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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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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卿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地上有不少血渍,像是冬天慈宁宫门口盛开的红梅。我看着一片猩红,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很讨厌失去,从小时候失去了一串糖葫芦开始,到失去自由,再到失去谢景淮。
如今我也快要失去卿姐姐了。
我想可能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老天爷在惩罚我,让我珍爱之人都一一离去。
但为何要让梅卿的一生都这样困苦?
梅卿年少时因庶女身份备受冷落,父亲为拉拢当时的太子,将年幼的她送到太子床上先斩后奏。太子面上厌弃她爬床,却贪恋她的身子与容貌,给了她个侍妾的位份。
于是一生困于后院,连真爱之人都未有过。
卿姐姐曾对我说过,她少时还囿于后宅内斗时的梦想,是嫁个普通百姓当他的正妻,夫妻二人一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便好。
她说,她从未体会过被男子珍视的感觉,不知爱情为何物。
梅卿总觉得自己是个物件,在家时无用便被弃之敝履,有用便被随意抛出,入宫后也像个暖床器具,皇帝贪恋她身子,却从不考虑她感受。
只有在当谢滟的娘亲后沈听筠的姐姐时,梅卿才觉得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
谢滟会心疼她的身体,会想着法地逗她开心,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女儿,是她此生唯一牵挂。
沈听筠看向她的目光总带怜惜,那目光从未在她家人眼中出现过,她像她的小妹,但她却时时护着她。
阿筠总说这个“慎”字不好,可她一生命若浮萍,有就比没有好。
“阿筠。”
我浑身发抖地凑到床前,攥着梅卿的手,试图拉住她的生命。
卿姐姐很少唤我名字,我咬着嘴唇将耳朵凑近,没哭出声来。
她说,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嗓子哽得说不出话,浑身的筋脉好像都在颤抖一般。
我像是在做一场噩梦,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不行了?
但我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
“阿筠啊,你扶我起来吧。”
我和谢滟连忙将她轻轻地扶了起来。
谢滟同我一样,我们面无表情,宛若行尸。
这时太医姗姗来迟,见她面色这等惨白,当场就跪下了。他身后跪着送夏和佟儿,佟儿哭得眼睛红肿一片。
梅卿示意我不用让太医诊治,我想她可能是想单独跟我交代后事,便迅速将所有人都赶出门去,生怕耽误卿姐姐片刻。
“阿筠,姐姐知道你会照看滟儿,但姐姐还是要与你道谢。”
“以后便没有机会说这声谢了……”
“阿筠,不必伤怀,我本以为会难产,能与你们多相处这几年,已是上苍恩赐。”
“阿筠,若是有下辈子,我想当你的亲姐姐。”
我说不出话,只是愣愣地听她说。
又过了一会,卿姐姐撑不住,完全倒进我怀中。
我揽着她,浑身又开始发抖,抖得手脚冰凉。
我意识到梅卿好像真的不行了,大哭着叫谢滟,然后将梅卿紧紧锢在我怀中,不让她倒在床上。
谢滟眼睛通红地进来,一言不发地跪下,朝她母亲重重磕了个头。
梅卿白着唇欣慰地朝她笑笑,然后拉过她的手,交代她要好好做人。
谢滟始终没大哭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梅卿昏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滟,似乎是想最后一次仔细描摹她女儿的容貌。
谢滟一袭绿衣,那生机勃勃的颜色,看起来真好。
梅卿最后拍了拍谢滟的手背,示意她出去。
她不想让女儿看到她咽气。
待谢滟出门后,梅卿总算是控制不住,完全倒在床上。
她身体脆弱得不像话,像是一具了无生机的躯壳。明明是容貌昳丽的美人,却面颊下陷,重重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
“阿筠啊……”
这是她唤我的最后一声。
我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
「阿筠啊,我终于自由了。」
我的卿姐姐终于自由了。
深宫沉浮三十载,或许只有这一刻才是真正解脱。
我脑中浑浑噩噩,内心一片死寂般的平静,不敢去想“卿姐姐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以及“还没有让她享上福”。
每触及到那些念头一角时,我都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后事还要我处理。
我看着门外暗自掉泪的谢滟,还有跪倒一片的众人,轻声问:“皇帝呢?”
只有闻冬敢回答我,她说皇帝和裕贵嫔在御花园散步。
我说哦。
梅卿是在春天走的,那天梅花凋零,阳光却温暖。
下葬时也是个好天气,谢滟央我将她的白玉手串戴在她母亲手上,她不忍母亲孤眠于地下。
我允了,我将我小时戴的平安锁也放进她手中。
我同她说好了,下辈子她要来当我的亲姐姐。
封棺、下葬、立碑。
世间便再也没有梅卿了。
烧纸时的火焰很旺,热气像潮水般扑在我和谢滟身上,我们久违地感到温暖。
下葬后,皇后娘娘送我一串白玉菩提,说是从普陀寺求来的,让我难过时便为梅卿诵《地藏经》。
我说“好”。
她下辈子一定能康健如愿。
过了头七后,我找娘娘说把长公主放到我名下养,娘娘去找了皇帝,他随口同意了,并未将一个公主放在心上。
还好谢滟和谢瑜比较熟,她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只是偶尔望着远处发呆,早上起来眼睛红红的。
我恍惚地攥着菩提,开始为这小姑娘忧心。
她这样聪慧,生在皇家,以后又会是什么命运呢?
我须保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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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冬天,它倒是命大,卿姐姐走时我那样难过,整夜恸哭,它却毫发无损。
有了生谢瑜的经验,这胎倒是很顺利。
生得时候我还想呢,这第二个总该是个小公主了吧。
我还是同从前那般为她绣了小衣服小鞋子。
结果那太医又说:“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我再一次气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皇后娘娘,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中带着点同情。
娘娘说六皇子的名可以由我来取,我说叫行舟吧,不取俩字的名字了多难听。
我是无望了,但我愿我儿如行舟,一生自由顺遂。
她拿去给皇帝看,皇帝又是随口说好。
我抱着怀里穿着粉衣裳的谢行舟,对娘娘说:“看吧,不受宠还是挺好的,我们小六终于不用叫难听名字了。”
一旁的谢瑜问我:“娘亲,我名字很难听吗?”
我笑笑,只道还行。
但凡是狗皇帝起的,都难听。
这时裕贵嫔苏柔清突然来了,我给谢瑜使了个眼色,他留下一句“母妃儿臣先告退了”,然后就抱着他六弟跟在乳母后面走了出去。
要说这裕贵嫔其实命也挺惨的,家世显赫,也有个皇子,位份却甚至连妃都不是。
我能晋升如此快,倒也多亏了苏柔清她爹。
如今武将地位高,皇帝有意提拔文官制衡,所以我才能当上这个贵妃。
苏柔清假模假样地给我们请了个安,闲扯几句有的没的,我懒得搭理她,假装自己身体虚弱在一旁沉默托腮,都是娘娘在迎合着陪她聊天。
临走时苏柔清问我:“姐姐近日有新绣的香囊吗,我那个有些旧了。”
我看了眼闻冬,说:“最近四皇子老烦我,没工夫绣了。”
她表示可惜,然后就走了。
苏柔清走后,皇后咳嗽了好几声,不知为何也说要走,我看着她有点憔悴的面容,隐隐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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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行舟这孩子不太像我,按理来说也不该像他亲爹,那狗皇帝可没他机灵。
我思来想去,小六或许也像他七皇叔。
谢行舟学什么都很快,翻身说话走路都比谢瑜早许多,不过也兴许是阿瑜太笨。
我时常对着他两兄弟叹气,要是他俩智商能匀一匀就好了。
谢行舟四岁的时候,聪明得让我觉得我要命不久矣。他竟然已经会背《出师表》了。
我连忙把他关进小黑屋,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我说谢行舟你想不想让你娘多活几年!
这傻小子也跟着哇哇大哭说娘你不要死。
我说那你就装得笨一点,你表现得越聪明娘死得越早!
要不我说这小子聪明呢,出了屋他立马就什么诗词歌赋都记不住了。
直到那天,我在桃树底下躺着纳凉,谢行舟神神秘秘地跑过来偷偷给我说,他七皇叔说了,不用装傻我也死不了。
我一下子就弹起来了,疾言厉色地指着他道:“你怎会同你七皇叔有勾结!”
谢行舟被我吓了一跳,说谢景淮常去国子学闲逛,老来找他和谢瑜玩。
我不想再理他,抬头看着我的桃树。
我这棵桃树没结出过桃子,花也败得差不多了。
他们总让我把枯树移走,但我从来没听过劝。
我心想,谢景淮惯会拿捏我。
他还不死心呢。
早早认命娶个媳妇也让我好死心呗。
“娘亲,你哭了?”谢行舟高举着小手要给我擦泪。
我说我哪哭了,刚打了个哈欠。
谢行舟看破不说破。
我蹲下来给他说:“少听你七皇叔的,还是记住娘的话,要想让我活得久,就不要展露锋芒。娘知道你听得懂,你记着,不属于你的位置永远不要乱想。”
谢行舟低着头说好。
我瞧他有些落寞的小脸,忍不住想是不是我错了,那个位置如果属于他呢?
算了,那个位置始终得是谢昀的。
12
宏光十三年,这一年我最不愿回忆。
又是一个冬末春初,那天我的菩提珠有一颗突然毫无征兆地开裂,我以为是气候的问题,也没太在意,想着过段时间将它换掉便好。
结果正午时,闻冬忽然跑过来告诉我,皇后快不行了。
我第一反应是她在开玩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厉声道。
闻冬哭着说是真的,让我快点过去。
我没来得及梳妆,匆匆忙忙地随闻冬一起跑去凤栖宫。
一路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走路也无依无靠地,险些全部身子都搭在闻冬身上。
闻冬一个劲得掏出帕子替我擦脸,我才感知到我一直在掉眼泪。
我说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之前我从没想过娘娘不在了会是什么样子,没了主心骨,我们该怎么办?
我多次幻想过她当太后,我当太妃,我俩一起遛弯的老年生活。
怎么她先撒手了呢?
我对闻冬说,指不定是误诊,虚惊一场。
闻冬也哭着没说话。
到了凤栖宫前,我停住脚步,不敢进去。
又怕耽误时间,强忍着踏进宫门。
外面跪倒一片,我大步穿过人群走到正殿,发现皇帝在门口站着。
兴许是他此刻的形象太过狼狈,让我的目光有一刻在他身上停留。
明明他负着手,头上的冠直直伫立,服饰繁琐华丽,身后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但我偏感觉到他此刻狼狈至极。
察觉到我走近,他艰难开口,声音晦涩不明:“她只让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