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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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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了。
江泽把每天晚上收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早上出摊的时间也往后推迟了半个钟头。
刚过去的那一周恰逢双十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光棍节。当晚夜市人满为患,江泽从下午六点半一直忙活到夜里将近十一点半,提前准备好的米糊都不够用了,还现调了一桶。
江泽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天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按理说打光棍这件不甚光彩的事不该藏着掖着的吗?
上学那会江泽曾经喜欢过班里的一个丫头,那个丫头是隔壁镇上的,成绩好嘴甜长得还水灵,当时男生里十个能有六七个喜欢她的,而江泽就是这其中之一。
不过他在高二下学期刚开头便辍了学,于是这段暗恋就不了了之了。
江泽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只为跟父亲赌气,却在一气之下真就辍了学。之后他只身一人来到城市打拼,既没有学历也没有人脉,居无定所,举步维艰。
尽管如此,江泽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
父亲当时年事已高,自江泽初中毕业后便很少出远门为人看宅看地,只接同乡人拜托的闲活。江泽刚离家的头几年,一年当中只在春节时才回去一趟,小住几日就匆忙离开。只不过近些年来随着父亲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身体状况也逐年下降,他回去的次数才略有上升。
年三十总是他跟父亲两个人过,挤在一张不及一个方凳大小的案桌前,看着乏陈无味的春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每当这时江泽就十分想质问父亲:你最疼爱的大哥和二哥在哪里了?他们可否尽了孝道,可否枉为人道?
年夜饭向来都是一盘小半月前包的水饺,父亲的手不灵巧,包出来的饺子卖相不好,江泽一眼就认得出来。
在过去的一年中,除了偶尔随人去做法事,父亲几乎足不出户,整日整日地坐在门口。相比跟人,他更愿意和门前那几亩收成甚微的可怜田地交流。而最终,也在那郁郁葱葱的田野间结束了自己冗长疲乏的一生。
江泽裹紧了外套,他甩了甩脑袋让父亲的身影从自己的脑子里消除。一想到那个已逝之人,他的心里就泛起阵阵苦涩。
他到底是不懂那个老人。
每天晚上从夜市到家的这段路上,江泽都能感觉到嘲风就在附近,尽管他从不现身,但鼻息间那抹若有若无的清淡冷香却证明了他的存在。
江泽不明白嘲风为何总是跟着他,但他默许嘲风的无声陪伴。甚至打心眼里畏惧,倘若自己贸然问出口,那个人会就此消失不见。只不过江泽把心底的这种恐惧隐藏地天衣无缝。
自从知道这世上确有鬼神,江泽便对轮回转世信以为真。嘲风救过他一命,他知道嘲风对自己没有恶意。也许自己的上一世跟嘲风有过滴水交情,所以这一世他才会对自己出手相救。
或许嘲风真是故人也说不定。
北方十一月中旬的夜晚陡然有了冬天的气息,一阵寒风吹过,刀子般钻进鼻腔几欲贯穿脑门。
嘲风今天不在,倒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头一回。江泽不是滋味地想道,心中莫名萌生出一种隐隐的失落,他也不知这股失落感从何而来。
江泽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然后用力搓了搓手取暖。就在此时,他看到小巷的尽头有个衣不蔽体的小孩。
他心下一惊,没多做考虑便小跑着过去。那小孩环膝蜷作一团,因寒冷或是恐惧而瑟瑟发抖,看上去好不可怜。
江泽疾步走到小孩面前,正欲伸手拍拍小孩瘦弱的肩膀便猛然察觉到一丝异常。
他伸出去的手就此僵住,身体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随即,那孩童抬起了头。江泽登时呼吸一滞,顿感头皮发麻。
孩童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大,面部因泡水过久浮肿胀烂,双眸被骇人的浑浊眼白填满。他目光幽怨地死盯住江泽,眼角流下两行血泪,咧开的嘴露出里面鲜红的舌头与棕黄的牙齿,不仅如此,还颤巍巍地伸出腐肉横生、蛆虫在其间钻爬的手臂探向江泽。
江泽整个人仿佛被钉住般动弹不得,他瞪大双眼,看那只溃烂腐臭却瘦弱得过分的手臂缓缓伸向自己。
他眼前立即浮现了两个月前惊魂动魄的夜晚,那个全身腐败糜烂,没有一处完好皮肤的古怪东西要扒了他的皮,致他于死地的画面。
对这种超科学未知力量的本能忌惮使得江泽无法镇定做出任何利己的有效反抗,他只能浑身僵硬地杵在原地,任由恐惧无情地吞噬自己。
就当江泽觉得双腿已经不足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安抚似地捏了一下,随后将他往身后带了带,紧接着是那道低沉喑哑的熟悉声音:“别怕。”
江泽闻声瞬间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他悄无声息地往来人身后退了半步,从其肩膀处小心地打量那个鬼童。
鬼童看见嘲风似是受到了惊吓,立刻将脸埋于两腿之间,小小的身躯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外套脱下来,烧掉。”嘲风敛眸,只一眼便看尽那个鬼童的宿世业障与轮回定数。
“啊?”江泽一愣。
“快。”嘲风催促道。
虽不理解此举有何用意,但江泽还是顺从地照做了。他把外套里的烟和打火机掏出来,然后将衣服扔到地上。
江泽又瞥了一眼嘲风,见他毫无阻拦之意,只好蹲下来,按下打火机,将火苗凑近外套。
填充棉絮的内胆让衣服很快便剧烈燃烧起来,江泽挥去眼前飘飞的灰烬,刚想开口询问,就见嘲风阖上眼,嘴唇微启默念着什么古老诡秘的咒语,宛如来自亘古的低吟幽鸣。
那声音深沉邃密,萦绕耳畔,且极具穿透力,却并不令人腻烦厌恶,反而心生悠然之意。
在江泽震惊的目光中,一直瑟缩在墙角的鬼童抬起头来,随着缕缕流金般腾升旋转的碎影,他渐渐褪去原本的狰狞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秀无邪的脸庞,而后那张白净的脸也与细碎的耀眼流光一同愈发模糊起来。
一句声色稚嫩的“谢谢”回荡在耳边,江泽伸出手,可最后只虚抓住一缕空气,迷幻的金色光影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江泽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良久,他看向嘲风,眼里写满了疑惑:“他是……什么?”
“冥鬼,死于非命。”嘲风淡淡地回道。
江泽顿了一下,有些不忍地询问:“那么小,怎么死的?”
嘲风垂眸,思索片刻回答:“天煞孤星命格,出生时,娘亲难产而死,孩提时,其父死于非命,兄长溺水而死,次年春,嫡母将其抛掷井底,尸首于十年后被同宗人打捞上来。”
“……”江泽一时无言,他紧锁眉头,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可他为什么在这?”
“今日为十月朝,祭奠先亡之人,授之以寒衣。”嘲风扫了眼只着单衣的江泽,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臂往家的方向走去,并补充道,“这里百年之前曾有一口枯井。”
江泽没在意突然充斥全身的暖流,他只是哑然,同情并愤怒于那个孩子受到的残酷对待。
“那他为什么不转世投胎?”江泽似是不解,似是为那个孩子感到悲哀,“非要留恋人间?”
嘲风握住江泽手臂的手紧了紧,那双向来波澜不惊静若止水的眼眸终于漾起一记痛苦的涟漪,他沉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走过黄泉路、踏过忘川河水的。过不去者,将永生永世游荡于人世间。”
江泽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自己手臂上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最终又落了下去。
嘲风将江泽送至家门口,转身欲离开时,后者出声喊住他:“那个……”
他回过身,子夜般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江泽,里面似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忽闪而过,但转瞬消逝于无尽的淡漠之中。
“能告诉我什么时候见过你的吗?”江泽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嘲风,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而嘲风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半晌,才回道:“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