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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大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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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疏桐克制住心中的恐惧,终于说出一连串完整话语,“这是无稽之谈,刑部案卷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高疏桐入仕时间尚短,工部尚书算不上要职,一时实在是不记得工部尚书背后是朝堂谁的势力。
之前在杜衡的帮助下,高疏桐曾经理顺过朝堂的各方势力,比如,尚书左右仆射分庭抗礼,但是朝堂大部分决议都是出自左仆射陆九微。
封侍中是寒门出身的孤臣,卿中书令是一个明哲保身的老头,兵部尚书是庾将军的人,林礼部尚书与尚书左仆射有亲缘,兰台令萧氏是小皇子的外家,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暂缺,李左金吾卫大将军是皇帝的人。
杜衡还曾经以朝堂势力图考较过高疏桐,高疏桐努力背诵,最后仍旧只记得关键部分,至于工部尚书属于不起眼的那一块,果然在用时忘了。
然而,任何时候,栽赃与构陷都是在滥杀无辜,高疏桐身为人的良知在提醒自己,不能不阻止冤案。
即便皇帝还没有开口,皇帝满意的脸色与皇太子殿下满不在乎的神情仍旧如一盆冷水泼在高疏桐的心上,高疏桐心中有很多诧异,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为阻止蒙冤而激动愤慨,他人都无动于衷。
果然,听见皇帝满意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着工部尚书一家,满门抄斩,有司收押行刑。”
从春秋开始,中原王朝讲究,天子之言,一言九鼎。
刚才高疏桐着急剧烈反对顾刑部尚书的说辞,就是为了阻止皇帝说出不当的话,因为以高疏桐对皇帝心性的了解,天子以言杀人,实在是太过容易。
天子掌生杀权柄。
高疏桐记起来,上书房沈太傅曾经讲过一个课题,让上书房诸位皇子皇女谈论,何为权力?
沈太傅说,所谓行使权力,是掌握杀戮之柄而选择止戈偃平。
权力不是看你不顺眼就能杀掉你的这种东西。
高疏桐觉得很疑惑,分明自己已经指出,刑部案卷根本没有刺客招认工部尚书这一回事,怎么可以因为任何人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判无辜之人满门抄斩?
一定是我的声音不够大,执掌权柄的皇帝陛下与皇太子殿下没听见,只要我再说一遍就好了,声音不够大,就更大声一些。
于是高疏桐心中涌出一些勇气,上前一步,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不,陛下,这是错的,刑部案卷没有工部尚书的名字。”
御书房一阵沉默,若是旁观者在此,便能看出,少女惊慌失措,满脸是不可置信,在磕磕绊绊地费心解释,希望能将自己的心声,拯救他人的美好愿望传达,可是天真少女面对的是,一堵墙,一不小心便会碰到头。
果然,皇帝表现出对高疏桐行为和话语的不满意,喝道:“跪下,永宁公主。”
高疏桐愣住,脑子半天也转不过弯来,出于对皇帝怒火的恐惧,才认命地跪下,可是满脸的不忿无法遮掩,先是高昂着头看向皇帝,然后又看向不动声色的皇太子殿下,直到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才感到危险般地低下头,半阖眼皮,遮住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地板。
皇帝放缓声音,慢慢地劝解脑子不开窍的公主,说道:“永宁公主,这次协助审案有功,日后多在刑部、大理寺行走。寡人的女儿聪慧过人,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有什么案子多找永宁公主拿主意。永宁,要听话,不要莽撞,听明白了吗?”
高疏桐虽然心情激愤,但是脑子没坏,听出皇帝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皇帝说的,正是高疏桐在踏入御书房之前梦寐以求的。
皇帝多疑,想要皇子和皇女掌管六部,太子是储君担任二品尚书令,其他的皇子皇女尚小,难堪大用。
如今皇帝这句话一说,等于是将高疏桐置于刑部与大理寺之上。
六部尚书官位是三品。
高疏桐一直想要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听到皇帝的话,原本应该高兴的,可是,高疏桐却高兴不起来。
高疏桐心里明白:此时皇帝给好处,一半是为嘉奖,一半是为让她闭嘴而已。
可是,要听话是什么意思?
是该对人说的话吗?
伴随着无助与羞辱,高疏桐明白过来,原来,皇帝需要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指哪打哪的奴隶。
难怪我如此痛苦,毕竟,工具是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高疏桐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或坐或站的三人,一时之间竟将三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三人对自己今日的看法也了若指掌。
在皇帝眼中,代王和工部尚书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惩罚和满门抄斩,无辜与有罪,是否蒙冤受屈,皇帝都无所谓,只关心案件结果是否合其心意。
顾刑部尚书今日突然攀咬同僚,背后必然有人指使。都能亲自开口诬陷,自然也不在意同僚的死活。
而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因为身份太过尊贵,心里便认为自己和别人,不是同一个物种,低着头看着朝臣与百姓时,眼神犹如神祇看向蝼蚁,怎么会在意草芥的性命与尊严?
高疏桐心中酸楚难当,涌出莫测的情绪,心想:原来只有我在意。
可是,为什么?这是一个怎样荒谬的世界?
当权者怎样轻松地草菅人命。
不,不,不,这不是最恶心的,最恶心的是,我原来如此胆小怯弱,只关心自己,高疏桐感到阵阵反胃,似乎胃液上涌,要将今早的早饭从胃腔上行,通过食道,涌至喉咙,强行咽下。
高疏桐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恶心。
然而,再多的不忿与厌恶,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高疏桐终于放弃挣扎,低下头,道:“臣知罪,臣明白。”
刚才皇帝的话语当中称呼高疏桐并没有用公主封号,说的是“朕的女儿”,然而高疏桐今日进御书房之后,一句“父皇”也没有叫过,一句“儿臣”也没有自称过,自称用的都是“臣”,似乎心里明白得很,与皇帝只是君臣。
高疏桐叹一口气,感到周身的力气都用尽,心里明白:自己救不了无辜的工部尚书一家。
我妥协了。
我没有用。
我什么都做不了。
御书房正上方悬挂着一副正大光明匾额,寓意着祖宗教诲,为帝者不可肆意妄为,当秉公执法,一心为民。
在匾额下,高疏桐颓唐地弯着腰。
然而,皇帝听到高疏桐的回答很是满意,让高疏桐从地上起来,问几句起居,又赐下大量的粮食与布帛,于是转而继续吩咐顾刑部尚书如何行刑。
又听到“满门抄斩”几个字,高疏桐感到阵阵耳鸣,一时听不到声音,浑浑噩噩地站着,直到听到一声大喊,“不!”,才回过神来。
只见皇太子殿下站在皇帝御座面前,满脸通红,神情由刚才的满不在乎,变成了满怀激愤,刚才的声音正是皇太子殿下发出的,余音仍旧在高疏桐的耳边震动,那是一个充满着愤慨不满的“不”字。
在自己的晃神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高疏桐好奇看着皇帝与皇太子两人对峙,听见皇帝冰冷的声音:“逆子,你有什么意见,安排刺客的难道不是你?想要敏之不受罚,你当初就不该做下此等错事。”
皇太子殿下有过,受罚的为什么是王敏之?
皇帝与皇太子殿下两人对峙,顾刑部尚书在一旁说几句惯例与规矩,高疏桐听一会儿,不外乎是“太子是君,刑部是臣,不可以责君,太子侍读代太子受罚,乃是君臣之分。”
君臣之分。
“禁足什么的我都认。可是,敏之表兄才受伤卧床,如何能受杖刑?舅舅膝下只有敏之一个骨肉,如何能忍心他离开京城?”皇太子殿下说得真情实感,可见对被罚受杖刑并驱逐离京的王家表哥的确兄弟情深。
高疏桐仔细思索,皇太子殿下四位伴读,分别是王国舅之子王敏之、尚书左仆射之子陆封仪、尚书右仆射之子谢修、长公主之子薛文秀。
若是要从四位伴读中挑出一位受罚,为什么受罚的一定是受伤卧床的王敏之?
如果高疏桐没有记错的话,王敏之是在狩猎场上替皇太子殿下挡刺客行刺的刀才受的伤,虽然之后刑部查案审出这刺客就是东宫指派的。
皇帝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似乎在耐心教导不懂事的孩子:“若不是你做的错事,敏之怎会受伤?怎会受罚?”
高疏桐看见皇太子殿下脸上的表情如此悲痛,突然明白:皇帝之所以在太子四个侍读中挑出王敏之来罚,是因为这样,太子最痛。
皇太子殿下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亲近的表哥因为自己受罚也会心痛,只是因为身居高位太久,已经不会因无辜之人含冤受屈而心生怜悯。
“父皇!儿臣求你了!”皇太子殿下的声音越来越悲痛,一旁的顾刑部尚书已经低着头不敢看皇太子殿下丢脸的场景,高疏桐还在愣神想事情,没有及时低头。
皇帝往在场的两人身上扫过,回答皇太子殿下:“太子,你要寡人为你枉顾国法,问一问辛苦审案的刑部众人是否答应,永宁公主又是否答应?”
皇帝口中说出国法二字,而高疏桐没有忘记的是,刚才明明是同一人滥用皇权,使无辜蒙冤,满门抄斩,还不准人为其喊冤申诉。
这时,听到皇帝的话,皇太子殿下转过头来看向高疏桐,眼中是求助,然而,就在一刻钟之前,情势逆转,分明高疏桐曾经投向求助的眼神给皇太子殿下,希望皇太子殿下能够为无辜蒙冤的工部尚书说话。
那时候,皇太子殿下移开视线。
这时,高疏桐心中难免生出荒谬之感,也移开视线,轻笑着,转向皇帝,行礼道:“臣先告退。”说罢后退两步,慢慢地移向御书房的大门。
皇帝招招手,示意高疏桐离开,丝毫也不管刚才让皇太子殿下向永宁公主求情的事。
依稀从御书房内传来皇太子殿下的几句怒吼,“为什么受此等奇耻大辱,父皇你还要雪上加霜……”高疏桐如没听到一般,不再管御书房内几人发生的闹剧。
离开御书房之后,高疏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漫无目地在宫廷中四处走动,明明已经拿到掌管刑部的权力,可是心中丝毫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忧郁难解。
陆封仪从东宫去御书房,路上正好碰见高疏桐,迎面便看见永宁公主一张惨白的脸,失魂落魄地站着,身边异常地没人跟着。
等走近,陆封仪才问:“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眼花,仔细辨认面前人的面容,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是陆封仪,说道:“是你呀。”
陆封仪看到,眼前的少女周身透露出颓唐,眼角是遮掩不住的无望,听见高疏桐回答:“审案牵涉出无辜之人。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