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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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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雾,迷蒙了眼。
是水。还是雾。
从不刻意去分辨。
非仙。亦非人。
无人刻意去了解。
我。
双足及了地,青衫映着霜白衬里拂落,十分贴身,甚是合意。从无知晓竟有如此乌黑的发,如同浸了水似的直直披落,伏于肩背,黑如墨,仿佛泛着幽幽青光。
启眼。是立于树下。不太灵活的手轻扶着粗壮的树干,白似玉,凉如水。
临安城的繁华尽现眼前,虽然是日常的过活却热闹得像过节。小孩举着风车骑在父亲的项上边欢叫着边啃吃着糖葫芦,几名女子围着胭脂铺正对那些精致木盒装盛的红艳胭脂精挑细选着,各小贩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
而水里,从来都是寂静的。
水里,从来都是寂寞的。
我循着他特有的墨香,将自己的寂寞淹没。
闲步。
止足于一画铺。若不是他的身后挂了几幅画作,还真会被当成算命铺子……晨辉淡淡洒落,为他镀上一层非金非银的美丽色泽,他正懒懒靠在破旧的木桌边,单手支着脑袋,眼也困得闭上。
想必是没有生意吧。整街就属这儿最冷清。
目光跃到他身后的画作。最左那幅,一粉衣女子手持没有丝毫画纹的白色团扇,垂了眉眼,竟有丝丝的哀伤;发是深紫,衣上绘着卷云,染了粉色的云儿飘着飘着便飘到了衣外,融入周景的一片蓝绿。再一张,画的是书生,提了墨笔的白净之手凌于画纸之上,空中,有片片红瓣乘风而落,蹁跹到雪白的纸上却成了火色的鲤。再一张,白发女子提着木梳抚着发。再一张,是书生提了纸灯在荷间穿行……
在我看来,这些都美得令人不想眨眼。
阳光中,他眼眸轻启,缓缓地抬眼,再抬眼,直到眼中星般璀璨的光芒全然流露。阳光有些刺眼,他蹙了蹙眉:“想买哪幅?”
买?我可是身无分文:“这。”伸手放在唯一未挂起而置于桌上的未完成品。
“这不卖的。”他揽开我的手,回道。
“呵,没有画完么?”我轻笑道,“画完了就可以卖给我吧。”
“画完了,不卖。”回答得十分决绝。
看那画。一尾鱼。
仅是一尾青鲤。弯着匀称的身躯,游在除它以外只有落款的洁白宣纸之上。青色的鳞片也被一一勾画而出,青如我衣。真真似活鱼,呼之欲出。白纸如水,它悠然游于其中。角落,是两个娟秀的字——青鲤。唯这张画,他没写上自己的名字。红印,亦无有。
不知那鱼被摹绘至纸上时,是怎样的心情。
“明天我会再来。”我微笑,“买这幅画。”
一连去了好几天。他都不卖。
有天他终于忍不住问:
“为什么非买这幅不可?那些画不是更漂亮么?”他指了指身后那些几天来没有卖出一幅的画作。
“为什么非这幅不卖不可?”我反问道,“我只要这幅。”
“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就喜欢花父母的银子买那些买不到的东西。”他冷笑。
“呵呵,富家子弟都这样吗。真空虚呢。”我笑着,将我最美的表情赠予他,“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也没有钱。”
“那你还买……”他呆呆看着我,眉目细长,十足的书生气。他不相信呢。眼前的少年,光华如月,清雅卓绝,乌发若云,双唇薄似蝉翼,再加上一身轻柔的青色衣衫,谁会知道他其实身无分文?唯有那张脸,虽是清丽无比,却苍白没有血色,几天忘了吃饭似的。
“明天我会再来,买这幅无价的画。”我望着他的迷茫样子,挥袖道别。
那一天,天降小雨。
我喜欢雨。
小雨润如酥。
因为我喜欢水。
雨是水做的。
雨,犹如绒毛那样飘扬,轻落到脸上,凉凉的,有些痒,细细交织,竟成了雾。往日热闹的街清静了不少,有些许灰蒙。
沾湿了发梢,浸湿了鞋,凭着这些天积累的感觉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他的画铺。
我以为,他还是那个沐浴着阳光打着瞌睡的他。可我忘了,今天是下雨的。下着我喜欢的雨。
远远便听见了打骂声,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走,小跑,飞奔。
当我出现在他面前之时,打骂并没有停止,于是那重重的一拳,便荣幸之至地赏在了我的左脸。
“不要打他了!”嘴角流下不怎么鲜艳的血。我倒是没问他们为什么打人。人,只要仗着点权势,想打谁都可以。所以他们就完全能一点也不理会我的话连我一起打。
拳头似雨点落下,也许还有脚踢,反正每一击都使了十分的力,透过皮层直痛到心骨,谁还会去在意飞来的是拳还是脚。他的鲜血流了一地,和了雨水溶进一幅幅宛如幻境的画中,像极了娇艳的花儿,美得令人心碎。我只知抱着他,抱太紧了怕碰着他的伤,抱太松了怕他挨打,就这样轻抱,生生地受着原本谁都不用受着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拳脚加在□□上的击打声消失了,淅沥的雨声又清晰起来。我摸摸他的脸,是凉冷的触感。雨水凝了滴从他的发梢落下,一滴一滴,滑过他紧闭的眼。
走。
回家。
直起蜷缩的身子来才看见那幅青鲤。雨水,血水,泥水,张牙舞爪地在上边肆虐。白纸上的一弯青影,被残忍地掩蔽,撕碎。它仿佛随着白纸一同死去,痛如我心。
走。
回家。
循着那缕熟悉的墨香,我拖也似地把他背回家里。
小屋很陈旧,采光不好。雨天更显阴暗,而且潮湿。
两个人都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解了他的衣襟,用半干的毛巾为他处理伤口。那一块块,又紫又青,还有些,似花怒放,吐露着血色的芬芳。每一处,都如同化了尖利的刀刃,剜在我颤抖的心上。
雨中的青草气息,和了淡淡的霉味。
我一寸一寸向下擦去。尽量放轻了动作。
腿。
他轻哼一声。睁开眼。表情痛苦。
怕伤着他似的凝住不动:“没事了,好好休息吧。”声如清泠之水,潺潺而出。
“痛……”他费力地支起上身,“腿好痛……”
腿。
……………………
大概……是断了……
我张了张嘴,哑然。木楞地定住,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体力不支,他摔回床上。浸水的木头受到重压,吱呀吱呀地唱起歌来,应着他惨白的脸,绝望的面容,无比的凄惨。
不知所措的我,忽然想起——
对了,虽然我没有钱,但我有这身漂亮的青衣。
“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我去弄些吃的。”轻微一笑,嘴角牵扯到红肿的左脸,一阵抽痛。
我伸手拔下自己的鳞片,毫无迟疑。血液与先前打伤的伤口流的血一起滴至地上,被雨水冲淡,再也寻不到踪影。
青鳞在手心,两三片,三四片,四五片。透过血色浮现幽异的青光,透亮宛若反射浓重夜色的翡翠。一片片,飞升起来,流光四溢,小心翼翼地幻化为应有的姿态。
鲤。
用鳞片变成美味的鱼,受到引诱误食的人们只能潜入水中,追寻他们的踪迹。
“吃吧。”我端着鱼走入屋内,“吃了以后腿就不会痛了。”
“骗谁呢。”他的目光扫过我,“你没钱,哪买来的鱼。”
“如果有本事,就可以自己捉。”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的雨:“腿真不会痛?”
“真的。”我忍痛微笑,“我从未骗过你。”
鱼没有腿。
书生。
你可曾记得。那个艳阳午后。
你的白净之手提了墨笔,挥毫于纸上,点点墨滴泼溅,坠入身旁的莲池之中,丝丝晕染。
墨色顺了水纹渐渐蔓延而下,像极了缕缕椒香飘散。
你的笑,仿佛阳光里的清风。
墨香萦绕,我弯着那抹青影,流连,久久不能离去。
池中物,此非仙。
池中物,此非人。
池中物,乃为妖。
一个光华如月,清雅卓绝的妖。
-Fin-