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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集:念慈恩 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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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曦心理诊所坐落在双柏路上一条幽僻的小巷子里,是这个城市保留至今的众多三、四十年代小洋楼中的一幢。
说是小洋楼,其实面积非常小。一共只有两层的浅肉红色建筑物隐藏在爬山虎藤蔓中,有叶子的地方碧浪起伏,没叶子的地方疏疏露出褪色剥落的墙面,像多年前干硬龟裂的一盒被弃的脂粉。空气中充满陈旧而暧昧的气味,仿佛时光倒流五十年,一场黑白老片的布景。如果薜荔在这里上班,一定可以写出非常缠绵的故事来吧?白玉唐想起至今还不知道薜荔是怎么认识倪所长的,这位老专家脾气一向古怪得很,即使对慕名前来看病的高官富商之类也从不肯稍假辞色,为什么竟会对一个年纪轻轻、只有点小名气的灵异小说女作家如此青睐,而且还爽快地接受她介绍的外行来自己诊所工作。
倪所长和薜荔认识已经很久很久了吧……也许是世交,他待她的态度像对待自家出息的晚辈,熟稔而带着一丝尊重。
如果不是薜荔和倪所长的交情,老实说恐怕没有人愿意给自己这份工作吧——不光是因为在医学上自己完全是个外行大棒槌,白玉唐一直很怀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仍然敢雇佣她的人类,在这城市里会有多少个……
诊所的一楼被当作挂号处和药房,沿着吱吱作响的一道深褐色窄楼梯上去,是倪所长看病的诊室、医疗器械储藏间以及一间私人办公室,清闲的下午所长有时会独自在里面休息,白玉唐进去过,这办公室更像一间书房,四壁满满排着书架,堆天拄地,塞满了书。类别却是非常的杂,不仅限于专业书籍。
倪所长是她见过的最博学的老人。对这位上司,白玉唐尊敬和感激他的不只是他收留了她而已。
“白医师,陈太太打电话来,9点半她要来做治疗,你准备一下。”
进门时护士小朱从挂号处的窗口探头叫住她。
“陈太太?”白玉唐在脑海里快速搜索,推出这位雍容丰满的中年太太的形象,作为本市富能房地产开发集团董事长的夫人,陈太太受到的心理压力似乎并不比她搏杀商场的老公轻多少,她是安曦诊所的常客,每半个月定期来做一次全面检查。
“陈太太不是上星期才来做过检查吗?怎么这星期又来?”白玉唐说。她有点怕接触这些身娇肉贵的阔太太,除了必须忍受她们喋喋无止境的抱怨之外,在和她们对话时还得小心翼翼,否则以自己如此大条的神经不知在什么毫不自觉的时候就得罪了她们敏感的小心灵~
小朱说:“陈太太说去年治好了的睡眠障碍又犯了,这几天老是做噩梦,所以要来看看。白医师,你还是上楼准备一下吧。”
“哦哦!”白底黑边的古老大圆时钟已指向九点一刻,想到自己今天还是迟到了,她脸上顿时一红,向小朱和药房的郑小姐挥了挥手,慌忙鼠窜上楼。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把一头张牙舞爪的茂密绿发塞进白帽子,陈太太就到了。在楼上听到下面巷子里刹车的声音。
“白小姐。”陈太太对这家诊所已十分熟悉,挂了号径自推门进屋,诉苦道,“去年那个病根本就没有治好嘛,怎么回事,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了,哎哟,一合上眼就做噩梦,吓死人了,这样下去我的心脏会受不了的……”
白玉唐连忙打断她以免又被迫当上三个小时的垃圾桶,虽然心理医生的职责之一就是听病人倾诉,她可不想跟陈太太谈心。这个任务还是留给所长吧。
她向摘下墨镜的病人脸上端详一会:“最近是不是压力比较大?您的气色不太好,有点憔悴,眼圈也发黑。”
“啊,严重吗?”陈太太马上惊惶失措地打开皮包取出小镜子,悲哀地说,“连你都看出来了,我今天早上出来前还特意做了眼部护理的……怎么能不憔悴,谁能忍受这种折磨啊——连续三天的噩梦!这样下去我的心脏……”
“好了好了,陈太太,您的病情我很了解,看来真的很严重哦,不能再耽搁了。为了不让它恶化,我们尽快开始治疗吧!”白玉唐扶着贵妇,将她领到理疗室。
治疗床上铺着洁白的被单。白玉唐让陈太太躺下来,从旁边推过一辆小车,把上面的仪器黑线红线一一用胶布贴在陈太太额头上。
“不会痛吧……”病人斜眼瞥着她打开电源开关,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转动,虽然曾经在这里接受过治疗,还是难免有点心悸。
“放心,陈太太,你只需要放松,尽量的放松,睡上一觉,我保证不会有任何感觉。这台磁波理疗仪是上个月新进口的,它是利用电磁波的原理舒缓人体压力,你知道我们的脑电波……”接着她信口将这仪器的妙用吹嘘了一番,把书里看来和平日听倪所长说起过的医学名词胡乱捏造进去,高深莫测。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仪器是做什么用的。
反正医不死人……
白玉唐在心里叨咕着,为自己严重的渎职行为找借口,一面安抚病人,叫她尽快入睡。
“可是……我哪里睡得着啊!”陈太太两眼一睃一睃,不放心地瞄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单,抱怨说,“要是这么容易就睡着了,我还来找你做什么!”
一只手轻轻盖在她眼上,挡住了那两颗转来转去的眼珠子。
“您闭上眼睛,放松身心,什么都不要想,我敢肯定您很快就会睡着的。”白玉唐站在她脑后用十分专业的语气强调,“这台可是最新进口的磁波理疗仪啊!”
这是一个科学主宰一切的时代。大多数的人们对于“最新科学”的成果总是如古代人对神道一般地全心迷信着,就连陈太太这样百般挑剔的贵妇也不例外。悻悻地咕噜了几句之后,她很快在“新进口的磁波理疗仪”纵横如蛛网的电线下安静下来,闭上双眼。
她看不见,在她脑后白衣白帽的女医师也同时闭上了眼睛。
白玉唐摘下帽子,在浓绿的发际线之下,女医师额头正中隐隐发出一团淡淡的光晕,起先只有樱桃那么大的一点儿,然后逐渐扩散,由鸡蛋大小至烧饼大小,再到柚子……(作者:555我还没吃饭呢~)
终于女医师的整个脸庞及上半身都消失了,站立着的人体自腰以上笼罩在白茫茫的光雾中,仔细看去那团雾是由无数跳动着的白色细小光点组成,如同电视机的雪花屏幕。光晕与白大衣的下摆连为一体,上端漂浮着一团绿色的头发,这景象看去有些诡异。
空气里仿佛也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像电视机坏了。声音越来越大,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但陈太太却好象已经睡着了,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睡得如此之沉,对这一切异象都毫无反应。
女医师身上的白色光晕波动了一下,如同一泓潭水,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奋力上游,想要浮出来。那涟漪卷着茫茫光点动荡,越来越激烈,突然哗啦一声,有东西破水而出。
一只生有四个趾的什么动物的黑色前爪从那团光雾中缓缓探出,这只爪子形状古怪,似乎不属于任何现有的物种,如果非要找个比喻来形容一下它的样子的话,只能说,好象有点像猪蹄……(白玉唐:靠!)
四趾前爪在空中盲目地摸索,白玉唐弯下腰去,于是它老实不客气地将陈太太涂着兰蔻粉底的脸摸了个遍。奇怪的是病人似乎丝毫不觉,如果她清醒着,被一只显然没有消过毒的动物爪子如此“爱抚”,一定会发出刺破屋顶的尖叫吧。
跟着爪子出来的是一条黑色的长鼻子——不能算太长,相当于砍了一半的象鼻,更像是拉长了的猪鼻子(……)。这鼻子软趴趴地甩来甩去,把那些白色光点搅成飞速流转的旋涡,忽然它以不可思议的灵巧卷曲起来,啪一下弹出老长,如同内里装了弹簧般伸缩自如。
拉长了的奇怪动物的鼻子寻找到目标,径自吸附在病人额头正中,它形状如蛇,却像是生着章鱼腕足的吸盘,一粘上人的头就死死吸住。整条鼻子抽搐起来,仿佛正在用力从陈太太的脑袋里往外吸着什么,那水泵一般猛烈的劲头教人不禁担心可会就此把脑浆都抽干了……
病人的身体静静躺在白色被单下,如一具毫无生气的尸。
貘是什么?
如果你到图书馆借阅生物类书籍或上网搜索,你会看到这样一些词条:
现在有一类处于灭绝趋向的动物,它们就是奇蹄类。貘科是现存最原始的奇蹄目,保持前肢4趾后肢3趾等原始特征。
貘体型似猪,有可以伸缩的短鼻,善于游泳和潜水。
根据现有资料显示,犀貘类都是在水草丰美地区生存的动物,活动范围应该在湖、河或者沼泽、湿润气候的草原和草原森林交界地带。在遭遇敌害后,只会逃跑。也该会遁水逃脱。
貘科现存仅貘属的4个种,分别分布于东南亚和拉丁美洲两地。马来貘分布于东南亚从缅甸、泰国南部经马来半岛到苏门达腊岛,体型较大,身体黑白两色,易于辨认。
以上是在人类的生物学分类中对貘这种动物的最基本的描述。如果你到动物园耐心寻找,也许会看到这些貌不惊人、憨厚而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吃素的家伙。
然而在另一与“生物科学”无关的系统里,貘作为一种在人间久已失去踪迹的上古神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并且直至今天,或许仍然不为人知地与动物园里那些家伙平行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与它们没有灵力的亲族长相十分近似的貘,在远古的轩辕时代便已被当作与应龙、貔貅并列的强大神兽,并且在炎黄之战中充当过重要的角色——
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貘、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作为神兽,貘与其他同伴不同之处是,它并非一个力量型选手。
它没有庞大的身躯与翻云覆雨的神通,貘的主要能力在于精神方面。古人称貘为食梦兽,有时也称食铁兽,因它喜食金属物,嚼铜铁如吃豆腐,常常在一夜之间把整扇城门上的铁皮啃个干净(虽然后来有人考证说这种食铁的所谓“貘”其实是大熊猫)。但貘的最大特征仍然是可以通过某种神秘的能力控制人的精神领域。
它以梦为食,有令人陷入昏睡、狂乱或失去心志的力量,也会制造幻象使人迷惑。所以在上古的那场炎黄大战中,或许战到后来炎帝的军队都发了羊癫风(羊癫风是精神疾病吗……-_-b不学无术的作者被鄙视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貘在人间销声匿迹。法界有人推测可能是黄帝在那场大战后觉得这种兽的力量太难加以约束,一个控制不好就有祸害人间的危险,因此动用神力将所有的貘分别封印于隔绝人世的结界中。
七年前还是学生的灵异小说女作家薜荔去敦煌旅行,因为机缘巧合无意中触动了封印着貘的某个结界,偏巧在此之前她刚刚从当地人手中购买了一件小饰物,那东西正是当年轩辕氏将貘封印时所用的镇石上崩掉的一角所制。气息相贯,神力激发,长埋了几千年的貘被从封印中释放出来,当即制造出强大的幻象把薜荔困住,令她险些因此丧命在沙漠之中。
虽然貘是神兽,但它的寿命也不是无限期的。实际上,在薜荔打开结界之前那只被封印的貘早已死了,被放出来的只是它的灵魂而已。正因如此,它的灵力比起生前削弱了不少,薜荔这才捡了一条小命。
倘若放出来的是一只还活着的貘,恐怕她早就必死无疑了吧。
事情就有这么巧。薜荔那时还是一名刻苦读书的金融专业的好学生,但她自幼喜爱文学,自己写一部小说长久以来一直是她心中的宿愿。那次去敦煌时,莽莽黄沙与飞天壁画等景色的神秘气息激发了她的灵感,薜荔在旅行中构思了她的第一部小说。她要写一个“心魔”——一个没有肉身、因为人类的精神念力而被“制造”出来的魔,她有着人类女子的外貌并且对自己的真身懵懂无知,她具备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强大力量……薜荔越想越兴奋,在小镇郊野触发结界时,她脑子里正在灵感泉涌地想象着她的主角。
貘的灵魂立刻感知到了这形象。貘本来就拥有将虚幻的情境实化的能力,又是在被封印几千年后第一次得见天日,积蓄的力量(虽然因肉身死亡已经元气大伤)爆发,作为灵魂它也正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附物得以在人间存在下去,于是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地,薜荔脑海里的那个“心魔”竟与貘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虚构的文学形象由她意念中独立出来,真的化成了一个有着人类外貌、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的女子。
那就是后来她的挚友白玉唐。
半是虚幻心魔半是貘魂的白玉唐,作为一个杂糅的意外造物,她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一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在“记忆”中无师自通地为自己杜撰了一段身世背景。和薜荔所设想的一样,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女子,有父母双亲,有从出生到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的全部人生经历,毕业后独自来到这个城市工作,而在遥远的故乡,有和任何正常人相同的她的家庭——她的“生身父母”也是并不存在的虚构人物,那个城市里她的家其实一直是一套无人居住的空房子。然而心魔与貘的双重力量波及了在记忆中出现的一切真实世界中的人,这个范围内,她的“同学”、“好友”、“同事”以及那套空房子周围的邻居无不相信在他们的生活中确实是有这么一家人的存在。
那次脱险之后薜荔始终不曾动笔开写这个最初诱发她灵感的故事,但她写了许多其他的故事并迅速地声名鹊起,成为最当红的灵异小说作家之一。三年后,当白玉唐作为她的狂热FANS前来没脸没皮地纠缠、搭讪时,也许是潜意识中对这个女子的亲切感——她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一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走得太近的薜荔很快接受了她,两个年轻女子熟络起来,关系也由作者与读者变为亲密的挚友。同在异乡的她们,甚至成了彼此最信任与要好的姐妹。
薜荔把在敦煌得到的那件小首饰作为礼物送给了白玉唐。封印已经解除,貘已和“人类”的身体合而为一,这个镇石的碎片失去压制的作用,反而激发了她体内一直沉睡着的双重力量。从一年之前开始,白玉唐的身边开始发生一连串的诡异事件,令她大惑不解,却不知道那其实正是自己造成的。直到某次她无意中打开虚构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的通道,引发了一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
@##$%$^&^&*@!!@$%&^*%^*#(翻译:这是前传里的故事了)
白玉唐和薜荔终于看到真相。一对好朋友,一个是拥有可怕能力的“怪物”,另一个是这怪物的制造者。在那场灾祸中,她们的友情险些和生命一起完蛋。但根据主角不死定律,她们总算借助各种力量平息了灾难,回到各自平凡的生活。
于是,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故事……
薜荔把白玉唐介绍到她认识的一家心理诊所中去做助手。那位老专家学识极为渊博,并且从不对现阶段人类还不能解释的现象大惊小怪。他收留了貘影心魔(看起来很威风的外号啊),让她专门负责“治疗”失眠患者、神经衰弱者、被噩梦和幻觉所困扰的人。
一切貌似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貘可以定期得到所需要的食物而不至再作乱,白玉唐得到了工作,而广大患者们得到了一位绝对有百分百治愈率的好医师。整个世界清净了。
现在唯一令白玉唐不爽的就是,每当她和薜荔为什么事争执时,总是要被提醒她今年只有七岁,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
半小时后陈太太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妆容,满意地戴上墨镜。
“白小姐,多谢你啊。”一贯趾高气扬的她这次破例握着女医师的手,微笑着感谢,“这台‘磁波理疗仪’真的很有效哎,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子就睡着了!我在家每晚吃安眠药都要折腾好几小时啊!真是太感谢了,我觉得我的气色也好多了,黑眼圈也不见了……”
白玉唐衣冠整齐,用职业性的医生笑容回答她:“为患者解除痛苦是我们医务工作者的职责,您不用放在心上。那么,这里是我为您开的药,都是中药,调理神经用的,您到楼下药房去取吧。安眠药不要再吃了,形成依赖的话对身体很不好的。”
“好的,我一定不再吃安眠药了。白小姐,再见啊。”
“再见。”
陈太太披上香奈儿外套,刚要出门又想起什么来,担忧地问:“白小姐,这个理疗仪治一次能管多长时间啊?我怕当时虽然有效,回到家万一又犯病,那我的心脏……”
“不会的,治一次至少能使您在……在三个月之内不再做噩梦了。”白玉唐说,“刚才您睡得还好吧?”
“嗯,睡得好极了,什么梦都没有做。真不敢相信我只睡了半小时,感觉就像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整夜。你瞧,我现在精神多好,得趁这状态赶快去美容院做护理,皮肤一定会变得更好的!”陈太太轻抚着自己的脸颊,红光满面地下楼去了。
“……救命啊!”
陈太太前脚刚走,白玉唐后脚就惨叫着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她扯下帽子,长发像一些凌乱的绿藻披散下来,边呕边掐着自己的脖子数落:“可怕的女人,做的都是些什么可怕的梦!呸!”
在陈太太的梦里,充满了红烧肉、回锅肉、涮羊肉、炸鸡腿、PIZZA、整盘整盘的牛排、堆得小山一般的巨大狮子头、厚如砖头的奶酪、大块炖肘子、烧排骨……最不可原谅的是一坨一坨雪白的猪油,这些东西都生着小翅膀满天飞来飞去,而那个衣着华丽的贵妇正不顾仪容地张开两手捞着它们,以气吞山河的气势往嘴里塞去……
对于因为减肥已节食半年、几乎顿顿只喝蔬果“瘦身汤”的陈太太来说,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梦更正常的了吧?
可是白玉唐在地铁出口买了一套煎饼(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而且还多要了一个蛋,她刚刚在奔赴诊所的路上边跑边把这份厚厚的食物吃完,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
梦里的肥肉和猪油被陈太太吃掉,梦中人是不知滋味也不会感到饱足的,但把她的精神世界导入自己体内的食梦者却真真切切地尝到了所有食物……
不只是味道,还有质感和数量……
“这算什么噩梦!这种梦也要来找我!存心害人嘛这不是……”撑得无法弯腰的女医师直挺挺站在洗手池前,掬水拼命漱着口。虽然没吐出什么来,在陈太太梦醒前那拳头大的一坨猪油似乎还糊在她嘴里,“有病……吃点什么不好,猪板油!”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太太会被这“噩梦”逼得来找医生了。
“减肥,哼!女人除了减肥还知道什么!”她以汉子般的豪迈气概不屑道,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
“腻死我了,我得爽爽口……”
白玉唐咕哝着回到诊室,四顾无人,插上门,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用吃羊肉串的姿势横放在嘴前痛快地大嚼起来。
虽然经过高人的法术治疗,那只在她体内一度兴风作浪的貘的恶念已被压制住,这种动物的本能仍成了她无法屏弃的习惯。她生命的一半原本便是以梦与铁为食的神兽。因此白玉唐家从来不买磨刀石,菜刀锅铲什么的不好用了正好打牙祭。她老公对此政策极为拥护,无论如何即使一个月吃掉一口炒锅总比吃龙虾生鱼片什么的便宜多了吧!
咔嘣、咔嘣……
咯吱咯吱……
嘎巴嘎巴……
穿着白大衣的女医师举着半把残缺不全的菜刀,淋漓尽致地甩开腮帮子猛啃。正当这副令人目瞪口呆的奇景在安曦诊所的二楼上演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
“白医师,你在吗?”小朱好象被屋里的异响震惊了,迟疑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屋里干什么……”
“啊啊,我……我的椅子坏了!我正在修它!”白玉唐慌忙拉开抽屉将半把菜刀丢进去,拍打着身上的铁屑去开门。
“……这破椅子大概螺丝松了,刚才差点把我摔一跤!嘿嘿……”她踢了踢椅子,故作轻松地对小朱笑。
“是吗?没摔着吧?”小朱蹲身要去检查那椅子,白玉唐急忙拦住。
“没事了,我已经修好了。”眼珠一转,赶快转移话题,“有人来看病么?”
小朱为难地点点头:“楼下来了个病人,情况很严重,我跟他们说了所长出去开会了,可病人家属很急,非要马上就诊……”她也知道这位助理医师只能处理与睡眠障碍有关的病例。
白玉唐闻言精神顿时一振:“什么病?”白大衣口袋里两只手已兴奋地捏成拳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长就是不肯相信以她的能力对付个把@#$%&&^%$##$%^@不成问题,总不给她实习的机会,像是生怕她一出手病人就呜呼哀哉。现在来了个“很严重”的病人,嘿……她支起耳朵。
“好象……好象是精神分裂……”小朱侧耳,她也听到了楼下的吵闹声,“病人闹得挺厉害的,我怕……”
“我不在这几天诊所只接待睡眠障碍患者,别的病人千万别让白医师治,小朱,你替我把好关。”所长临走前的叮嘱言犹在耳。
“没事没事!”“白医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样子不像悬壶济世倒像在比武打擂,雄赳赳地说,“我知道所长的交代,你放心,我不会乱给治的!我只想看看病人,绝对不会自作主张。最多开点安神补脑的汤药给他,来一个开一个,来两个开一双……”
小朱清秀的脸上流下一行冷汗。但病人已经由家属搀着,一路大吵大闹着上来了。
“好象是武疯子……”
白玉唐坐在桌子后,看着对面正在挣扎的病人低声自语。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头发已略见稀疏,身材却依然挺拔,穿一身十分随意但一看便价值不菲的休闲装束,样貌算得上颇具魅力,这会却仰起面,闭着眼睛,激烈地把头左右乱晃,表情似乎很痛苦。
“要不就是□□吃多了,不过看他的年纪不太可能啊……”
“或者真的是羊癫风?”
“酒精中毒吗……”
送他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眉目间与病人有几分相似(表情扭曲成那样居然还能认出来,厉害)。他满脸焦急,眼睛里也布满了红丝,显然为亲人忧心已久,此时一边竭力按住在椅上扭来扭去的病人,一边向医生交待病情:“大夫,请一定尽快治好我父亲,他病了已经有一个月了,整天整夜地处在这种混乱状态中,不肯好好吃饭,这样下去……”
“已经一个月了?”白玉唐打断他,不满地审视着这个为人子者,“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来送医院?你不知道精神疾患也是很严重的吗?你父亲上年纪了,身体禁不起这样折腾了——”她硬生生地把“生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生块叉烧”吞了回去。
年轻男子脸上一红,仿佛很难启齿地低下头去,小声说:“本来早就想送医院了,但……但我祖母不同意……”
“你祖母……就是他的妈?”白玉唐瞪圆的眼睛从年轻男子溜到他父亲身上,一脸不可置信,“你是说你奶奶不让自己儿子去医院治病,不是后……”
“我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全家都很孝顺她,尤其是我父亲,在发病之前对祖母从来是百依百顺,没有一次违拗过她的意愿。其实祖母虽然上了年纪,头脑一直非常清晰,而且通情达理,绝不是那种不相信科学的老太太,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就是不同意送父亲去医院,不管全家怎么说,她始终坚持己见……”
白玉唐把那句没说完的话冲口而出:“你确信你父亲是你奶奶亲生的吗?不是后妈吧?”
“当然不是!我自己家里的事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似乎有点生气,声音也高了起来。
“啊~~~~~~~~~~~啊~~~~~~~~呜哇啊~~~~~~~~~”病人摇着头,五官紧皱,大声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白玉唐忙道歉,在听了半天确定病人是在乱喊而不是说着任何一国语言后,她原谅了这个因父亲生病而脾气暴躁的男子(……大姐,是谁原谅谁啊……),“病人从开始就是这种症状吗?在他发病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比如逻辑混乱、说话不知所云、性格突然改变、幻听幻视之类的?你祖母不让去医院,她有什么理由吗?”
她用一只笔轻轻点着桌子,严肃地以权威语气提出一连串问题。年轻男子怔了怔,思索片刻,说:“这……我父亲是在近一个月……确切地说是27天前突然发病的,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异状,只是那段时间父亲特别忙,经常晚归,出差也特别频繁……不过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我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心理素质也不错,我想他不会因为这点压力就……就这样子吧?”
“是不是因为事业压力变成这样子我们还得再诊断,不能用猜的。有些人看起来很强悍其实脆弱得很——当然,我还没断定病人肯定就是被累成这样的。也许你父亲出门在外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发病因素是很复杂的。”白玉唐淡淡地说,瞟了一眼在儿子的手臂下奋力扭动号叫的中年男子,“请你说下去,病人从开始发病就一直是这样的症状吗?”
“是的……我记得那天是父亲去香港参加一次商务会谈回来,到了家,说是很累,脸色也很差,几乎不愿意多说话。洗了澡就睡了。半夜突然醒来,开始大喊大叫……好象神智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无论我们对他说什么,他都像是完全听不懂……此后一直这样子,完全不认识人。有时我觉得……他好象……好象迷失了自己,他的表情总是很痛苦地像在和什么争斗一样,父亲让我觉得他的神智似乎被禁锢在另一个世界里,找不到回来的路。他……好象丢了魂。”年轻男子努力回忆着病情,然后为自己在医生面前脱口而出的“不科学”的描述微红了脸。
但那位女医师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他的话,没有丝毫嘲笑的神气。
“呜呜~~~~~~啊哇!嗷~~~~~~~~~”病人突然打开儿子的手,跳起身,伸长脖子向天大喊起来,发出的竟是一种类似野兽的叫声。
“爸!爸……您休息一下……坐下,安静地坐一会,医生在给您看病呢……”年轻男子连忙将他按下去,抱住剧烈挣扎的身躯,用哄小孩般的口气安抚着父亲。声音因为心疼和尴尬而哽咽起来。
“爸,您快点好起来吧……母亲和祖母都盼着您早日回到她们身边啊!爸……”做儿子的似乎控制不住情绪,紧紧抱住发出兽号的父亲,眼泪滴在他身上。
女医师却并没被这父子亲情图感动,她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病人,他被年轻有力的臂膀箍住了,没法离开椅子,但仍然竭力昂起头,扭曲着面孔朝天长吼。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分外刺耳。
失去神智的中年男子,此刻看起来确乎,很像一头野兽……
白玉唐的目光异常冷静而敏锐,盯在病人身上,锋利如同解剖的刀锋,像是切开了这具怪异地陷入狂乱的躯壳,游走在里头那些迷宫般的曲曲心窍……
人的心,的确是世界上最不可看透的谜了。就连人自己,也不能懂得。可是现在竟然要让一个异类来医那颗迷失在何处黑暗中的心吗。
女医师眼里逐渐浮起惊奇,竟像是某种极感兴趣的、不带感情的目光。她咬着笔杆,缓缓地说:“可能你说对了。你父亲的灵魂也许真的被禁锢在什么地方。”
不等年轻男子为这不科学的话诧异,她飞快地问:“你祖母怎么说?你的这种印象是她灌输给你的吗——你祖母是不是一位迷信的老人?”
“不,那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至于我祖母,她从来不迷信的。她是位老党员,一生坚信无神论。”他先是斩钉截铁地下论断,“她还学过一点中医……可是,这次父亲生病,先是送到一般医院去详细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医生说父亲的身体再健康不过了。当母亲和我要送他去精神科检查时,祖母却突然激烈地反对。她为父亲把了脉,告诉我们这病绝不可以找精神医生来治,我父亲也不是精神病。我追问祖母,她只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但她知道父亲的病是怎么回事,不是什么大症候,只能在家里静养,由她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还警告我,说如果胡乱找人来看父亲,将会发生更严重的事,到时就连她也不能收拾。”
“这么说好象你奶奶的……对不起,你祖母她老人家的医术高明得很嘛?一把脉就知道是什么病,而且有那么大的信心,自己在家就能治好?那么,我们辛辛苦苦学医这么多年都没有用了。”白玉唐大言不惭。
男子觉得面子十分挂不住,羞愧地低下头去:“其实我祖母从前真的不是这样的。她一直是最通情达理、讲科学的老人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会这样……说到祖母的医术,其实也就是年轻时在村里跟土郎中学过一点罢了,治治感冒泻肚什么的还可以……这次祖母固执得让人害怕,甚至威胁母亲和我,要是我们不听她的话带父亲去精神病院她就绝食……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伏在父亲肩上,崩溃地哭出声来。白玉唐同情地望着他,男人的眼泪总是让人看不下去。她正要开口劝慰,被儿子压在下面的病人忽然停止了号叫,双眼仍紧闭着,一只手却挣扎着抬起来,摸到儿子脸上。
“爸!您听到我了吗?”年轻人又惊又喜,抱住父亲连连摇撼。
然而病人却没有半点认出他的表示,喉咙里嗬嗬地滚动着混浊的痰音,那只手撂了下去,五指抠进自己大腿里去死命地掐,隔着裤子白玉唐在旁边看着也替他疼。
“爸,您别这样!您看看我,我是小宇啊!您不认识我了吗,爸,您松手……”
做儿子的抹着泪去扳父亲伤害自己的手。白玉唐站起身,想要过去帮忙,实在不成就强行让他昏睡过去吧……总比这样活受罪好。那只在布料上掐出指甲痕来的手却又抬了起来,只是动作十分吃力,仿佛与什么相反而强大的力量抗争似的,病人的右臂颤抖着几经沉浮,终于揽住儿子的头颈。
“羊!羊……鬼车……蛊……惑……啊!羊……羊啊……救救~~~~~~”
病人口中忽然喊出一串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音节。虽然极其含混,但听得出绝非那种野兽嚎叫一般、毫无意义的乱叫了。
白玉唐与那名叫小宇的年轻男子同时抬头,四只眼睛紧张地落在他口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