在桌旁。
      他扶着墙挣扎起身,一步还未迈出,剑光猛然袭来,苏墨双膝剧痛,扑通跪倒在地,再想起身,双腿竟没了知觉。

      方才取龙珠的修士持剑而立,眉目冷肃,待要再挥剑,桌旁的修士伸手一拦:“师弟,龙珠在手,它已不足为惧,何必徒增杀孽?你且看他要作何便是。”

      持剑修士闻言作罢,另一修士赞道:“方兄心地慈悲,对此等凶兽亦存怜悯,此等心性,我等不及也。”

      “是极,如今道门凋敝,似方兄这等年轻有为又加之风仪高绝者更是寥寥,方兄又是我等中境界最高,依在下愚见,这龙珠归方兄所有,当仁不让。”

      其余人尽皆附和,桌旁修士只是摇首而笑:“方某不及诸位同修远甚,诸位各乃道门一派擘首,在下年少历浅,论理自不该得此龙珠,然在下师尊久未突破,旧伤复发,如今病体沉疴,正当此龙珠一用。”叹息道,“为弟子者,便只好厚着脸皮向诸位但求一让。”

      其余人顿时连道“不敢”“言重”。桌旁修士唇角噙笑,耳听得众人恭维,垂下的眸光却冷意森森。

      “师兄,那龙——”持剑之人忽道。

      众人这才想起苏墨,这一望,只见一条长长的血河自墙根蜿蜒至近前,苏墨双腿被废,竟就这般匍匐在地,已要爬到桌旁。

      苏墨眼里只有昏倒不醒的苏翎,眼看快要到他身边,禁不住伸手去摸他苍白的脸,一双锦绣白靴却突然压下,死死踩住他。

      没了龙珠,苏墨不过是一个更强壮些的凡人,重压之下,冷汗顷刻湿透衣衫,几乎听到指骨粉碎的声音。他抬起被汗水模糊的眼,只见那高冠博带的修士一手转着他的龙珠,正饶有兴味地低头看他:“苏墨,你当真是龙?”

      他笑得一派风轻云淡,脚下逐渐施力,乐得看苏墨隐忍的神情:“天地之主?不过如此,何其可笑!”

      “你可知谁才是当今真正的天下之主?”
      他一指身旁众人,又指了指自己:“吾等修士得天地造化,上可揽日月,下可蹈江河。妖族如何,龙又如何?”
      他大笑:“不过我盘中之羹!”

      苏墨却仍只看着苏翎,嘶声道:“放开他……要什么……都给你……你答应过……”

      方姓修士眼中闪过一丝薄怒,左手一招,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倏然现身桌旁,灵气激荡,霎时罡风四起。

      苏墨一凛,登时慌乱起来:“你要干什么?”

      长剑悬于苏翎身上,剑尖直指他微隆的小腹。
      方姓修士见他面露惊恐,又笑起来:“我是答应过你不伤他性命。”

      他语气骤冷:“可我没说过会留着他肚子里的孽种。”话音落,长剑刺下,鲜血飞溅!

      原本昏迷的人突然睁开眼!
      他被这非人的疼痛强行唤醒,面如金纸,双目圆睁。
      修士剑刃一横,苏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苏翎!!”一道似人似兽的哀叫响彻众人耳畔。
      苏墨亲眼看着苏翎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神采,只觉目眦欲裂。他沾了飞溅鲜血的侧脸上,一片片黑色的鳞片自鲜血里生出。

      众人尚在惊怔时,苏墨忽然冲上前,亲手剖开了苏翎的肚子!

      他从苏翎腹部,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已初具形状的胎儿。
      那分明是个人族婴孩的形状。

      苏墨垂头坐在一片血色里,沉默间,身上成片的黑鳞浴血而生。

      他缓缓起身。

      “他,他这是要化龙?”

      “不可能,失了内丹,他怎么可能——”

      几名修士,连同那方姓修士在内,齐齐后退,肝胆俱裂地望着眼前似妖魔般的怪物。最后的意识,只有瞳孔里飞速放大的满口利齿——

      画面砰然崩碎!

      白鹤鸣睁开眼,回忆不过刹那,海上的黑龙还张开着口,那一身青衣的青年一改过去画面里的遍体鳞伤,衣衫完好,神情平和,一手放在微隆的小腹上,好似正抚摸着未出世的孩子。

      是黑龙拿回龙珠后将一切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可惜那个人到底是回不来了。

      白鹤鸣眼眶微涩,手中法杖蓦然重逾千斤,无论如何再也挥不下一丝一毫。

      就在这时,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为何还不动手?”

      白鹤鸣一怔,左右四顾未见人影,那声音又开口,这次越发清晰,竟好似自他体内响起:“杀了它,幻境自破。”

      白鹤鸣握着法杖的手顿时一紧:“莲化生?”

      那声音不答,仍旧是道:“动手,杀了它。”音色隐含几分冷酷。

      白鹤鸣双唇紧抿,望着被困龙锁缚住的黑龙:“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若这幻境是要他重演当年莲化生斩龙旧事,那他今日所经种,莲化生必也俱曾一一所经。

      莲化生未再说话。白鹤鸣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正因此,他胸中更生一股郁结之气,忍不住道:“你既然发现了真相,知道你为村民所骗,为何还要杀他?”

      “村民所骗我者何?”莲化生声色凌凌如冰,“此龙难道不曾伤人?那五人,难道不为它所杀?”

      “可那五人伤他在先!”

      “但那五人并未伤他性命。”

      白鹤鸣沉默片刻,不禁冷嗤:“好一个未伤他性命,那五人要剥他的鳞,抽他的筋骨,剖他的龙珠,不过是他几人未做,而苏墨也未死而已,确实不能算伤他性命。”

      “你知晓便好,如今你只需杀了此龙,自然就能从幻境里脱身……”

      “那苏翎呢?”白鹤鸣不依不饶,“还有他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那明明是人族胎儿的模样,这难道不算一条性命?”

      “苏墨二人相伴于此,与村民相处和睦,本是相安无事,若无后来他人欺辱在先,他又怎会伤人?你只知为那些修士伸冤,可他二人何其无辜!”

      莲化生沉默许久:“如今数万年已过,你又何必与我争论这些?苏墨身为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当时他无伤人之意,难保日后无害人之心,那五名修士难道非是先例?
      你亦见识龙族生来异禀,上古妖族承袭天道法旨,便是不通术法,亦强于人族十倍百倍,那未出世的婴儿只是形如人子,焉知未有龙族异能?如此威胁世间安宁之异端,我杀它到底哪里不对?”

      白鹤鸣闻言,半晌哂然一笑,摇头道:“我不欲与你争辩。”

      “我不杀它。”

      “要破此环境,你必杀它!”

      “那便不破,”白鹤鸣阖目道,“你遣我出去便是。”

      莲化生沉声道:“我亦可要你无命走出。”

      白鹤鸣不置一词,他望着眼前仍在挣扎的黑龙,思绪却飘到了下海前阿萱与他那日雨中的谈话。

      遇见孟祈前,他是天地间的浮萍,不知来处,不问归途,识得孟祈后,他知晓了世间有人牵挂他,他亦牵挂旁人是何感受。

      孟祈飞升,他因得了孟祈所托照料所爱之人,故而又有了于世所存的牵挂,可如今徐清晏也不在了,他又该向何处去寻下一个牵绊?

      南下这一路,他一直都在想。

      凡人寿短,修士命长,可纵使如此,也总有分离的一日,若有一天,世间真的再无一个与己有关之人,他要凭借什么活下去呢?

      他求问无解,直到阿萱说,这世间每一个生灵,每一株花草,都需要他。
      有未曾谋面的山水在世间的角落等他去看,有不知名的野花在乡间一隅等待他去赏,今日的雨与明日的是否一样,下一个秋天瀛洲山上的枫叶,景色又可与今年一般?

      都不一样。
      都会消弭,也都会新生。
      就像他与孟祈分别,却还有徐清晏,纵徐清晏也要分别,他又在一个巧合下相逢了明月松与阿萱。
      谁知道世间还有哪些人在等待他,需要他呢?

      白鹤鸣方思及此,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逐渐侵蚀他的身体,自手指、到小臂,缓慢却不容拒绝地驱使着他举起法杖。

      是莲化生在动用幻境之力。

      白鹤鸣运力与他抗衡,一边突然道:“你的道是什么?”

      迫使他举起法杖的力量猛地一顿,良久才有声音道:“为什么问这个?”

      莲化生微哑道:“佛门普度众生……我自生来便结佛缘,我的道亦如是。”

      白鹤鸣哦了一声,却分出一缕心神,自周身经脉缓缓探入,寻向那在他金丹旁另外一颗属于莲化生的舍利。口中道:“可依我看,你的道修错了。”

      手腕上掌控的力道更弱了一些:“……此话何意?”

      那缕灵气已然寻到舍利旁,悄悄地将它包裹,然不知为何,莲化生并未发觉。白鹤鸣一边动作,一边道:“你所谓普度众生者,作何解释?”

      “……世如苦海,众生皆生于此,难逃生死,难脱恶业,难离忧怖。”
      “我所欲者,即护佑众生,超脱苦厄,登临彼岸。”

      白鹤鸣:“何为众生?”
      这一次,莲化生久久未言,正当白鹤鸣以为他已放弃,一股汹涌磅礴的力量猛然袭向他周身经脉,所过之处,经脉寸如刀割,竟是拼着哪怕废掉他一身修为亦要控制这具肉身!

      白鹤鸣忍痛道:“你口口声声所称护佑众生,却偏袒人族,为人而杀妖。可妖为何不是众生之一!”

      “你这又算什么道!”

      降龙杵金光大盛,“莲化生”高高跃起,挥杖击向昂首长啸的黑龙!

      缠绕在舍利子上的灵力却在这时陡然炸开!

      白鹤鸣神识被他封闭在体内,他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只见自舍利子裂隙上绽出千万道光芒,盛如明日,灿若烈阳。

      你的道是什么?
      他恍惚听闻一个声音在问。

      他因世间万物爱他而存于世,故他爱万物。
      爱人,亦爱每一个非人的存在。
      这是他在濒死之际,促使他结丹的最强烈的执念。

      他要护佑世间不平。

      “我要真正的,万物为一。”

      白鹤鸣一言既出,幻境加诸于他身上的力量刹那如潮水退去,他倏然睁眼,紧握法杖,扶摇直上,直视万丈苍穹,一杖挥出!

      金光撕破层云!

      这是我的道。

      我要走的路,亦无人能挡!

      轰——
      天幕撕开一道巨大裂口,其后漆黑一片,而后成片地坍塌下来,白鹤鸣眼前莫名一黑,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昏暗,却隐约有些微光。

      “醒了?”一道柔和带笑的声音传来。

      白鹤鸣一怔,从地上爬起,触手皆是泥石砂砾,再一看头顶波光粼粼,他竟是身处海底!

      他破了幻境了?那此时是在……

      “你在沉龙之海。”

      白鹤鸣转身,只见一个熟悉的红衣人正站在不远处,仰头看着上方。

      他转过头来,一头长长的白发逶迤在地,眉目雅致,恰似山间孤月,然唇角含笑,却与幻境中万载前大不相同。

      见白鹤鸣怔愣,他好笑道:“别怕,我是‘真的’莲化生,你如今确已不在幻境。”招手道,“来看看。”

      白鹤鸣慢慢走到他身边,仰头去看,只见半空昏暗海水中,竟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黑龙与莲化生?此刻二者正自缠斗,身形交错,你来我往,须臾间胜负已分出三次,输者很快身形再聚,进行下一场比斗。

      白鹤鸣看得莫名,莲化生负手仰望,神色叹息:“我已在这海底看了数十万载了。”

      白鹤鸣不禁道:“……你,不是已经飞升了?”
      莲化生扬眉:“何人所说?”
      “世人皆传,斩龙一役后,你不知所踪。不是飞升是什么?”
      莲化生摇摇头,似也觉得可笑。

      “如你所说,我修错了道,又如何能飞升呢?”

      当年莲化生斩杀黑龙,亦发现为村民所欺,可他坚信杀龙乃为众生安宁,自己无错之有,因此未曾停手。与幻境不同的是,黑龙临死前最后一刻口吐人言,直言莲化生修的是假佛,伪道,他以身赌咒立誓,赌莲化生身死道消,必不能飞升。

      黑龙虽死,莲化生的道心却当真为其言所动,道心一动,修为不存,神魂受噬,陨落不过早晚之事。莲化生知自己时日无多,将降龙杵并一截龙骨托付好友玄灵子存于归一宗,而后重回沉龙之海,就此长眠。

      “我肉身亦早已消毁,如今存留的不过业已是一缕神识,这么多年,无人能进得此处,你还是第一个。”

      莲化生道:“千万年来,我在此日复一日观幻影搏斗,每时每刻都在想,我是否真的有错?苏墨说的又可是对的?到底如何才能成真佛?”

      “直到你今日来此,”莲化生叹道,“我迫你杀苏墨,不过是不愿承认修行这一路来,自己竟当真修错了道。”

      “如今想来,若当年能坦然受之,未尝不能破而后立?”莲化生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既如今知晓道之所往,亦不算迟。”

      他左手一翻,一本金光四溢的经书蓦然现于掌中:“你既冒险来此,定然有所求,我如今只剩一缕魂魄,心魔已解,马上这缕魂魄也要消散,能做的不多,但你只要说,我定然全力为你做到,只有一事你要应我。”

      他与白鹤鸣视线相对:“这是我重新悟道后所创佛法,我不愿它蒙尘于此,还望你能将它带回人间。”

      白鹤鸣接过他递来的经书,翻开一页,但见满目梵文,亦看不出什么蹊跷,便道:“这与你当年所创、如今传世的佛法有何不同?”

      莲化生思忖道:“也是,如今世间想必没有第二只妖,无人知晓也不奇怪。”

      “当年我所创佛法乃斩龙悟道,天生与妖相斥,故不能为妖族所习,如今重新悟道,自然更有进益,且此佛法,妖族亦可研习。”莲化生道,“即便世间再无妖族现世,此法亦有我千万年于此冥思所得,便是你不愿学,交于其他人亦可,总归比同我一起长眠于此好。”

      白鹤鸣点点头,将经书收进怀中:“我应你,定会寻一合适之人,将你我之道传于他延续下去。”

      莲化生失笑:“你我之道,从何说起?”

      白鹤鸣认真道:“你助我于幻境结丹悟道,我助你勘破心魔,我二者相辅相成,岂非同道中人?”

      莲化生注视着他,眼中笑意盈盈,半晌轻声道:“确实如此。”话音落,他一挥袖,身后海水再往后退,随着海水退却,更大片的海底,与其上嶙峋庞大的龙骸渐渐显露。

      “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为沉龙而来,我猜你亦不外如是。”莲化生回首道,“你想要什么。可要快些说,我时间不多了。”

      白鹤鸣到底仍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历经磨难终于见到此行所终,不由得心神激荡,仰望着眼前不知其高的庞大龙骸,喉结滚动,半晌道:“我想要一截龙骨,拿去铸剑。”

      莲化生笑道:“我记得不是有一截龙骨在归一宗,你怎不去入它门派,兴许能将龙骨得来,不比来此稳健?”

      白鹤鸣闷闷道:“归一宗龙骨只有掌门方能知晓所在,寻常弟子何以接触,我总不能去做掌门。”

      莲化生面龙骸而立:“你要剑,却也不用再麻烦去铸了,我这里便能为你现铸一把,只是且看你愿不愿意要。”

      白鹤鸣一听,精神大震,当即道:“要!”莲化生铸的剑,有什么理由不要?

      莲化生身形已开始消散,自脚以下渐渐透明,闻言亦不多说,掌中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红光阵法在他脚下铺开,径直延伸向龙骸,整座龙骨架都隐约泛起红光。忽然,五团颜色各异的光自龙骸里浮起,纷纷钻入阵法中,又一截龙骨融入阵中后,阵法光芒大亮,照彻昏暗海底,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自阵心处缓缓浮起。

      莲化生提起剑柄,扔向白鹤鸣:“接好了,此剑名为九皋,以龙骨为胚,天地五行之精为魂,生而有灵。虽威力无匹,然能否让其认主,还要看你造化。”

      白鹤鸣接住剑,只觉剑身温暖,仿若活物,一怔忽道:“我的剑,不该由我命名?”

      “它已开灵智,这名字是它自己取的。”莲化生遥遥一笑,“鹤鸣九皋,声闻于野,也正配你。取这个名字,它应该很喜欢你。”

      白鹤鸣再摸剑身,竟当真有共鸣之感。

      莲化生神魂不断化作光点,渐渐融入海中,他微微偏着头,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看着一个满意的后辈。

      “白鹤鸣,若有一日,天道要你必杀一人,救万人,届时你当如何?”

      白鹤鸣毫不犹豫:“我不杀。”

      他之道,视万物为一,既皆如一,怎能杀此救彼?

      莲化生意味深长笑道:“莫要如此肯定,你又不是千年后的你,怎知那时的你不会改变想法呢。”

      白鹤鸣蹙眉。

      莲化生道:“世间之事,向来没有白壁无瑕,完满合意者。你之道心,固然因此圆融,却难逃这一天地法则,白鹤鸣,这是你命中之劫。”

      白鹤鸣久久不语,良久眉头忽展:“若我真有变卦那一日……”

      他语气松快,莲化生却知他坚定。

      “便要我天人五衰,身死道消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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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全文完结啦!下一本想尝试百合,预收《一篇现代百合文》求收藏! 还有一个古耽预收《渡劫失败后我穿成徒弟的剑灵》感兴趣也可以康康!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