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一月三捷

4、望舒

　　“......”
　　沈彧被他一句话问的脑子都麻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戚长明鼻尖上细密的汗珠都一清二楚。
　　他想，戚长明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能将他看的如此清晰。

　　不敢想，越想脑子越麻。

　　他条件反射似的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垂着脑袋，用下巴贴着胸口的方式去躲避戚长明的目光，憋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先走了。”
　　“等一下。”戚长明侧靠在床帏上说。
　　沈彧不敢转身，只能背对着他，低声问：“大帅，还有什么事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笑一声：“我有这么可怕？”

　　沈彧稍微找回了点理智，转身过来，摇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沈彧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抬起头看向他，反问道：“有吗？”
　　戚长明笑意更深了，灯光晦暗，可沈彧却觉着他五官此刻在他眼里变得十分清晰。

　　“好了，不逗你了。”戚长明笑说：“帮我喊伯考进来。”
　　“伯考？”
　　“哦，就是赵庭渊，他的小字是伯考。”戚长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医生有小字吗？”
　　沈彧摇头道：“我们那边不兴这个，只有一个大名。”
　　“是吗？”
　　沈彧有些期待戚长明问他‘我们那边’是‘哪边’，可大帅似乎对他的话并没有在意，只象征性的点了点头：“今晚多谢医生了。”
　　沈彧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赵庭渊就在门口，沈彧只要出了门就能碰到，可偏偏还没等他挪动脚步，戚长明又说：“我这个病有些麻烦，可能这几日，都要劳烦医生了。”
　　“应该的。”沈彧说：“没什么劳不劳烦，只是有些需要注意的问题......这样吧，我待会儿直接告诉下人，这几日用药期间，要辛苦大帅一下。”
　　戚长明似乎话说的太多，精神开始变得有些不济，笑着点了点头，再没接话。

　　沈彧出了门让赵庭渊进去，自己又去跟戚长明房内的老头去说了些近日的注意事项，等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戚长明屋内的灯一直点着，赵庭渊也一直在里面没有出来，沈彧穿过走廊的时候，甚至看到他房内有不少军官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也对，前几日三国联军刚刚退兵，可从昨日晌午开始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战场上的形势，昨日成王明日败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戚长明作为一军主帅，要操心的东西，自然比别人要多上太多。
　　沈彧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他的身体，他也必须照顾好。

　　回去的路上，街道已经有不少百姓出来忙碌，他一宿没睡，却一点没觉得累，反而精神的不行。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当日救他的那个人，以至于他心里总像是被猫抓了一样痒痒。
　　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总之他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张脸，立刻就觉得精神百倍，还能不自觉的笑出来。

　　“沈大人！”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沈彧闷头走路，竟没听见。
　　“沈大人！沈大人！”
　　卫兵及至跟前翻身下马，一把拽住了沈彧的袖子：“沈大人，是沈大人吗？”
　　沈彧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问：“有什么事吗？”
　　卫兵笑了下，说：“看来您就是沈大人了！我们大帅说，在路上只要看到那个仪态跟旁人不太一样的，就是我要找的人了，现在一瞧，还真是。”
　　沈彧一听大帅两个字，立刻：“大帅是不是又犯病了？我现在就......”

　　“大人！”卫兵拽住他的袖子，笑道：“大人别慌，大帅好着呢。我过来找您，是大帅吩咐要我带个东西给您。”
　　卫兵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大帅特意交代，让您回去之后再打开。”
　　沈彧看着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信封，问：“这是？”
　　“属下只是办事的，至于其他的，属下也不知晓。”卫兵翻身上马，笑道：“大人别忘了大帅的话，回去之后再打开。”
　　马蹄微微扬起，卫兵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沈彧为了看信，一路几乎小跑着回了医馆，杨署没在房内，他直接从里面反锁了房门。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着，戚长明这信，不能被人瞧见，就好像他那颗不知所措的心一样，谁只要看一眼，就成了偷窥。
　　他甚至来不及放下药箱，一手沿着信口慢慢撕开，撕的小心翼翼。
　　等取出了信，展开才发现，那上面就只写了两个字：望舒。
　　沈彧下意识脸红了，都忘了去注意那字体，丰劲有力。

　　戚长明一直从辰时忙到午时，老人几次进来送药，都被他顺嘴赶了出去。
　　“将军，沈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这药一定要按时吃，您看大帅他，他......老奴实在不敢劝啊。”
　　赵庭渊半个时辰前刚出去了一会儿，这会儿正往戚长明房间走，被老人拦了下来，他问：“饭吃了吗？”
　　“里面常将军他们几个一直都在，大帅不肯让我进去，就......”
　　“行了，我知道了。”赵庭渊一手端起药碗：“我去让他喝了，这个半残你要不盯着他，他才不肯好好喝药，风叔，你去拿点吃的过来，让大家一起吃了。”
　　风叔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忙笑着去了。

　　“你这病秧子半残，都多大人了，喝个药还得让人盯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堂堂赵军督是去奶孩子的。”赵庭渊把药碗大大咧咧的敲在戚长明桌前：“赶紧喝了，老头还等着洗碗呢，别耽误人家做事。”
　　屋里多摆了四张椅子，戚长明还穿着一身里衣，外面披了件狐皮大氅，他脸色苍白，可能是一上午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嗓子都有些沙哑：“这么快回来？事情办妥了？”
　　赵庭渊跟下面坐着的三位将军打了个招呼，一身铠甲往碰到椅子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我办事什么时候要你操心过？你把药喝了别让我成天收拾你的烂摊子就行。”
　　戚长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风叔进来几次都被我赶了出去，你倒好，二话不说就打断常将军的话。”
　　他将碗里熬得浓黑的药一饮而尽，可能是喝惯了，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笑道：“刚说到哪了？”

　　常青刚要继续，赵庭渊立刻伸手打断：“你不吃饭可以，我们几个可是要吃饭的，这样，我已经让老头去取饭了，咱们吃完再慢慢说，怎么样？”
　　戚长明脸上的笑意没了，却也没埋怨他，对几位下属道：“诸位辛苦，等吃过午饭之后，咱们再议吧。”

　　·

　　甘将军的伤口居然在几日之后有了好转的迹象，沈彧今天几次观察的时候，溃烂感染的地方已经开始消肿，高烧也跟着退了，医署馆的大夫们得知消息之后，纷纷过来向他道喜。
　　沈彧苦笑了一下午，不明白这帮人对他道个什么喜。
　　不过说来甘将军能保住性命，还真全靠了沈彧的医术，是他每日不分白昼的消毒、换药、甚至无菌隔离，才得以让一军之将活了下来。

　　晚上的时候，沈彧背了药箱准备出门，杨署拦下他问：“你昨晚才在大帅那忙了一夜，今天又照顾了一天的伤员，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干什么去？”
　　沈彧说：“你也知道大帅的病，我出门自然是去看他。”
　　杨署嘟了嘟嘴，有点可爱：“从前总觉得你医术精湛，却没想到厉害到这种地步，不但救活了甘将军，连咱们都束手无策的大帅的旧疾，也能让你治好了。”
　　“哪有治好？”沈彧不想揽这个功，说道：“不过是查到点苗头对症下药而已，要说治好，还早呢——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
　　“去吧去吧，最好就留在大帅身边，别回来了。”
　　沈彧笑骂他两句，甩了甩袖子走了。

　　戚长明正在桌前批阅今日的公函，卫兵进来通报了一声：“大帅，沈大人来了。”
　　戚长明头也不抬的问：“哪个沈大人？”
　　“是医署馆的沈大人，昨夜来的那位。”
　　戚长明手里的笔顿住，抬头道：“让他进来。”

　　房间依旧被炭盆轰的很热，沈彧觉得脸都跟着发烫了，他忽然想起早上戚长明让人带给他的那封信。

　　“这么晚，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戚长明穿着一身淡青色暗纹长衫，袖口向上挽着，露出的白边上，沾了点点墨渍。
　　沈彧瞥向他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和公函，下意识皱了皱眉，才从药箱里取了东西给他把脉：“大帅今天感觉如何？”
　　西北多风沙，不比帝京风水养人，沈彧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下的皮肤有些干燥，戚长明常年练兵征战沙场，掌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

　　“你指什么感觉？”戚长明问。
　　沈彧说：“自然是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适？”
　　“喝了医生的药，自然是管用的。”
　　那就是没什么不适。
　　沈彧放下心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戚长明笑。
　　“啊？”沈彧猛一抬头，怔楞的神色刚好掉进戚长明眼里，只见后者笑的更是别有深意了。
　　“以为你会来的早，却没想到会这么晚。”戚长明说：“早知道就让我的那些人，晚一点再走了。”
　　这是怪他来的晚了？

　　沈彧赶紧解释：“今天医馆实在忙的难以脱身，再加上甘将军退了烧，我得在旁边一直看着，所以才......”
　　“甘将军好过来了？”戚长明问。
　　“原以为没希望，还好将军命硬。”沈彧接话。
　　戚长明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前几日就说要去看望他，不过听你们冯大人的意思，不好探望，我原以为......真好，只要能活着，什么都不重要。”
　　沈彧收回手，低声道：“大帅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
　　戚长明一愣，苦笑：“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你这般，我可怎么藏得住秘密？”
　　沈彧有些微恼，下意识脾气就跟着上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大帅一定要及时吃药，否则这个病反反复复下去，将来肯定会......”

　　沈彧不说话了。
　　“会怎样？”戚长明看着他：“活不了多久吗？”
　　“大帅！”沈彧气得喊了他一声，随后又惊觉失言，低下头去，却憋着恼怒不肯再说话。
　　戚长明笑道：“行了，这次算我错，明天开始，保证遵照医生的嘱咐，绝不惹你生气。”
　　沈彧瞬间又没脾气了。

　　“你每日都这样忙？”
　　沈彧收拾东西的功夫，戚长明忽然问。
　　“还行，忙着忙着，就习惯了。”沈彧说：“今晚的药我进来之前已经熬上了，待会儿等大帅喝了药，我再走。”
　　“你这是要监督？”
　　“毕竟大帅在这方面，还没获得我的信任。”沈彧说。
　　戚长明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一个不守诚信之人？”
　　“谁说不是呢。”沈彧嘟囔了一句。

　　药端上来了，沈彧盯着戚长明喝完，才放了心。
　　“你这样看我，总让我，好不自在。”
　　“......”
　　“药喝完了，这空碗，总不能吃了吧？”
　　“......”沈彧别过眼睛看向别处。
　　“这样才对。”戚长明笑：“总用这么深情的眼神瞧着我，我可是，会误会的。”

　　沈彧的脸简直红透了。
　　“今天的信，看了吗？”
　　沈彧回过神来，可能是刚才他的话冲击力太大，让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想起来的时候，又忍不住红了脸：“看了。”
　　“就随便写着玩的，觉得那两个字，很适合你。”戚长明说：“你要是不喜欢，大可当做玩闹，不必太当真。”
　　他见沈彧不说话，继续道：“我其实很少见没有小字的人，哪怕平民百姓，只要过得去的家里，都会给孩子起个小字，医生，你家里的条件，很苦吗？”

作者有话说

　　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