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墨简书

6、第 6 章

　　6.

　　“别怕。”
　　池羲听见一个同样清凉的声音淡淡开口，语调虽轻却带了种不容置喙的威慑，一道柔和的白光随之覆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白光之外，狂风平地而起，席卷过每一寸肆虐的火焰与每一道奔逃的黑影，如破海而出的巨龙般将它们一一碾碎。
　　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空荡荡的展馆中只余满地焦黑，看不出任何非自然的异状。

　　池羲抬起头，望向面前站定的陌生男人——身形修长，气质沉静，一头利落的黑褐色短发和得体的白色休闲服看上去像周末出来散步放松的社会精英，手掌中尚未消退的光芒却显出这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背景。
　　男人眸色偏浅，在昏暗中隐隐泛出琥珀般的光泽，见池羲仍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声线微凉，“站不起来么？”

　　池羲眨眨眼，顺理成章地点头，“腿有点软。”
　　男人走近了些，完全显露出的面容让池羲一时有些怔愣，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漫长极夜里的北冰洋一样寂静默然不动声色，将所有情绪封存在最深处，无悲无喜，无始无终。

　　这家伙看上去高冷得很，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池羲正琢磨着，就见一只手再度伸到自己面前，像是要拉他一把的样子。再想想他刚才那句“别怕”和护在自己面前的英勇身姿，池羲忍不住挑了挑眉，暗自反省——不能以貌取人啊，人家只是冷了一张脸而已，其实是温柔可人救苦救难的小天使嘛！

　　“多谢多谢！”池羲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微微一顿，而后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腰，“这鬼地方真晦气……”
　　“小天使”没有多说，当先向出口走去，池羲忙跟上，边胡天胡帝地道了谢，边不着痕迹地套起话来，“兄弟也在岚城修行？”

　　那人摇摇头，简单答了句，“路过而已。”
　　“难怪眼生了些，岚城若是有你这般高人，我肯定认得。”池羲话音一转，开始诉苦，“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上闰七月的缘故，岚城这阵子一直不太平，大小乱子就没停过，今天多亏了兄弟，不然我怕是要一头栽在这了。”

　　“同道中人，既然遇上了，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小天使”说得坦然，很有一番扶危济困的侠义风度，身后那圣洁的光芒似乎又闪亮了几分。
　　池羲忙趁热打铁顺杆爬上，“那要是有些爱管闲事的家伙问起来，兄弟能不能帮着挡一挡？我就是一做小本买卖的，走背运碰上今天这状况也罢了，实在掺和不来大衙门里那些糟心事。”
　　“小天使”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翘，点头应允，“好。”

　　池羲稍稍松了口气——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又施了好些禁术，还险些被恶灵反噬，不惊动天鉴司怕是不可能了，好在有喻局和梁山顶着，只要这人不出去乱说，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死里逃生又能瞒天过海，他心情顿时明媚起来，忍不住扬眉一笑，抬起袖子满不在乎地抹掉嘴角尚未凝固的血渍。

　　“小天使”似乎又皱了皱眉，转头看了他一眼。池羲只当他嫌弃自己邋遢，老脸也忍不住有点发烫，正准备打个哈哈，一个小瓶子已递到了面前。
　　“什么？”池羲顺手接过来，有些莫名地瞧了瞧。
　　“是药。”他声音丝毫没有起伏，既不居高临下嗤之以鼻，也不意味深长苦口婆心，只是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地解释一句，“你受伤了，这药对你有好处。”

　　“哦？”池羲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吞下肚去。
　　他吃得如此爽快，倒让“小天使”有些发愣，“你……不问问是什么药？”
　　“不是有好处么？”池羲笑眯眯地将瓶子收进口袋，“一天几次？”

　　“……三次。”“小天使”无言了片刻，迟疑一下，又问，“你……不怕我害你？”
　　“不会不会！”池羲十分坚决地摇头，伸手比划了老长一段距离，“你那……么大个高人，救我一命然后下药害我，图什么呀？”
　　“…………”这逻辑倒也简单粗暴。

　　“哎对了，这药是你自己做的？”池羲一颗药丸下肚，感觉心口顺畅了不少，没那么堵了。
　　“小天使”点点头，“用扶桑木、琼芝草、石斛花制成的，有安神固元的效果。”
　　池羲眼珠子一转，心下迅速盘算起来，“那你会画符吗？镇宅符驱邪符之类的？”
　　“……会一点。”“小天使”谦逊表示。

　　法术使得好，能制药会画符，还很养眼……要能把这么个大宝贝拐回去，自己也算没白来蹚这趟浑水。
　　想罢，池羲没脸没皮地凑上去，热情洋溢地扒住他肩膀，“原来是大神啊！有空来小店坐坐，咱们交流交流法术经验，讨论下副业开发和副产推广的问题？”
　　瞬间从小天使一键升级了的大神倒是丝毫没介意他脏兮兮的爪子在自个儿肩上留下的黑印，只偏过脸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眸泛起点点微澜，“好啊。”

　　池羲仿佛已经看到自家产品垄断岚城畅销三界的广阔未来，心情越发欢畅，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张名片塞给他，“这是我们店的地址，一定要来啊，等你哦！”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伸出手笑得有牙没眼，“差点忘了，我叫池羲，大神怎么称呼？”

　　大神微微一笑，垂眼看了看他犹沾着血迹和黑灰的手，认真握住，“我姓夏，两字名云深。”
　　“果然如雷贯耳，久仰久仰……”池羲点点头，下意识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职业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天鉴司掌令，夏云深。

　　“夏掌令。”池羲非常镇定地抽回手，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逃亡路径。
　　夏云深轻笑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出口在这边。”
　　他笑起来依然是含蓄有礼的君子气度，只是这会儿落在池羲眼里却显得格外奸诈，全然忘记了是谁被金灿灿的宏伟蓝图冲昏了头脑，没问清人家名姓底细就自己上赶着套近乎来着。

　　夏云深见池羲心不在焉越落越远，便停下脚步甚是关切地看他，“怎么，腿又软了？”
　　池羲很想抽自己两个耳巴子，忙干笑着摆摆手，硬着头皮跟了上来，只是闭上嘴巴小心地保持在他身后三步之外，再没敢毛手毛脚上去称兄道弟。

　　好在两人也没在这沉默中尴尬多久，前头便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喊声，“池羲？池羲？池瓜瓜？”
　　“别嚎了，在这呢。”池羲见梁山生龙活虎毫发无伤，心下稍安，便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梁山一喜，三两步跨到面前，端着喻局惯常骂人的架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小子嫌命长是吧？这种龙潭虎穴也敢一个人往里闯，回去扫厕所！记住老子才是警察！哎不对你的墨镜呢？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挨枪子了还是摔傻了……”

　　池羲毫不犹豫飞出一脚，踹得梁山一蹦，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便揉揉腿问他，“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
　　池羲呵呵两声，干巴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天鉴司夏云深夏掌令。”

　　梁山脸色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岚城警局特别行动队梁山。”
　　“你好。”夏云深十分矜持地朝他点点头，不等他再开口便说，“这里秽气太重，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哦，好的。”天鉴司掌令气场果然非同一般，梁山相当乖觉地同池羲并排走在夏云深身后，成了两枚新晋跟班。

　　只是这俩显然不在状态，没能谨守跟班们威风凛凛横行霸道的本分，反而缩手缩脚十分憋屈，像两只被强按在地上剪爪子的怂猫。
　　梁山边走还边冲池羲挤眉弄眼——什么情况？
　　池羲目不斜视——知道越多死的越早！
　　梁山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当场被抓包了呀……
　　池羲翻了个白眼——你丫也不想想我出生入死的是为谁？！
　　梁山摸摸自己的良心，开始揪头发叹气——去年天鉴司是怎么处治那只犯禁小胡妖的？封印元神还是就地诛杀来着？
　　池羲恨恨磨牙——梁菜头就你废话多！

　　他俩眉来眼去指手画脚了一路，夏云深倒也没打扰，只默默走在前面，指尖光芒时隐时现，无声无息地祛除着所有残余的邪祟。
　　池羲偶尔抬头看见他挺直的背影，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搅得人有些心神不定。再想想刚才的短暂接触，他不觉拧紧了眉头，眼神渐渐锋利起来。

　　出了展馆，外边依然忙乱得一派热火朝天，喻局已经亲自赶到了现场，带着一帮手下处理善后。听梁山说天鉴司掌令突然出现，他也吓了一跳，正准备清场，夏云深却摆摆手，只说天鉴司会尽快派人来接手，随即便告辞离去了。

　　等人走得远了，喻局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没想到夏掌令如此年轻……”
　　“说不定只是看上去比较年轻，天鉴司那帮人可都是妖孽。”梁山随口说着，四下瞅了瞅，却没看见池羲，“一转眼就没影了，那小子溜得真快！”

　　他想了想，又有些忧心忡忡，“天鉴司不会真要去为难池羲吧？好歹是在咱们的场子上，万一起什么冲突，喻局你可得给他撑腰……”
　　喻局脸一黑，狠狠瞪他，“什么场子？你是警察还是地痞流氓啊？”

　　“可是……”梁山还想说什么，喻局已经截断了他的话，“放心，小池是为了救人才出手，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天鉴司如果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我自然不会跟他们客气。”
　　他拍拍梁山的肩膀，声音压低几分，“先把眼下的事做完。天鉴司管天管地，可管不了人心……”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池羲才叼着生煎包晃进了店里。
　　柯语正坐在柜台里捧着平板看日剧新番呢，一眼瞥见他，顿时尖叫起来，“店长！”
　　分贝之高直接震碎了一只灯泡，门口货架颤颤巍巍摇摇欲坠，连趴在沙发上睡得直打小呼噜的洛多多都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出啥事了？”多多睡眼惺忪地蹦起来，顺手抄起一只泡菜碟子，“本店首席顾问在此，谁敢放肆！看招！”
　　池羲眉头一抖，三两步奔过去取了碟子，“小祖宗，这可是仓吾族祭天用的翡翠盘，你摔我也不能摔它呀！”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被柯语一把按在了沙发上，“店长老实交代昨儿上哪快活去了一整天都没消息手机关机信息不回微信离线今天回来就把脸弄成这样了难道你喜欢劲爆刺激SM什么的口味略重啊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伤着没腰还能动不？”
　　她一口气不停顿地嚷嚷了三分钟，顺带上下其手大吃豆腐，池羲挣扎无果忍无可忍，发狠叫道，“起开起开！我快喘不上气了……你是不是又重了？”
　　柯语大怒，“老娘这魔鬼身材哪里重？早上刚秤过！”
　　“男女瘦瘦的才能亲啊！”洛多多自觉捂住眼睛，“唐不甩说小朋友不可以看这种场面……”

　　“叮……”铃声恰在这个时候响起，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洛多多立马转身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那只木雕猫头鹰却一动不动，闭紧嘴巴装模作样地瑟缩在来人投下的影子中。

　　池羲被柯语掐住脖子，吐着舌头努力探出头来，正对上一双瞧不出情绪的琥珀色眸子，不禁脑子一嗡头皮一炸，忙推开柯语站起来，尴尬地咳嗽两声，“那啥……”
　　他“那啥”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最后急中生智憋出一句，“欢迎光临……”

　　倒是柯语看清了来人模样，眼睛一亮，立马笑得花枝乱颤地迎了上去，“这位帅哥进来瞧瞧呀！本店正在做夏日清凉特价活动，全场五折哦！”
　　洛多多鼓起腮帮子瞧她，“柯姐，你干嘛抢我的台词？”
　　池羲默默扶额，“五折是神马鬼？不要随口搞活动啊大姐！本都赔光了！”

　　“谢谢，不过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夏云深冲柯语点点头，而后径直走到池羲跟前，瞧了瞧他新换的黑框眼镜和贴着两块OK绷的脸颊，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捉摸。
　　池羲面不改色地抬头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到底没扛住天鉴司掌令那张自带锁屏功能的淡定脸和自家店员明显由好奇升级为诡异的火热目光，干笑了一句，“……大神怎么亲自来了？”

　　“刚好路过。”夏云深答得随意，似乎并没有上门兴师问罪查封拿人的意思。
　　池羲心中一块大石才落地，立马又被他下一句话当头敲了一棒槌，“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昨天你吃的药我也是头一回配成，还没来得及检验毒性。”
　　“……大神你可别逗我，我这人心脏不好，受不得惊吓。”池羲捶着胸口泪流满面。

　　夏云深点点头，嘴角浅浅勾起，“不过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
　　所以这纯粹是在调戏么？池羲无语了片刻，指指沙发，又扯过一个抱枕挡住洛多多留下的那滩口水，“大神先坐，我去泡茶。”

　　他刚进柜台，柯语和洛多多已经一人一边扯住他两只胳膊，四只眼睛里闪烁着明晃晃的八卦之光，“什么人呀？”
　　池羲苦着脸嘘了一声，又拿手在自个儿脖子上比划了下，“别问，小心被灭口！”
　　柯语和洛多多狐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掏出手机狂按起来。

　　池羲没时间管这俩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党，亲自端了两杯茶走回去，春风化雨般地招呼沙发上端坐如钟的大神，“明前的白山云雾，味道比较淡，适合天热的时候喝。”
　　“谢谢。”夏云深伸手接过茶杯，眼神敛去了昨天挥斥方遒独挡千军的锋芒，显得温和许多。

　　他低头喝茶时腰背依然挺直，那种一丝不苟的优雅让向来懒散惯了东倒西歪的池羲不由多瞧了几眼，直到柜台里边隐约传来几声低笑，他才咳嗽一声收回视线，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地问了句，“对了，案子有进展吗？”

　　“暂时没什么头绪。”夏云深摇摇头，答的倒也爽快，“这里毕竟为结界所限，我们不能随意施法，只好多加派人手来查。”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维护岚城秩序我们也义不容辞嘛。”池羲这客套话张口就来，说得十分坦然，好似昨天那个满口嚷嚷着“大衙门”“糟心事”的家伙跟他毫无关系，脸皮之厚堪比999HB合金钢板。

　　谁知人就等他这话呢，不紧不慢地笑着接过，“如此有劳了，我倒正好有些问题想请教一番。”
　　夏云深抬起眼，原本清浅的眸光渐渐凝成一汪深潭，“我想知道，昨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池羲面色蓦然一僵。

　　城郊仓库里，唐诺刚卸下一箱货，兜里手机已经接连响了好几声。他点开微信，看见柯语的锥子脸和洛多多的包子脸并排闪个不停，脑仁儿就有些发紧。
　　“重磅新闻！速回店里围观！”
　　“唐不甩快回来救命啊！！！”

　　这两句话语境区别略大……唐诺摇摇头，一人回了一个问号。
　　三秒钟后，又是两条同时发来的信息。
　　“店长CP出现了！”
　　“店长仇家出现了！”

　　唐诺盯着手机看了半分钟，然后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有意思……”
　　一旁忙着敲敲打打修炉子的大椿擦了把汗，抬头瞧他，“什么有意思？”
　　唐诺一摊手，“大概是……相爱相杀之类的戏码吧。”

　　大椿歪过头，那张四方四正胡子拉碴的脸茫然起来竟很有几分呆萌。
　　唐诺瞧着有趣，正想再逗逗他，谁知这家伙一本正经地感慨了句，“虐恋情深那可是老梗了，现在大家都爱看父子年下、人鬼殊途什么的……”

　　唐诺倒抽一口凉气，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他们店里最后一个根正苗红的老实人也被带歪了，世风日下啊！
　　大椿嘿嘿笑着，转身捧出一堆封面花花绿绿的网络文学读本塞给他，“有空你得多看看书，咱们也要与时俱进！”
　　“……你还是先学会用手机刷文吧。”唐诺把箱子堆在角落里，拍拍身上的灰，准备赶回去看热闹，临走时不忘嘱咐他，“岚城最近又在严打，大椿你别总是半夜出去溜达，小心被吞掉。”

　　“哦，昨天犰叔来提醒过，我这阵子就宅在库房里，哪儿也不去。”大椿点头示意知道了，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犰叔还让咱们提醒店长一句，说他这阵子命澜波动晦暗不明，最好潜心守静少见生人，否则容易招惹……”
　　他话没说完，唐诺已经挥挥手扬长而去了。

　　“……招惹前尘旧怨，祸福难料。”大椿摇摇头，将一只鎏金兽头仔细嵌到香炉上，“这种老掉牙的鬼话果然没人信。”
　　他只顾埋头干活，没发现角落里新搬来的箱子忽地抖动了一下，两团绿莹莹的光芒蓦然亮起，像暗夜中忽然醒来的猛兽，贪婪窥伺着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