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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惹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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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素兰院里那棵极招眼的金桂自秋来攒了一树的繁花,每日开一些落一些,如今更被风雨打落一地。馥郁的香气混在霁日的清新里,过分的甜腻被中和,成为了恰到好处的舒适。
沈辞辞走进来的时候,翠儿正拖着大扫帚在树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
薛姨娘坐在对面廊庑下,凝神对着太阳穿针,她郑重地穿了几回都没能得手,焦躁地想要歇一歇,抬头便扫见消极怠工的翠儿。
“快些扫!扫完才能出门玩!”她喊。
地下的翠儿答应一声,果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沈辞辞提步过来,瞥见姨娘手底下那一层鲜亮的香缎子,笑吟吟道:“姨娘又给翠儿做衣裳呢。”她说着,接过针线,轻轻巧巧地叫透明的丝线通过针眼儿,折了个对折,递回去。
姨娘接了,不免艳羡:“年轻就是好。”
辞辞笑笑:“我给姨娘说个穿针的好法子,保管您往后下手比我还快。”
姨娘果然感兴趣,拉着她坐下:“那我倒要好好听听,是什么样的法子?”
辞辞便说法子:“下次您做活时手边备一块黑色的布料,衬着黑布穿白线,真正是眼明手快。”
姨娘听了直夸妙绝:“果真是个好法子!”
又道:“前一阵子得了些好料子,改明儿量了尺寸,也给辞辞做一身新裙子。左右我也没有旁的事了。”这最后一句,该是怕她推辞。
辞辞了然,退到姨娘身后,一下一下地给她舒活肩膀:“谢谢姨娘!姨娘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我可得投桃报李!”
姨娘没忍住笑了:“你这孩子呀……”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用完朝食,薛姨娘领着辞辞和翠儿两个女孩儿上了马车,由专人护卫着往城外去了。
她们的去处是陈大人停灵的拂泉寺。按常理,家眷该一直伴在那儿的,无奈姨娘经历大悲大痛后身子总不见好,便只能请陈知县生前的书童代为守着。自己偶尔强撑着过来。
拂泉寺是盖来供县里官员家里停灵的,因此除了正日,并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可言。这里的僧人已连续做了二十九天的法事。
姨娘在殿内进了香,退到后头同住持叙话,嘱咐辞辞带着翠儿四下看看,不叫跑远。
沈辞辞领着翠儿跨出大雄宝殿,到台阶下面的池子边上喂锦鲤。因为是雨季,池水涨高许多,鱼儿大都躲在浮萍和碗莲叶底下。翠儿将手头的鱼食撒完了,转到池子背面的喷泉那里,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末了掏枚铜板投进去,得扑通一声。
辞辞被这入水的声音惊动了,扭头笑着问她许了什么愿。翠儿一脸神秘地摇摇头,坚决道:“不能说!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又不忘撺掇她:“辞辞姐也许一个吧。”
“好吧。”沈辞辞依了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文钱,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许了个愿望。
愿,往后所愿皆能得偿。她可太贪心了。
“辞辞姐,你许了什么愿呀?”翠儿实在好奇。
“嘘,说出来可就不灵了。”辞辞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
两个小姑娘笑做一团。
林荫遮挡,阳光不那么刺眼,喷泉哗啦啦地往外淌。辞辞揽着翠儿的肩膀,余光扫见薛姨娘从殿内走出来,于是扯了下翠儿的袖子。两个人止了笑。
哪知姨娘倒不介意,径直走过来:“我也要许一个。”她合着手念了几句,美眸垂下,样子虔诚极了。言毕铜钱入水,又是扑通一声。
翠儿不死心,追着问:“姨娘许了什么愿望?”
姨娘拿帕子掩了笑,老调重弹:“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三个人一起笑了一回。
小沙弥过来请她们到后头的禅房歇息。薛姨娘笑着点点头,对这小师父道了声谢。辞辞便想到,今夜要守灵,她们得在寺里住上一晚,给赵家送信儿的事只能挪到明早回城的时候了。
窗前花木繁茂,视野十分的好。姨娘回房又做针线,只不过她这回料理的是件深青色的男子外袍,是陈大人在时常穿的。袖口的地方脱线了,需要重新扎一圈。
辞辞在她下首教翠儿认几个简单的字,顺便垫着小桌上将叶大人吩咐的字帖艰难地往后练了半张。这一早上的时间极好打发。
姨娘有午睡的习惯,用完斋饭,看了会儿佛经便睏了。服侍她歇下,辞辞和翠儿到后山野了一回,采各色的秋华编花环玩。
秋风乍起吹动四野,这小小天地落英缤纷,难得惬意。不知怎的,辞辞总觉得她们正被什么人盯着,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她四下里看了又看,没发现有人在窥伺。
翠儿觉得奇怪:“辞辞姐你在找什么呢?”
辞辞忙低下头,猫着腰在草丛里胡乱拨了拨:“我刚刚掉了钗子,正找呢。”
“有吗?”翠儿盯着她头上摇摇晃晃的珠翠,想看清究竟是少了哪一支。
辞辞哪里肯让她多说,赶紧对着空气搪塞:“算了算了,找不到了,我们回去吧。”因为紧张,她扯过翠儿便走,翠儿不及反应,提线木偶一样被她牵着,匆匆离了后山。
这寺里的后院仿的是江南人家的园林布局,有山有水,花木众多,曲径通幽,亭台错落。两个小姑娘七拐八拐地闪进高处的假山里。
周围环境黑漆漆的。翠儿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正想说什么,辞辞用手挡住她的嘴巴,拼命摇了摇头。翠儿眼中便带了惊惶。
外间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
“那位女施主就住在最南边的禅房里。”是早间见过的那个小沙弥的声音!
辞辞知道,这些人是奉命赶来劫走薛姨娘的。
叶大人说过,菡萏院着火的当夜,府里池塘发现一具尸首,那是凶徒用来替换姨娘的。此人的目的绝不是害姨娘的性命。
现在跑出去通知姨娘是来不及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辞辞闭上眼睛,使劲搓了两下发烫的脸颊。怎么办……事到如今,也只有……
她拆了自己的发髻,飞快挽成了妇人的发式,一面极小声地问翠儿:“翠,翠儿,你,怕吗?”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翠儿白着脸色摇摇头,其实一直在打寒颤。
随后,翠儿扶着“姨娘”款款步出假山,好像是在远眺水上风景。
“女施主在这!”小沙弥眼尖,朝这边喊了一声。
那拨乌泱泱的人马立即转回来。
两个女眷撒腿就跑。
前方的路不好走。辞辞没命地跑啊跑,自己累极,还得顾着年纪小的:“别停,就这样跑,跑到,有人的地方,就,安全了……”也就没防备地给人套了麻袋。反抗当然是反抗不过的。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沈辞辞心道,完了。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睛酸,只想大哭一场。她想哭,也就那么做了,反正现在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听到她哭,扛麻袋的人略停了停手,片刻后又坚定不移地扛着她走。他的动作很麻利,像是做惯了这种事。
关她的这地方过分狭小,还时不时发生颠簸,辞辞听到了车轮转动和马儿嘶鸣的声音。这是在马车里,在她被囚禁的途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不动了,她又被扛着走。要锁住她的地方该到了。
麻袋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随着她的挣扎逐渐扭曲变形。她恍惚中听见门被推开,脚步声愈来愈近。
那人蹲下来解开了麻袋口子,辞辞还在哭。她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当然更没有经历过这样惊险的时候。恐惧和绝望狠狠冲击了她的神智。
她哭得稀里哗啦,逃避着不肯睁开眼睛。
“沈辞辞,睁开眼睛。”这声音听着莫名熟悉。
实在想知道这是谁。沈辞辞被迫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再然后,她看到了叶大人的脸。她揉了揉眼睛:“大,大人?”
叶徊:“是我。”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难能可贵了。不及深思,她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对面的人。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打湿了他的衣裳。
叶徊身形一震,愣了愣,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推开她:“对不住。”她的睫毛很长,如今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别哭。”他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今天的事是我思虑不周。”
“大人,翠儿呢?”沈辞辞忍着抽泣,带着深重的鼻音问。
比刚才安分了许多啊。叶徊趁机将她的两肩送远一些,约莫隔了两拳的距离,但维持蹲的姿势,虚虚扶着她的上身:“直接送回她姨娘那里了。”
听到翠儿没事的消息,辞辞放了心,无所顾忌地宣泄情绪。越哭越起劲。
叶徊:“……”
他沉默片刻:“别哭了,本县给你涨月银。”
涨月银?想到自己苦心保住差事,今次还遇到这么惊险的事,居然只领微薄的月例银子。辞辞哭得更大声了。
叶徊咬咬牙:“再免了你今天的两张字帖。”
往后居然还要被刁难练字帖呜呜呜!辞辞继续哭。反正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今次索性哭个够本儿。
这女子怎么这么多眼泪!叶徊忍无可忍,扭头冲门外喊:“十一!滚进来!”
十一被十二推进来,手掌分开捂着脸,凄凄惨惨地叫了声“公子”。
叶徊看也不看他,站到一边:“道歉。”
十一放下手,一股脑的将能交待的都交待了:“对不住姑娘。今天那伙人假装凤凰山的匪类想要劫走陈大人的家眷,我受命暗中保护你们,不得已才能出手。出发前公子命我设法搅局,我,我就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代替他们劫人的法子……”
如此这般,在事后,凤凰山甩不脱这口大锅,那伙恶人也得不到姨娘,十一他们更不必暴露身份。
辞辞是个很好说话的姑娘,哭累了,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抓住了其中几个关键的字眼:“假装,凤凰山的匪类?”有了她起头,在场的人都自动忽略了方才的窘迫。
十一求助似的望向叶知县,得到他的允准才道:“剿匪一事是昨日才定下的,就算他们能够跟踪女眷出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手伸到家庙也是不可能的……如此紧锣密鼓地安排抢人,又借的是官匪冲突的由头,想来也只有衙门里的人办得到。”
“事后这批人纷纷咬碎毒囊自尽了,典型的死士作风。”
如果说菡萏院那次是精心布置,那拂泉寺这回可不就是仓促行棋?
辞辞听了,首先是觉得庆幸:“这个人也太心急了。”若是他再等一等,便不会有人怀疑匪徒为报复劫人的真假了。
她顺便回想到:“他对陈大人出手时也是这样!”
前几任病亡的知县有在任一年或者六个月以上的,也只有这陈知县,上任不足两个月便过世了。两个月连在当地站稳脚跟都做不到,谈何掌握足够被人灭口的秘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所谓的模仿作案。叶徊不是没有怀疑过薛姨娘。
叶徊点点头:“你倒聪明。”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