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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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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第三年夏天,我每天都要去城郊崇马医院的法务部坐班。
师父给我分派的任务是全力配合医院工作,表示我所诚意,意思就是我并不需要实际操作什么,背后的主要合作是律所向崇马集团提供的长期法律顾问服务,包括其旗下的很多医疗机构。
我作为一个并不熟悉医疗纠纷的小律师,在这里坐班不过是为了提高参与度和熟悉情况。
第一天,我因为不熟悉路,提前两个小时开着律所的黑色商务车从市中心出发。
循着导航开上了山路,绕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直开到半山腰,一座精致的玻璃楼房嵌在树林和人造瀑布中间,门口停了十几辆价格不菲的车子,穿着制服的保安远远看见就迎了上来。
“您好,请问是旌朔律所的黎加恩律师吗?”
“您好,是我。”
“请您直接上五楼,我为您停车。”
偌大的空间内,点缀了一些极有设计感的木制装饰,周边密布的植物透过落地窗在浅色大理石砖上投下深深浅浅的绿色,电梯旁的木框玻璃门敞开着,微凉的林间清风吹进走廊里,摩挲的树叶声响和昆虫鸟叫交错着传进来,一扫夏日炎热。
穿着米色套装的法务部助理钟轶带着我去了五楼最深处,驻院办公室分出了三个小隔间,最里面是不常出现的法务部长的座位,靠走廊的一间则留给我用。
桌面上已经摆好了一杯冒热气的绿茶和两摞病历材料。
“晚点我要去给部长送材料,不在院里。五点左右您就可以下班了。”
我连连点头,目送其离开。
放下包,束起头发,开好电脑,我仔仔细细将文件分类整理好,大体记下相关情况。
看下来主要客源是恢复期的病人,比起医院更像是疗养院,不少有名的复健医生都在这里供职。
病情等级按照颜色划分,颜色越浅病情越重。
有普通手足骨折,也有神经损伤的病人,每页都敲着禁止外传的印章,除了个人信息还有详细的诊疗方案,其中的专业术语我并不能完全理解。
不知不觉翻到了白色封面。
前几页大多是粉碎性骨折,脑瘤切除后遗症一类的,文字描述一个比一个残酷。
翻到最后一页,却是单单一行心因性运动障碍。
好奇着将视线往上挪,我在照片栏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严肃神情,嘴角自然上扬,过分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一些青色的胡渣印记。
大一那年我在一个有名的国家级英语演讲比赛现场当志愿者,那年的冠军名字很特别,我记得很深,叫叔舫,叔本华的叔,舫意指很美的船。
最后的辩论环节,他将对手说得面红耳赤,自己却波澜不惊,镜框后的眼神甚至有些轻蔑。
两年前,我吃晚饭时照例打开电视看新闻,在主播连线驻欧洲中心记者时看见了他。
他站在国际峰会嘈杂的人群中间,摘了眼镜露出明亮的眼睛,高壮的身材包裹在得体的深色西装里,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专注又从容地看着镜头,不高不低的嗓音以性感的伦敦腔侃侃而谈。
而眼前,他的二寸照片、脑成像、投射图无比坦诚地排列在冰冷的纸上,这画面令人恍惚。
不解、好奇、怅然,我盯着这些图像和那行简短的文字看了许久没能回过神。
打开电脑搜索叔舫的名字,百科里辉煌的履历记录停在了去年年初的外交活动采访,大体上和病历里开始治疗的时间接上了。
翻了十几页搜索记录,查不到更多消息,我合上电脑揉揉眼睛,才想起来确认手机,发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收拾好东西,我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出办公室,选择了电梯背面的楼梯。
悬空的木制楼梯从楼顶落下,侧面的玻璃能看到树林间的泉水瀑布和外面的停车场,时至傍晚,外面只剩了零星几辆车。
我暗叹着设计师的创意和财富的力量,慢悠悠地往下走。
走到三楼时,撞上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医疗服装,挂着工作牌的年轻女人。
她红栗色的短发因匆忙的动作而凌乱地挡在眼前,见到我时飞速扫了眼我胸前的工作牌,脱口而出:“快去312房,我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便接着往楼下飞奔而去。
听她着急的语气我也不敢怠慢,快步跑向了312。
三楼走廊里只剩一间房亮着灯,明黄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对面的饮水池。
我敲敲门,里面并没有声音,一个模糊的身影透在玻璃那侧。
我又敲了两下,见那人没有反应,又想到刚才的女医生的神情,便迟疑着打开了门。
一个高瘦的男人倚手扶杆上,垂头背对着门口,似乎并没有因为我开门的声音而回头的意思。
“请问需要帮忙吗?”我注意到他撑在器械上的手臂有些颤抖。
那人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先是一怔,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是极度愠怒的神情,看见我陌生的面孔眉头锁得更深,眼里有些不满与窘迫。
而我也呆住了。
眼前剃了圆寸,眼窝深陷,穿着深蓝色运动衫的瘦削病人,正是叔舫。
他并不认识我,但我已经对他很熟悉了。
这时他手部因为转身的动作和激动的情绪彻底脱了力,眼看就要跪倒在海绵垫上。
我扔下包,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用全身力量支撑他的平衡。
他的呼吸急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身体语言十分抵触却无力反抗,像是对于自己的失态在陌生人面前暴露无遗厌恶至极。
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肥皂香气和汗水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靠在我肩上的圆寸浅浅地扎着我的肩颈,温热的水汽笼罩着我那一寸皮肤。
这种感觉一定程度上与我的预计相符,只是我所想象的他的味道会更成熟甚至华丽,姿态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而此刻的他显然比我所预想的要不安百倍。
耳边他耐着性子道:“把我扶到椅子上。”
“好的好的。”我转了个方向,驾着他的肩膀吃力地扶着杆子站起来,支起他的身体之后下肢才轻松了一些,他腿上还算稍微能用力,只是仅仅走了几步路,他额头上的汗滴就挂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睫毛,眼看他一只眼睛被迫紧闭,我却暂时没有余裕腾出手来帮他擦干。
一点点挪到墙边的轮椅旁,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又蹲下帮他把脚挪上踏板。
他坐在原地调整呼吸许久,我抬眼,发现他的眼神绕开我,望向了旁边的毛巾架。他的数滴汗水已经越过眉毛滑到了眼角,他尽力垂着头不让汗水继续眯眼睛,仍咬着牙不愿意说出要求。
我拿起白色毛巾递上,他看也不看我,只伸手想去接,触及毛巾一角的瞬间,手还是无力地荡开。看着毛巾不受控制地掉到地上,他眉间紧锁。
我捡回毛巾,抬手,他下意识地躲闪了一瞬,可迫于视线的阻碍,他还是别扭地接受了。我帮他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水珠,不敢用力,生怕触怒了他。
“要喝点水吗?”我注意到他的嘴唇越发苍白。
他紧紧抿着嘴唇,盯着地上的一点,我们沉默地僵持着。
我目光扫了周围一圈,在轮椅边的茶几上看见一只灰色的吸管杯,赶紧拿起来递到他嘴边,他却撇开了头。
“温靓呢?”他终于开口。
我想他说的大概是刚才的那位红发医生。
“我不清楚,她刚才很着急地跑下楼了,说很快就回来。”
他以一个紧张而带有防御色彩的姿势坐在轮椅上,眼里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微微抬头,望了眼我的工作牌。
然后又更深地皱起眉。
我的临时出入卡上写有我的名字和职务——法务部临时访客。
“请你出去。”他以生硬的语气表达着不满,“请”字大概是他最后的礼貌。
“好的,需要我帮你叫别人吗?”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义务。
他没有回答,转过头看着窗外。
因为我知道他曾经的风光,此刻也能理解他不愿暴露自己缺陷的心理。
“那......我先出去了。”我对着他客客气气地点了个头,拿着包走出去的时候顺道带上了门。
虽然他已经被安顿在轮椅上,但想到他此前的身体状况,我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那位红发医生回来。
半个小时后,她依然无影踪,三楼是VIP区,想来应该都是私密度要求较高的病人,走廊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这时候房间里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我短暂地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决定推门进去。
轮椅上的人已经从暴躁转为木然,颇有破罐破摔之态,手机和水杯都掉在地上,吸管瓶口往外冒着水,恰好冲泡着一旁的手机。
我冲过去捡起手机努力将其甩干,面前的人沉默地看着我,没有表露太多情绪。
“您想打电话是吗?”
这次他没有拒绝我的帮助。
“通讯录第一个,让他来接我。”
我拨通一个署名A乐汶的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这么快就结束了?”听语气,他们一定很熟,估计是平等交往,并非雇佣关系。
“您好,叔先生让您现在来接他。”
“你不是温靓?你是谁?”
“我叫黎加恩,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个中缘由不便细说。
“好,麻烦你了,告诉他我马上过来。”
“好的,再见。”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抬头对上他打量的视线。
“乐先生说他马上过来。”
他近乎静音地“嗯”了一声。
我环视四周,没有找到清洁工具,架子上的毛巾看起来似乎又是擦人用的,便只好贡献出私人纸巾来擦水。
我感觉到他不算和善的目光审视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蹲在地上低头擦着水,暗自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实情。
“温医生说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时对上他更不悦的眼神。
“她不知道我的名字。”
桌子边缘的水一滴滴落下,砸在深色地摊上,也隔空突突砸着我的太阳穴。
“你认识我?”他审视的目光漠然而干燥,没有给我解释的时间,我也无从解释,“出去。”
这样的态度使我无法不动摇,我深吸一口气,自家地把东西整齐摆在他手边,转身出了门。
本想直接离开,步伐已经迈开了好几米,可最终还是坐回了门口那张幽灵椅。
十分钟之后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亚麻色衬衫、面目清秀的高个男人转着车钥匙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站定在门口,看着我。
“叔先生在里面。”我挤出一个商业的微笑。
“你是哪位?温靓呢?”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不认识温医生,我只是临时被她叫来照看叔先生。”
他面露疑色,没再多问:“行,麻烦了。”说着便进了门。
“怎么回事啊?”房间里传来那位乐先生的询问。
没有得到回答。
“生气了?”
应该是。
“明天我们换个复健师?还是换个医院?”
“真生气了?行,我们走。”
“……走吧。”叔舫低声回答。
闻声我赶忙起身往楼梯跑,想在他再次看到我之前麻溜离开。
门在身后被打开。
“哎,慢点儿!你是复健师吗?”乐汶在身后喊着。
我回头,看见背光站着的乐汶和轮椅上的叔舫。
“问你呢?你做复健吗?”
我摇头,逃得飞快。
回到家,站在浴室里脱衣服的时候,我恍然闻到了衣服上叔舫留下的消毒水和汗水味。
他在台上领奖意气风发的模样,在镜头前面播新闻的从容,还有无力地倒在我肩膀上挣扎的样子,混杂着他的气味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
洗完澡,我登上视频网站,找出他以前所有的资料画面看了一遍。
穿着黑色、灰色、藏青色的西装,或是穿着电视台统一的冲锋衣,用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说着标准的伦敦腔。
从官方微博的关注列表里找到他同事的主页,我翻到前年他们一起出差转播大选的幕后照片。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手里拿着新闻稿,脱了西装外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白色衬衫领口,隐隐能看见他肩颈和手臂的肌肉线条,似乎是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镜头,咧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我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长按画面,保存到相册。
此刻我真情实感地盼望他能早日康复,重新做回那个从容又有些傲慢的驻外首席记者。
想着这些有些怅然的时刻,电话突然响了,是我师父,本名柴室颜。
“师父,怎么了?”
“你今天在崇马干嘛了?”听不出情绪。
莫非是因为无意冒犯到叔舫,被投诉了?我心忧大事不好,第一天去就闯了祸,这可是大客户。
“我就看了看资料,那边的法务后来都出去了,然后……我临下班遇到一个医生找我帮忙。”
“然后呢?”那边还传来柴女士儿子练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就去帮着陪了病人一会儿,帮他打了个电话叫人,到最后那个医生都没回来。”
“你今天化妆了?穿什么衣服的?”
“化了点淡的,就平时上班的衣服。”这几道问题可有些奇怪。
“要不就是你医学天赋惊人,要不就是你被人看上了。”她语气里带着笑意。
“啊?”
“那个被你照顾的人,指名道姓要你明天去负责他的复健。那人你认识?”
一瞬间的丧失想法之后,胸腔里似乎有金雀花在燃烧。
“不认识。我得去吗?可是我完全不了解复健啊?”
“你当然得去了,那个病人好像不是一般人,他们老总亲自打电话给我的。崇马可是一单大生意,做好了接下来三年的顾问合同都是我们的。”提到合同柴女士开始激动,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反正你在那儿除了傻坐着也没什么事情。你不是瑜伽练得挺好的吗,这应该是相通的吧?”——我一堂不落地参加了两年多的瑜伽课。
“没那么简单吧?这我哪行啊?”
“放心吧,你记得今天遇到的那个医生吗?她要是不想失业就得好好帮你。”
沉思了片刻,那边传来一排愤怒砸琴键的声音。
“干嘛?不想练别练了!”柴女士在那头喊着。
这位在弹琴的少年叫柴逐毓,年方十六,因为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看了一场街头演出,放假回来急不可耐地买了架钢琴从零学起。
“行了,就这样吧,明天上午那个医生给你培训一下,下午你就上岗,别捅出大篓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