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0、番外七·无名碑(下) ...

  •   宋如玥再睁眼时,已经人在殿内,身上被子松软,远处炭火噼啪作响。

      虽然已是深春,但她不觉得热,只觉骨缝里沁出来的寒意都好像被驱散了些,酥酥麻麻的,舒服。

      这是穆王宫,本不该有人知她如此畏寒。

      她想了想,自笑了一声:“多事。”

      然后她伸手拨开纱帘:“钟灵。”

      钟灵果然就守在外面。

      宫中原本的宫女,宋如玥大多不叫近身伺候;穆衍留了两个,但也不强硬,明面上,贴身照顾的,只有钟灵一个。

      宋如玥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支着一盆炭火,炭火上,钟灵架了一座小炉,她守着的就是那炉。见宋如玥醒了,她撩起眼皮:“来之前,有人向我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贪杯。我失忆了,宋大将军,烦请你告诉告诉我,那是谁来着?”

      宋如玥态度配合,冲她讨好地笑。只是宿醉后口干舌燥,实在不想张嘴接话了。

      钟灵道:“给你炖了雪梨银耳羹,才盛出来一碗,还烫着呢,你稍等等。”

      “唔。”宋如玥试图支起身来,却一动就疼得使不上力,蹭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渴。”

      钟灵叹了口气,走过来,扶起她,喂她喝了些温水。宋如玥知道她气不顺,靠在她怀里,柔弱撒娇道:“我好像被人打了。”

      “是被打了,被酒打了。”钟灵更气了,声音都扬了起来,“您自己身子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十万春酒烈,穆人腊月里拿来驱寒都是一抿之数,您倒好——好豪迈,捧着坛子喝,对吧?”

      宋如玥扁了扁嘴,作委屈状:“若不是真失意,怎么能骗过穆衍。”

      这话倒难反驳,钟灵哼了一声,起身去给她拿那碗雪梨银耳羹,一边吹一边喂给了她。一碗热羹下肚,宋如玥的脸色终于好了些,身上也有了些力气,道:“今日,就去向穆衍辞行。”

      钟灵应了声,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通传。

      穆陛下到。

      还不等钟灵把手里空碗放下,穆衍已经大步走进寝宫。他似乎是刚下朝回来,还穿着朝服,一进门,便带来外头的料峭春寒。

      宋如玥想起有个人,也曾这样,在下朝后匆匆来看自己。只是那人进门后,第一件事永远是脱了外袍,将自己烤得温热,才肯向她而来。

      她八风不动地端坐起来,按住了钟灵,不肯叫她起身行礼:“穆陛下。”

      穆衍在她床边一站,一边叫宫人给自己擦着袖子上的雨珠,一边毫不在意般笑道:“殿下既然醒了,想必就要辞行。朕今日不便,就不送了。只是,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殿下。”

      他向门外吩咐:“抬进来吧。”

      宋如玥听了“抬”这个字,心中就有些惊讶,再扭头一看,竟是一口棺材,被穆皇宫内侍抬了进来。

      这实在不怎么友善。宋如玥怔了怔,还是忧心钟灵,定住了心神。

      她漫不经心笑问:“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钟灵不知是怕,还是什么,暗暗拉紧了她的衣袖。穆衍含笑看了她一眼:“这位姑娘,若猜出来了,不妨一说。”

      钟灵安抚地握住了宋如玥的手,低哑道:“回穆陛下,这想必……是启王殿下残躯。”

      宋如玥一怔。

      紧接着,她梦游般站起身,还记得风度,缓缓走到棺前,可惜脚步拖沓,像僵尸。

      她站在棺前,伸手摩挲数次,手指在棺盖上抹了又抹,还是未敢开棺,问穆衍:“……她猜的,可对?”

      穆衍春风化雨地一颔首。

      “这尸身停在穆国,本也无甚用处。既然殿下与启王兄妹情深,不若还给殿下。先前开了个玩笑,还请殿下勿怪。”

      宋如玥咬了咬嘴唇,手上施力,推开了尚未钉死的棺盖。

      室内熏香与烛火齐齐一瑟。

      依旧是淡淡的尸臭漫出来。胸腹,两臂,双腿。若再配上那颗头颅,总算是具完整尸身了。甚至,这躯体上穿着一身织锦殓服,握着一枚玉璜,躺在石灰中,虽然已经看不出生前样貌,倒也堪堪保持住了人样。

      穆衍道:“朕不便为启王厚葬,还请殿下节哀。”

      的确,这规制,比太平年间的富贵百姓都还差些,更不用说亲王应配的九层棺椁、随葬的金银玉器、保尸身不腐的香料水银,一概没有。但是,已是宋如玥血亲中,被收殓最完好的一具了。

      “——稍待。”宋如玥忽然出声,叫住了皇宫内侍。内侍首领得了穆皇帝默许,恭谨地站住了。

      宋如玥抬起冷冷的、似乎毫无触动的目光,抬手指向殿中另一角落:“劳烦,把那东西拿来。”

      ——那角落里,摆着另一副棺材。

      饶是淡定如穆衍,虽然仍是默许,也微微皱眉:“殿下,竟连生死也不敬畏么?”

      宋如玥反问道:“敬畏生死,就能不死么?”

      穆衍无话同这样的疯子讲。

      他看着自己的皇宫内侍,把那副放着宋玠头颅的棺材抬了过来。宋如玥再次开棺,手腕青筋如蛇,她探手下去,亲自抓起了宋玠的头。

      她看起来真是冷心冷情,好像个逼真漂亮的、冰做的人偶,面无表情地看向宋玠的眼窝。去年城墙上,她看着宋玠对她展眸一笑,从此再想不起他眼里曾有过的旁的一切——她最后一次试着,从那干瘪的眼窝里,回忆起更多。

      但没有。她只想起,这颗头曾被悬在城墙之上,被迫以不同的角度面向二十万叛臣贼子,被议论、被分辨,被嘈杂的目光肆意掂量,掂量所谓“死去的皇族血脉”,究竟几分货真价实。

      宋如玥不曾告诉辰静双,也不曾告诉钟灵,她竟知道此事。城墙下那些嗡嗡言语,一度扰得她在深宫都彻夜难眠。钟灵以为她是身体疼痛,用了许多平息的药材,无济于事。

      闯出皇城的那一天,她悄悄回头看过那张脸。皮肉已经腐朽脱落,狼狈不堪,可是,她能看见,眼睛紧紧闭着,皱着眉,咬着牙,虽然唇边带着艰难笑意,依然是极度隐忍的神色。

      拦腰而断、被拖行而死。想必,是很疼吧。

      她从未在皇兄脸上看到过的神色,竟成了她一辈子再难忘却的印象,从前二十年,爱与仇恨,都被那一眼消磨了。

      从那以后,宋玠才是真正死了。

      她猝然闭眼,不动声色地平复呼吸。然后,理了理那颗头颅的头发,将它安置到了另一个棺内。她又探手,依次按过那尸身的胸腹、四肢,确认了余下的,都是真货。

      这才罢手,对一旁的穆衍一颔首:“多谢穆陛下。”

      穆衍神色淡淡,垂眸看着她——他身量原来很高挑,只是宋如玥从未离他这么近过——他道:“公主无需谢朕。只是思来想去,唯有公主,既与启王感情深厚,又无碍头上再添这一笔账,不如如公主所愿,将他送回公主身边罢。”

      对于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穆陛下而言,这话也不甚客气,宋如玥却忽然展颜一笑。她盯着穆衍那双通透的眼珠,一字一句道:“本宫还是要多谢你。多谢你,不愿大费周章侵吞辰国,而要说这些诛心之言,只想将本宫骗出来杀。”

      穆衍不慌不忙道:“朕若要杀公主,这几日间,公主早没了命。”

      宋如玥“哈”了一声,口中愈发无遮无拦:“本宫若死在穆国,岂不也是穆陛下的麻烦。穆陛下多智,当然明白——前朝皇室,谁都想杀,谁都不想沾一身腥罢了。”

      这一回,穆衍没有反驳,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宋如玥。

      “朕竟不知,公主竟有如此见地。”

      宋如玥似乎又想冷笑,但终于忍住了,不曾多话,只是亲自动手,合上了宋玠的棺盖。

      棺盖一寸寸地挡住宋玠的遗体。而宋如玥沉默起来的时候,从侧面看去,冷漠专注得也不似活人。

      直到棺盖彻底闭合,宋如玥叫人将棺材推出去钉封,才再次转过头,对穆衍道:“穆陛下想杀本宫,阴谋阳谋,尽可付之。本宫恭候。”

      穆衍眸光一闪:“朕若要动手,便是国战,劳民伤财,公主也在所不惜么?”

      宋如玥冷冷反问:“惜什么?”她讥诮道,“是惜曾经洗劫皇城,与叛臣贼子无异的穆军,还是惜对本宫见死不救,任凭本宫被困于重围的辰军?”

      殿内落针可闻,穆皇宫人无声跪倒一片,钟灵倒吸一口气。

      这也太过……太过大放厥词。

      她轻轻拉了拉宋如玥,可后者正剑拔弩张地瞪视着穆衍,嘴角的讽刺和自嘲压都压不住:“本宫是前朝的人,穆陛下倒是告诉告诉本宫,前朝还剩下几人?这人间现世,还有什么是值得本宫惜的?!”

      说着,她终于压抑不住,甚至用力甩脱了一贯宽纵的钟灵,悲愤道:“本宫曾经何等呼风唤雨,如今只想为亲人收敛尸骨,都艰难至此!”

      穆衍依旧是轻飘飘地掠过她,已经看出了她眼角湿润,却因前夜之事,再不敢轻视:“启王不惜性命,求得如今局面。在公主眼中,这也无甚可惜么?”

      宋如玥一顿,眼眶都隐隐泛起薄红:“他要如何,与本宫何干!本宫自小没那个胸怀天下的抱负,如今无挂无牵,行事还由不得自己痛快了么?!”

      穆衍的目光,这次细细扫过她眉头、眼尾、将颤不颤的唇角。但他依然不能确认,微皱了眉,困惑道:“公主从来以皇室人自居,难道竟也会不顾天下人么?”

      宋如玥竟忽然红着眼笑了。

      她笑道:“穆衍,你做过亡国之君么?”

      钟灵——原本还在拉扯她,听到这里,目瞪口呆,终于放弃。她垂手往旁边一站,身体力行地表示:

      您就作死吧,反正我也反抗不了。

      而穆衍听了如此冒犯之言,却还是面不改色,融融笑道:“做过亡国之君的,只前朝的一位昏王而已,朕自然不曾做过。”

      宋如玥昂首看他,对这一句里的讥讽置若罔闻,只是一字一句,笑中带泪:“那么,你岂能同本宫感同身受。”

      穆衍凝眸不语。

      他沉默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下意识地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比寻常时候更令人捉摸不透。而这样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宋如玥身上,她忍了又忍,终于无可忍耐,再次问道:“你可能吗?”

      穆衍唇边笑意更深:“朕从前听闻,公主城府颇深。可朕似乎发现,一旦朕这样看着公主,公主的情绪,总要更激动些,甚至比提起前朝时,还更真实几分。为何?”

      不待宋如玥答话,他又笑道:“朕听说,启王双眼与朕颇为相似。公主情绪激动,可是因为,想起了他?”

      宋如玥还试图辩驳,可是,终于哑然。半晌,她苦笑一声。

      穆衍从容道:“殿下与启王如此兄妹情深,如今知道了他死的真相,想来不会让他的愿想付诸东流——公主活着一日,朕确实寝食难安一日。但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发起国战。还望公主体谅。”

      钟灵知道自己此时插不上话,只能尽力收拢宋如玥冰冷的手。她随宋如玥东征西讨,在她背后出谋划策,三番五次与王侯将相交手,只要在宋如玥身边,就从未生出惧意。但是,这个穆衍,实在地令她也胆寒了。

      宋如玥终于被她的小动作惊醒。恰到此时,九十九棺钉封尽,宫人在外禀报:“启王棺椁,已封存毕。”

      这样多好,宋玠终于被封入了黑沉如梦的死亡,再听不见、干涉不了此世恩怨。

      她扬了扬下巴,笑了一声。

      “你亦是大豫皇室臣民,本宫自然体谅。只是,本宫的命,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尽可一试。”

      穆衍风度翩翩一拱手,温文笑道:“公主仁心,朕先谢过了。”

      -

      一个月后,宋如玥终于返回到辰台皇城。

      ——她曾经想带着宋玠尸骨回返永溪,只是路线稍一变动,各国暗探已然鼎沸。她权衡再三,终究不愿意为了宋玠再折损更多的天铁营将士,撤回了。

      辰台城外,有一座小荒山,风景佳秀。宋如玥的母亲顺妃就埋骨于此。宋珪无从收骨,宋如玥为他立下衣冠冢,同样在此。

      宋玠,也同样,长眠于此了。

      辰静双知道她心里难过,不曾多问,只是亲自运来了上好的石料,触手如玉。他隐约猜到过宋玠的一些筹谋,知道宋如玥此去定能探出自己不忍告知的真相——宋玠这一生,太复杂、太难测,这样的一生,如今,是该有人为他留笔。

      宋如玥是宋玠最后的亲故,唯有她,能为他篆刻碑铭。

      而宋如玥拒绝了。

      她摈退了辰静双外的所有人,拿了一把剑,在宋玠坟前的草地上,刻下了八个字。

      “皇长子玠,埋骨于此。”

      一字评价也没有,泥土翻卷,如同血肉。

      刻完,她已经拿不稳剑,只跪在地上,双手覆面,笑了几声。宋玠也不言语,唯独坟前青草微微摇晃,无人知该解作悲或喜。

      半晌,辰静双上前,将宋如玥扶起。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已干燥。已经埋下第三个了,她似乎有些不敢看辰静双,垂眼道:“你瞧着吧。这,就是前朝皇族的归宿。”

      辰静双不解:“这是何意?”

      宋如玥在他臂弯里微微一笑,却不解释。她其实恨极了自己这身伤病,恨自己被拖着不得自由;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人清澈的担忧的目光里,她忽然觉得幸甚。

      接触了穆衍,她愈发明白,她亦是前朝皇族,怎可能善终。她总要离开当年温柔良善、鬓上结花的辰世子,可是幸好,还有这罅隙里的好光景。

      “没什么。”她温柔地说,“只是想到,我何其幸运啊。”

      辰静双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如玥都感受到他胸膛舒缓的震动。他再次用力地托了托宋如玥,像发誓一样坚定地哄骗她:“所幸,有你陪我活过了乱世。”

      宋如玥依然是笑,纯真无暇,疲惫而不设防。忽然她伸手,从辰静双的发冠上摘下一片落花,任它飞入青草,不见了。

      辰静双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宋如玥看着他的红耳朵,便舒怀。她声音愈发温软,比起御花园初见,她在叶笛声中红了脸时,还要温软。那时世事平静、万物从容,她尚不知刀剑沉重,双手白皙柔嫩,好像一生与风霜无缘无份。

      “那算什么,前朝已了,往后,还有百岁太平呢。”

      ——辰静双几乎是不可置信,错愕惊喜地看向她。她却不以为意似的,嘴角噙着笑,倚在他怀中,闭上双眼。

      那人不安分起来,轻轻晃她,语气欣喜而小心:“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我还想听。”

      宋如玥睁开一只眼,笑睨了他一眼,却不开口。

      她惯会掌握言谎的分寸,这一眼瞥下去,果然那人便渐渐放了心,愈发欣喜,甚至连名带姓叫起她来:“宋如玥!不许装傻!”

      她便开怀而笑,伸手肆意地揽过那人,将他扑在草地里。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她心里似乎便存蓄了阳光,从容色焕发出来。没有人能猜疑这样的笑容,她感受到那人喜极而泣的泪水。

      怎么这所谓“多疑多心”的辰皇帝,还是这样好骗、这样傻,看着就叫人于心不忍呢?

      她心下叹息着,笑道:“我说,往后,还有百岁太平呢。你急什么?”

      -

      辰国后世的传说中,这日是一段帝后佳话——共同为前朝皇子收殓尸骨,辰元帝与端圣皇后,便是共同怀揣着一个庞大的秘密。

      没人知道,那不过,是宋如玥的一个谎言,也是辰静双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美梦。

      宋如玥也曾不忍、不舍,于是临下山前,她又看了一眼宋玠坟前,那块沉默无字的石料。

      那像是来自前朝最后的注视,像乱世里的阴魂,像悬在头顶的刀剑。

      她口干舌燥,汗涔涔地抓紧了辰静双温热的手。那人含笑看她:“怎么?”

      她看着他的笑脸,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若无无事地松开了手。

      “能怎么?”她笑吟吟、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不过是抻到了一下后背,有点疼。走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