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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记忆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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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家亡,对于他这种苟活之人,定然没有多少实感。
直到得知黎青倦成了皇室的筹码,和亲异族,换得异族退兵千里,给了本朝喘息之时。
他自然是急的,可同时他无能为力,别说出兵去劫,甚至连逃离这片天地,他一直也未曾做到过。
与其说未曾做到,不如说连尝试改变现状都没有。
既然是皇室将黎青倦送过去,就不可能指望着他们会接回来,更何况这是个没落的王朝,已经到了凋亡之际。
他只能先夺权,才有机会前往异族。
如今皇宫乱得很,一个雨夜,他趁乱逃了出去。
他自小在冷宫长大,没有受过正统皇子教育,是黎青倦给予了他知识启蒙。
事实上黎青倦并不是皇子之师,他这个称呼,来源于幼时的一个玩笑,如今他珍藏如宝的记忆。
黎青倦将他一条命救回来后,并未就此不顾,皇子四岁启蒙,得知他已经快六岁还大字不识一个,自己差人送来了启蒙书籍,为他启蒙,认了几个字。
见他学的认真,手腕纤痩得像是快要断了的模样,还用力握着毛笔,小心描摹这黎青倦精致漂亮的字体。
黎青倦忍不住含笑:“我的字体是圣人所授,更适宜女子使用,你还是莫要学了,改日我为你拿几本太子在用的字帖,你再来临摹吧。”
他乖巧点头,却小心开口说了句:“学生觉得您的字体很是好看。”
他悄然扫了长发美人一眼,抿起双唇。
黎青倦之于他,像是天上的仙子,偶然落入人间,偏偏向他伸出了手,他只觉得看一下,就像是亵渎。
“学生?”黎青倦玩笑道,“你唤我一声老师,我便收了你这学生。”
谁知这小孩果真应了,还一脸的认真,甚至身子还没好透,就打算给他行拜师礼。
黎青倦笑了,忍不住的失笑,随后演变成了捧腹大笑。
生长在宫闱之中,也输出某种意义上的寄人篱下,在圣人面前,他更是顺势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甚少笑得这样洒脱,堪称放肆。
“你这小孩,怎得如此实诚。”
“我教不了你什么,你把这称呼收回吧。”
窗外的雪仿佛就此融化,那时的温韵晚,只觉得他配得上世间的所有明媚。
他寄生在阴暗角落,忍不住想要朝这一缕阳光的方向,轻挪一步。
这一步化成固执的话语。
“老师。”
他坚持开口。
黎青倦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摇了摇头:“好吧,那看来我得对得起这个称呼才行。”
融化的似乎不止是窗外的雪,还有他心中的雪。
……
此等支撑之下,他竟是咬着牙,真做出了一番事业。
面对满目疮痍的皇室,夺位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见那位圣人的最后一面,也是第一面。
圣人却是带着嘲讽般地冷笑。
“你姐姐背叛了我,她之子果然我没看错,此等孽种,也惯会背叛。”
说完这句话,她撞墙自裁。
如今温韵晚已然不在意这些前尘旧事,圣人本应该是他的仇人,但他上位后并未废黜,而是厚葬追封。
只是对于他所想要达到的,坐上这位置甚至是最简单的事情,他需要做得太多太多。
一边不要命一般厉行改革,通常改革需要几代人才能见效,他硬是将这时间拉成五年,他逼自己陷入工作状态,强国强军。
不知是否苦心人天不负,异族那边忽然起了政变,那首领明明嗜血嗜杀,屠尽兄弟上位,从不曾有一点放松,怎会突然出现这等乱子,温韵晚不敢去想太多,尤其有关黎青倦。
他不顾群臣劝阻,亲自领兵,果然异族节节败退。
可真的将首领劫持,逼问他黎青倦的下落时,他一怔,忽地笑了,是堪称痴狂的大笑,他面上有一道刀疤,笑容牵扯过后,显得愈发狰狞了。
“原来你们还有人关心他。”
他的语气中尽数是嘲讽,冷眼看了温韵晚一眼,可这一眼,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
“只可惜太晚了,你们待他无情,他却是个有情之人。”
“太晚了,你什么意思?”
他受了刑,似乎加之身子本就虚亏,气血攻心,吐出一口血。
“他早就以身殉国,甚至要求我将他的遗体焚烧殆尽,如今只剩下一抔枯骨了。”
首领声音喑哑,似是每一个字的状若泣血。
他低声呢喃:“他这个小骗子,骗得我好苦。”
他早已悔极、恨极,那时他桀骜不驯,退兵也只是因为异族心不齐,实际上不一定有百分百的把握,尤其是他的几个兄弟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为了避免这样的风险,他才选择退兵。
反正他们是耗得起的。
他也算是枭雄,哪里真的是会因为一个美人就这样昏了头,要黎青倦过去,不过是因为好奇。
他将对方当成难得的名贵金丝雀,肆意玩弄不罢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更是充满轻薄之意,却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是真的对这样一个玩意动了心……或许是那一日。
中原所谓中秋节日,异族也能看到圆月。
黎青倦难得笑得那样真心,拉他一同赏月,还为他讲了一则嫦娥仙子奔月的故事,他其实并不好男风,故而一直要求对方作女子装扮。
那日他穿了一件前朝风行的桃色齐腰交领襦裙,艳丽如同盛开的桃花,仿若下凡的仙子,可笑起来倒是让他觉得更像对方口中的玉兔。
他伸手将黎青倦揽进怀里,黎青倦就这样坐在他怀中,教他写中原的汉字。
他心情好,央得黎青倦为他取一个中原名。
黎青倦沉思片刻,写了两个字。
“承霁”。
他语气温软地解释:“‘霁’的意思是雨过天晴,想来属于您的晴天很快就要到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对他带着恨意,还说出这样锥心的话的。
这期间,黎青倦几乎从未拒绝过他,他便真的以为,黎青倦是有几分动情的。
却从未想到,这不过是黎青倦为了欺骗他的话语罢了。
他放松了警惕,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凉的身体,和一封残忍的信。
信上没有一句对他的关心,而是以威胁的语气要求他将身体焚烧殆尽。
……
温韵晚本不愿相信,可他看到了那首领痛极的神色。
他翻出那朵珍藏的绢花,即使他尽力保存完整,边缘却也已经有些许泛黄了,他手捧着,似是害怕不小心碰坏这易碎的花瓣,却依旧掉下来一片,他徒劳去接。
绢花本该永恒,可也会凋零。
“老师……”他声音极其沙哑,宛若即将发疯的困兽。
“为什么……为什么……”他痛苦呢喃,一颗心像被摘除生生凌迟,他忽然不知,自己这几年究竟为了什么。
老师去了,他的新生本就是老师给的,他怎还能苟活下去。
心中涌出强烈的恨意,他却竟是不知去恨谁。
圣上和圣人将黎青倦推了出去,可他们同样对黎青倦有养育之恩。
那一组首领对老师不敬,他该死,温韵晚更也不会让他继续活下去,可他终究许给了黎青倦一场大婚。
只有他……虽是心心念念着老师,可一直以来自轻自贱,无能如此,若一开始他便逃离这样的环境,或许能够延续本朝,甚至不给异族谋求老师的机会。
恍惚间,窗外起了风,冷风戚戚,和着他压抑的呜咽。
像是失了方向的小兽,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他合该为老师而殉才对,如何才能再活下去。
他已经决心,将异族的事情解决,就随老师而去。
眸中闪过压抑的疯癫:“老师……我们不会再分开。”
……
将一切事宜完成,亲手杀了异族首领,他站在屋内,放了一把火,就坐在桌边,静静看着火势蔓延。
他轻抚绢花,将信拿出来。
如今,他只有这两物着实舍不下,这是老师为他留下甚少的东西。
可恍惚间,像是幻觉,也像是一场梦,一段回忆突然涌上他的脑海,变得清晰至极。
“帝姬锦衣华食,我有何担心,反倒是你,自初见便有求死之意,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如若你再悲观厌世、一心求死……”后面的誓言太过残忍,他不敢再想。
他……不该求死,老师会担心。
这样的想法骤然出现在脑海,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起这些,心中有了动摇。
可他已然令老师失望,怎能再忤逆老师曾经所言。
他带着信念,勉强从火焰中蹒跚而出,绢花化为灰烬,只勉强救出一半的信。
为了抢救这封信,他带了一身的烧伤,有几处已然露出白森森的骨。
几次换药刻骨铭心的痛,他却不曾吭过一声,泪水早已在那日流尽了。
自此留下了一身伤疤,再名贵的药物也无济于事,活像是阎罗鬼刹,恐怕是能止小儿夜啼。
他不以为意,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只是殚精竭虑,一日只休息一两个时辰,身子如何受得住,在从旁支过继了继承人后,他终于情愿撒手人寰。
他有些哀伤,但更是欣喜。
这些年来,他击退异族,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从曾经只差一口气就要亡国的,变作如今差一步就是半个盛世。
他带着这点功绩去见老师,老师可愿……再同他好好说一句话。
一句便好……
这些年,他在惶恐之中握不住记忆里的身影,已然是遗忘了老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